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儿子是第一次近距离地接触红嘴鸥，看什么都是稀罕的、好奇的，好似装了一双弹簧脚，在翠湖边观鸟喂鸟的人群中蹦来蹿去，一刻不停地追逐着红嘴鸥的身影……
　　 小嘴儿也是没歇着，呱啦呱啦地问来问去：“它们为什么叫红嘴鸥呢？”
　　 “因为它们的嘴巴是红色的呀。你慢点儿跑，仔细看看是不是？”
　　 “啊呀，它们不仅嘴巴是红的，连爪子也是红的呢。不过，嘴巴红的也不太一样，有的偏火红，有的偏橙黄呢。”
　　 “漂亮吧？”
　　 “漂亮。很像我们老家广场上的白鸽子，就是大一些。嗯，它们一直都生活在这儿么？我暑假来怎么没有看到？”
　　 “它们是候鸟，在这边过冬，春暖花开就飞回去了，所以你夏天看不到啊。”
　　 “哦。那什么是候鸟？”
　　 “候鸟就是随着季节不同沿纬度周期性迁徙的鸟，它们夏天在纬度较高的温带地区繁殖，冬天则在纬度较低的热带地区过冬。”
　　 “原来是这样啊。噢，我的红嘴鸥朋友，我的候鸟朋友！”
　　 “……”
　　 这些随季节迁徙的漂亮的红嘴鸥，此刻就浮在碧波荡漾的湖面，好似盛开的千万朵雪莲花；又停在沿湖的绿树枝头，宛如怒放的千万树白玉兰；等盘旋到瓦蓝的天空，则仿佛是千万架闪着银光的飞机……
　　 看得呆了，自己就成了一只红嘴鸥，寒来暑往，随季节迁徙，乐此不疲地游走在那片迷彩森林里。
　　 那年，我因身怀六甲得以在门诊上班，有幸第一次不用在春节值班。先生在部队，春节需要留守。孩子还没有出世，两个人的家，先生在哪里，家就在哪里，团圆就在哪里。其时我怀孕七个月，一个人挺着大肚子坐客车去先生部队。通往部队营地的公路在崇山峻岭间蜿蜒，透过车窗望得见悬崖峭壁下细条状的河流，不免心惊胆战。公路尚未完全修好，不少路段单边放行，时不时还有放炮需要停下来耐心等待。一路颠簸，提心吊胆断断续续地行进，等到达先生部队时，已从晨曦初露换成日落西山。接下来的两天，原来在肚子里蹬来踢去、精力旺盛的孩子没了丁点动静，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直到第三天早上，他换了个方位重新动起来，才长吁一口气，食能知味，睡能安寝。
　　 这段经历，多年以后再想起都清晰如昔，那种种感受还在心头细腻、真实地萦绕。不过，相比较而言，那个藏在山窝窝里的营地还算好的，它毕竟还在省内，路途不至于那么遥远，已回住院部上班的我多少可以挤出时间来，带幼小的儿子去玩个三五天，老子抱抱儿子，儿子亲亲老子，一家人短暂地聚一聚。记得我带着儿子后来又去了三次。
　　 等到儿子上了学，先生调到了千里之外的辽宁丹东，我只能选择暑假带儿子去探亲。我所在的科室有明显的淡旺季，夏季正是病人多的时候。三个同事的孩子都在读小学，大家都想趁暑假休年假带孩子出去玩一玩。我的探亲假是一个月，远比他们的年假长，我休假后医生排班都成问题，同事们不太乐意三个人倒班整整一个月，主任也不情愿我休假。好说歹说，主任才批了我的假，末了还说真不知道那边有什么好玩的，跑来跑去也不嫌辛苦。辛苦真是辛苦，那时经济困难还舍不得坐飞机，带着儿子坐了一天的火车到北京西站，由朋友接了送到北京站，再坐了十几个小时的火车到丹东市区，又坐汽车个把小时才到达目的地。几排板房组成的简陋营地位于爱河边的一片滩涂，杂草丛生，苍蝇遍地；吃饭、洗澡、上厕所，都得出门、爬坡走上上十分钟；要是赶上突降大雨，坑坑洼洼的路上尽是积水潭，出门不是陷进泥里就是滑进水里，没有一个好的。我每天要么看电视，要么看书，要么睡觉，要么在河滩上乱逛，借以打发百无聊赖的日子。儿子每天则与棍棒、石头、土块、河沙为伍，脏得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活像那只老跟在他屁股后面巅巅跑的小土狗。
