（1）
　　 这是一个很奇特的人：一张皱巴巴干枣似的脸上，布满了层层疙瘩和皱纹，两只金鱼眼珠子，除了睡觉，白天始终凶巴巴地凸鼓着，令人生畏。无论是谁，都难得见他一笑，365天，脸天天都是阴沉沉的拉着，好像谁都欠他钱，谁都让他厌烦。除了易怒，还从未看见他哭过，哪怕是他的爹妈死了，老婆跑了，他也没掉过一滴眼泪。因此，人们有理由怀疑他是不是天生就缺少泪腺？
　　 他姓王名志国，可熟悉他的人都管称他“王伯伯”。别以为这是对他的尊重，恰恰相反，却是对他的一种嘲讽，因为“王伯伯”在沪语里是贬义词，是含有一种讥讽喜欢吹牛骗人者的俗语。说得一点不假，他的确是个骗子，案发前是一位传销组织内部的高级管理人员，因诈骗等罪名锒铛入狱。
　　 然而，可笑的是，这个家伙表面似铁板一块，内心却比玻璃还脆，经不起任何的敲打。这不，狱室对面的那幢大楼的会场，波浪般地传来人们一阵阵的说笑声和欢呼声；走廊里，狱友们匆匆忙忙来回走动的脚步声，让他的内心像被猫抓似地难受，焦躁不安。他一会儿站在狱室门口向外探望，一会儿倒在床上蒙头睡觉，午饭都没吃。眼看着会场那边噪杂声渐渐趋于平静，墙上的电子钟的指针，也悄然走向接见的结束时间，却始终没听见狱警呼叫他的名字，王志国的心如坠落万丈悬崖，痛苦和绝望霎时倾泻在他那张冷酷的老脸上。
　　 再过两天，就是大年初一。为了喜迎春节，有利于犯人的思想改造，也为了让犯人和亲属有一个宽松的接见环境，监狱方出于人性化管理考虑，小年夜之时，特地开放了监狱里的新岸会场，让犯人与亲属有一个零距离的接触和交谈。通知早在一个月之前就发出去了，犯人们都兴奋不已，眼巴巴地望着这天早点到来。
　　 好不容易等到这一天，王志国特地穿戴整齐，将自己浑身上下弄得干干净净的，一早呆在自己的狱室内，什么事也没干，就连厕所都很少上，就等待着狱警喊他的名字。家里现在没什么人会来看他了，因为父母已经不在了，结婚多年的女人也和他分了手，卖掉了所有的财产，带着幼小的女儿远走高飞。他只指望唯一的弟弟会来探望他，因为弟弟和他关系还不错，应该能念着和他的兄弟之情。然而，眼看着同室和同区的犯人一个个被喊去接见，依然没叫到他，他心灰意冷，沮丧地用拳头使劲敲打着床板。
　　 “王志国，你家还没来人吗？”一位年青的狱警过来询问。
　　 王志国的双手抓在窗框上，老脸痛苦地抽搐着，他瞥视了狱警一眼，无奈地摇摇头。
　　 “上次来的那女人不是你老婆吗？她怎么没来？”狱警又问。
　　 王志国像被触痛了神经，突然松开手朝年轻的狱警吼叫着：“什么老婆？婊子！我供她吃喝玩乐，给她大把大把的钱花，她现在还要和我分手，跑了。妈的，她就是个婊子，婊子！”
　　 “谁让你贪色的？找了这么个年轻漂亮的。你也不拿镜子照照自己，都是老脸秃牙的驴了，还啃嫩草？人家当然不会跟你一辈子，我看只能怪你自己。”狱警一脸蔑视地说。
　　 “她，她这是忘恩负义，落井下石……”王志国瞪着金鱼眼珠子，忿忿不平地说，然后憋着一肚子气坐在床边，梗着脖子低头不语。
　　 狱警啼笑皆非地盯了他一眼，走了。不一会儿，狱警又折回，敲了下门：“王志国。”
　　 “到！”王志国瓮声瓮气地回答。
　　 “我问你！你究竟结过几次婚？”狱警冷峻地看着他。
　　 “两次，结了离，离了又结。怎么，这你们也要管吗？”王志国没好气地斜睨着狱警。