　　 服从命令是军人的天职。先生天南海北地跑，待了一个又一个项目部，全都是穷乡僻壤，出门抬头是高山，低头是荒草。等他到了川滇之交的金沙江畔时，因为没人帮忙照管儿子，因为多年积累下的病痛，因为身心俱疲的倦怠，我辞去了收入丰厚的工作，当起了家庭主妇，有了可自由支配的时间，探亲用不着请假用不着再去看别人的脸色。
　　 于是，儿子一放长假，我跟他就开始跋涉在奔波的路途。我们就像那定期迁徙的候鸟，呼啦啦地飞去，又呼啦啦地飞回。日子还是那个日子，无非一日三餐，太阳升起又落下，月亮落下又升起。日子又不是那个日子，一家三口踏着晨曦迎着晚霞散步，身前身后的影子拉长缩短又拉长，不分彼此，平淡如水的日子就变得有滋有味；一家三口围着桌子吃菜喝汤说话，你给我夹一口菜，我给他舀一勺汤，他再给你盛一碗饭，淡而无味的饭菜就吃出家的味道！
　　 这样飞来飞去红嘴鸥般迁徙的日子，一过就是十余年，还不知何时才能终结。
　　
　　 【2】
　　 我们也走得累了，坐在湖边垂柳下的长凳上歇息，默默地看那些到处都是的红嘴鸥。它们时而在湖面静静地划水，啄啄羽毛伸伸腿儿；时而你追我赶，调皮地拍着翅膀打闹嬉戏；时而大胆地落到友善的游客肩头，摆着POSE与人家合影；时而振翅到高空翱翔到低空滑行，来来回回巡视几圈。等吃饱了玩累了美够了，挑一截树枝落了休息，或是立到湖里泊着的一排排游船上，无比惬意地享受日光浴……
　　 儿子还是不安分，手里拿着买来的给红嘴鸥的吃食，逗着那些可爱的小家伙们。它们静泊在湖面，歪着脑袋，一双迷人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打量着我们，似乎在说“给我吃吧给我吃吧”。儿子取出几粒吃食，高高地抛向空中，哗啦哗啦几声，几只小可爱展翅迎到半途，准确地接住吃食，优雅地降到水面，又歪着脑袋，一双迷人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打量着我们，好像在说“再给点吧再给点吧”。儿子又取出几粒吃食，远远地砸向水面，几只小可爱拍翅跃过去，扑通扑通几声，一头扎进水里捞起吃食，美美地吃过了，还歪着脑袋，一双迷人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打量着我们，仿佛在说“谢谢你们谢谢你们”。
　　 一颗心，瞬间就给融化了。
　　 儿子的小脑袋里依然藏着无数个问号：“这些红嘴鸥们打哪儿来呢？”
　　 “它们呀，从遥远的北方来，有的可能来自新疆，有的可能来自内蒙古，有的可能来自黑龙江，据说最远的可能来自西伯利亚的贝加尔湖。”
　　 “呀，那么远啊，真是太了不起了。可是，它们怎么记得住路呢？”
　　 “它们有自己的特殊本领啊，据说侯鸟们可以依靠地磁、太阳和星星辨别方向，也可以依靠风向、温度、大气的气味来识别路途。”
　　 “呀，这么厉害呀。它们每年都来翠湖么？”
　　 “是呀，据说已经来了三十年呢。”
　　 “为什么呢？”
　　 “因为昆明气候好环境好，昆明人对它们也好啊。”
　　 “……”