　　 “我说你今天是不是吃了生米饭？说话怎么这么冲？是不是要让你反省几天，你才舒服？”狱警瞪了他一眼。
　　 王志国一下子蔫了，垂头丧气地扭过脸去，但嘴上依然不服地嘀咕着：“还吃饭呢！气都气饱了。”
　　 片刻，狱警眼光稍稍温和了些：“出来吧，外面有一个女的要见你，说是你的老婆。”
　　 “是吗？有这等好事？我怎么不知道？”王志国哭笑不得，他以为别人在戏弄他。
　　 “你去看一下吧，具体情况我也不太清楚。”狱警说着打开了门。
　　 王志国满腹狐疑地随着狱警，来到接见的新岸会场。他痴痴地环顾着周围，什么都觉得新鲜：会场里几十只圆桌和几百只椅子摆满了周围，鲜花、汽球、彩带将会场布置得十分美观，广播里还播放着轻音乐。只是时间已经太晚，会场空荡荡的，唯有几名狱警还在，笔直地站守在会场的四周。他正四下张望向前走着，突然，从前面的一排座位里，站起一对老头老太，也朝他这儿张望。只见那男的黑瘦，背有点佝偻；女的也黑瘦，满头白发，但气色还不错。王志国心里纳闷：不是说只有一位女的吗？怎么又多了一个男的？他上前打量了他俩一番，正欲开口，想不到那男的也打量了他一番，先开了口：
　　 “你是王志国吗？”
　　 “是，请问你是？……”王志国疑惑地看着他。
　　 “我是谁不重要，她是谁？你总该认识吧？”男子指着身旁的女人，冷冷道。
　　 “她？”王志国看了一下那女的，依然摇摇头。
　　 “啪”，一记清脆的耳光，落在了王志国的左脸颊上，他一楞，捂着脸惊跳起来：“你，你怎么打人？”
　　 “打你怎么样？我还想吃了你，你这个畜生！”男子捋起袖子不依不饶道。
　　 一旁的狱警迅速上来，制止了那男人的行为，严厉地说：“你怎么可以打人？再这样，请你出去。”
　　 男子才悻悻地作罢，但仍怒不可遏地对狱警说：“警察同志，像他这样连老婆都不认识的人，早应该枪毙了。”
　　 她是我老婆？王志国迷惑了，他实在想不起来，自己有这么一个女人。
　　 “志国，我，我是根娣。”一旁的女人怯生生地说。
　　 “根娣，哪来的根娣？”王志国眨着眼睛，纳闷地问。
　　 “志国，我是刘家村的刘根娣啊！”女人带着哭腔回答。
　　 一提起刘家村，王志国身体像过了电，浑身颤栗了一下，他上前一把抓住那女人的胳膊：“你，你真是刘家村的刘根娣？”
　　 “志国，你真老糊涂了，连我都不认识了。”女人转过脖子掀起头发，露出一块很大的紫色的胎记：“你还认得它么？”
　　 王志国一看，脑子像突然被木棍猛击了一般瘫软在椅子上。这胎记太熟悉了，这胎记又让他启动了封存已久的往事……
　　 （2）
　　 原来，刘根娣是安徽凤阳人，而王志国是河南信阳人。30多年前，因家庭兄妹多家境贫寒，王志国的右手指还有一节残疾，不仅无力娶媳妇，而且从来没有谁为他介绍过对象，所以,他年过30还未成家。父母急了，千方百计地托人介绍，终于无奈之下，让他做了刘家的上门女婿，俗称“入赘”。
　　 刘根娣比王志国还大一岁，且相貌平平，但勤劳能干，农活家务事样样拿得出手。也正是看中了这一点，王志国勉强同意了这门婚事。夫妻俩起初感情还可以，但日子一久，王志国对妻子就有点喜新厌旧的念头，尤其刘根娣脖子后面积较大的的那块胎记，让他感到极不舒服，甚至影响到夫妻俩的性生活。所以，结婚不满两年，他还是思忖再三，悄悄地丢下刚怀孕三个月的刘根娣，独自偷偷跑到上海打工去了，并且一去不复返，杳无音信，就如人间蒸发一般。
　　 王志国各方面条件相对而言，要比刘根娣强些。一米七三的个子，看得过去的相貌，说得过去的初中文化。虽然身体瘦弱，但有良好的技能（泥木水电工都会），加上他头脑活络，善于交际，很快在上海站稳了脚。先后在一家规模较大的钢铁公司干泥水匠当组长，接着，又转行干起了产品销售工作，十年后，竟慢慢地爬上了产品销售部门副经理的位子。如果不是后来因为昏了头，挪用公款被开除，他或许不会加入传销组织，也不会成为阶下囚。
　　 王志国虽然头脑活络，人生也曾有过一番辉煌，但生活却很失败，花天酒地，漂亮女人玩了不少，但没有一个女人能跟他走到底，说穿了，就是露水夫妻，各有所需。
　　 （3）
　　 “你离家为啥连招呼都不打？你如果和我过不下去了，可以说嘛！干吗不明不白，生死不明，让我和儿子等得好苦哟……”会场里，刘根娣哭泣着，使劲摇晃着王志国的肩膀。
　　 王志国搂着刘根娣百感交集，却又不知所措。他万万没有想到，早被自己彻底遗忘的乡下女人，竟然会出现在自己的眼前。狱警让他们坐下，并倒了两杯茶，像酒店服务员似的，默默地站在一旁。
　　 “你老喽！我都认不出你来了。”王志国感慨地说。
　　 “你也一样，都秃顶了，变化太大了。”刘根娣抹着眼泪。
　　 王志国疑惑地问：“你怎么会找到这儿的？”
　　 “是我哥告诉我的。”
　　 “你哥？”
　　 “嗯，他不放心，还特地陪我来，喏，他就是。”刘根娣指了指后面的那男子。
　　 王志国突然记起刘根娣是有一个哥哥，但他结婚时，这位大舅子还在伊拉克打工，所以从未见过面，根本不熟悉。刚才无缘无故被他掴了一记巴掌，王志国心里郁闷不已，真不想理睬他，可有碍于刘根娣的情面，他还是鼓足勇气，面对这位大舅子勉强抱了抱拳：“哥，对不起，我是有眼无珠，让你和根娣失望了。”
　　 “谁是你哥？我才没有你这个妹夫呢！你以为我们是来看你的？呸！我们今天来，是彻底和你了断的。妹子，把那份离婚书拿出来，让他签字后，咱赶快走。”男子瞪着眼睛，依然火气很大地叫嚷着。
　　 “哥，我……”刘根娣看了哥一眼，犹豫着。
　　 “怎么，你后悔啦？妹子，哥早告诉你，你别对他心存一点可怜，他根本就不是人。”男子咆哮着。他见妹妹迟迟未动，怒气冲冲地上前，一把抢过妹妹的的包，翻出那份离婚协议书，递给王志国：“如果你还有点良心的话，就赶快把离婚书签了。”
　　 王志国疑惑地接过离婚协议书看了看。这是一份电脑打印的材料，内容简单明了，无非是一些夫妻共同财产的分割问题，落款处，签着刘根娣歪歪斜斜的名字和鲜红的手印。看罢，他觉得有些奇怪，忍不住将目光投向了刘根娣，说：“我们之间好像没结婚登记过吧？”
　　 “没有？当年你不是拉我一块到乡政府登记的？”刘根娣一楞，懵然地眨着眼睛。
　　 “你肯定记错了，我记得那是去咨询计划生育方面事的。如果你不信，可以去查，现在都电脑联网，方便得很。”王志国淡然地说。
　　 “哦，怪不得我找不到结婚证，我还以为弄丢了呢！”刘根娣恍然大悟。
　　 这时，那男子上前一把将离婚协议书夺了过来，撕碎后扔进了一旁的垃圾箱里，然后，不容分说拉着刘根娣的胳膊欲走：“既然没开过结婚证，那就没必要呆在这儿了，走吧，妹子，算我们白来一趟。”
　　 “等一等，我能不能和她说几句话？”王志国看着那男子。
　　 那男子迟疑了一下，松开了手。刘根娣朝王志国这儿走近了几步。
　　 “根娣，我还是要谢谢你来看我，如果你不来，恐怕今天就没人来了。”王志国感慨地说。
　　 “没啥，俺也是顺便来的。”刘根娣慌乱地搪塞着。
　　 “我的事，你都知道了？”王志国诧异地问。
　　 “知道，是不是搞传销，判三年徒刑？……唉，这钱害死人，你干吗要那么多钱呢？够用就行了嘛！”刘根娣轻声地埋怨道。
　　 王志国无言以对，颓然地垂下了头。片刻，他抬起头心情沉重地说：“根娣，对不起！我确实不是人，这辈子害了你和儿子，回去吧，把我忘了。”
　　 那男人这时赶上来，瞧都不瞧王志国一眼，又一把将刘根娣的胳膊攥住：“走吧！妹子，跟他啰嗦点啥。”
　　 刘根娣无奈，欲言又止，只好心事重重地跟他走了。就在接近会场的门口时，她突然想起了什么，猛然挣脱她哥的手，拎着一只编织包，急促地来到王志国这里，从包里取出两件分别用塑料袋装得好好的东西，匆忙地推到王志国面前，然后叹息一声，说：“算了吧，志国，我想咱谁也别嫌弃谁了，就伴伴老吧！只要你好好改造，我和儿子还会认你的。”
　　 还没等王志国回答，刘根娣又轻轻地加了一句：“过完春节，我还会来看你的，到时候我想把儿子和孙子一块领来。”
　　 说完，她盯住这个曾经令她牵肠挂肚30多年的男人，看了最后一眼，然后爱恨交集地转身而去。
　　 王志国一时没反映过来，疑惑不解地琢磨着刘根娣的这一番话。没等俩人走出会场大门，他就迫不及待地打开了编织袋。一只塑料袋里面，装的是两双手工做的千层底的高帮棉鞋。他顿时明白，刘根娣还惦记着他当年干泥瓦工时，落下的寒腿病，他的手不由得哆嗦起来。接着，他又打开另一只塑料袋，不看则罢，一看，刹那间，他惊得张大了嘴。原来，这塑料袋里，竟装着两公斤多重的剥了壳的松子肉。
　　 王志国从小就喜欢吃松子肉，因为松子肉营养价值极高，且又香又糯。那时候松子吃的人不多，所以市场上卖得很便宜，他经常买一些回来炒了吃。但松子肉细小且外壳坚硬，好吃不好剥。他右手因手指有点残疾，更没法剥，有时只好借助工具来处理。婚后，刘根娣知道他有这嗜好，就经常利用晚上休息时将松子炒熟，然后不厌其烦地剥肉，让他吃现成的松子肉。他当然知道，松子很微小，一个晚上也剥不了多少，这两公斤多重的松子肉，至少得用两周的时间。
　　 王志国依稀记得，结婚之后，刘根娣在松子的花费和所花的精力不少，为此，常常受到岳父的责骂。有一次，镇上一家卖松子的商店断货，一时买不到松子，刘根娣竟冒着大雨，搭乘村里的一辆三轮拖拉机，跑到县里去买，回来落了个感冒发烧，三天后才好转。
　　 手抚摸着这金黄的、散发着香味的一粒粒米粒大的松子肉，一滴滴的老泪，终于从王志国早已冷漠干涸的眼眶里慢慢地渗出。
　　 “根娣……”王志国喊了一声，喉咙哽咽着。望着远去的刘根娣那瘦弱的背影，他“咕咚”一声，双膝朝会场的门口愧疚地跪下，将自己的头重重地磕在了大理石地板上，鲜血霎时染红了他的额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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