　　 突然，湖畔响起喂鸥人大声的吆喝，这些了不起的红嘴鸥们好像听到了发令枪声，无论是在湖面的、枝头的，还是在栏杆上的、游船上的，无一例外地都鼓着翅膀起飞，上下翻腾，回旋往复，伴着阵阵激动人心的嘶鸣。顷刻间，天地之间就像擂起震耳欲聋的战鼓，又好似卷起一股巨大的白色浪潮，硕大的雪花纷纷扬扬、翻卷狂舞，形成遮天盖地的迷乱的白色世界……
　　 眼花缭乱。心潮澎湃。仿佛自己立马也成了一只了不起的红嘴鸥，仿佛看到和我一样矢志不渝地在迷彩森林里穿行的那些“红嘴鸥”们，一只，一只，又一只，翩翩起舞，宛如眼前的情形。
　　 每年的寒暑假，被迷彩充斥的部队营区，似乎在不经意间就开满了花，冒出了笋，遍布鲜嫩的蘑菇。女人们一个个打扮得花枝招展，飘荡在操场散步、打球，穿梭在饭堂打饭、洗碗，来回在楼顶晾衣、晒被；孩子们一个个穿红着绿，在球场上你争我抢，在楼道里你追我赶，在房间里跳舞唱歌捉迷藏……色彩寡淡的营区，到处都是欢声笑语，一下子充满活力，变得丰润。
　　 认识她，是在辽宁丹东。她也是带着儿子去探亲。她是河南驻马店人，比她先生大好几岁，穿着朴素大方，多少有些老气，与她帅气的先生站在一起怎么看怎么不般配。然而，就是这样一个毫不起眼的她，多年来精心照顾着疾病缠身的公婆，精打细算地过着日子撑着那个家，像老黄牛一样任劳任怨，不给她先生添一丝后顾之忧，因此赢得她先生的尊敬，也赢得她公婆一家人的尊敬。
　　 认识她，是在川西南。她开着越野车带着女儿去探亲。她其貌不扬，走起路来风风火火，说起话来大声大嗓，笑起来满嘴白牙毕露。她在家乡开着连锁药店，经营得风生水起，是那一方有名的富婆儿。即便如此，她依然追着先生的脚步，雷打不动地带着女儿飞去一个个不同的营地。
　　 认识她，是在滇西北。她和儿子一起来的部队。她细高个儿，大眼睛，披肩发，一袭白长裙在身宛如下凡的女神。她是高级工程师，是个热心人儿，平时爱串个门，和来探亲的姐妹们说说话，玩玩牌，教一教穿衣打扮，聊一聊孩子的教育，给受了气的姐妹支支招儿、撑撑腰、宽慰宽慰，常挂在嘴边的口头禅是——咱们女人哪，得上进，得自立，别把自个儿苦得跟祥林嫂似的。
　　 先生在滇西北待的时间长，我和儿子前前后后来了三四次，认识的“红嘴鸥”自然多。她是湖北人，原来在旅游公司上班。她先生是山东人。他们结婚后，她被迫辞了工作。跟她一起聊天时，她说：“你不知道啊，那时每次请假去部队探亲，领导同事都知道我是带着特殊任务去的。可是一次两次，一年两年，总是怀不上孩子，自己都觉着没脸，吃饭都不敢抬头，也不好意思再请假，后来就辞职了。等好不容易有了孩子，离双方的父母都远，做月子、拉扯孩子都是我一个人，结果患了产后风湿症，这么多年来一直病病歪歪的，你看我的手。”她的手，指关节粗大、变形，哪里是一双女人的手！
　　 她，是“红嘴鸥”中的老面孔，去年暑假来探亲时我们就聊过，这次寒假又见面了。她是东北人，她先生是湖北人，他们的小家安在东北。他们结婚六年，年过三十却没有孩子。她曾哭着跟我们说：“不是我们不想要孩子，也不是我们身体有毛病要不了。他一直在四川、云南等地工作，我一个北方人，根本适应不了西南的气候，每次到部队探亲都水土不服，待多久月经就紊乱多久……”她自嘲地说自己在单位是“拼命三郎”，只有把自己扔进没完没了的工作，才多少可以忘却那些泣血的酸楚。想来，这次她飞来一周，也是带着不变的任务了，唉。
　　 她，是“红嘴鸥”中的新生代，这是她第一次到部队探亲。见到她时，她清瘦的面庞带着明显的倦容，已经好几顿没有吃饭了。为什么呢？从家乡飞到昆明，接着上车往这里赶，一个多小时的好路后就全是绕来绕去的山路，又要经过高海拔地区，总共六七个小时的车程，让完全没有心理准备的她连苦胆水都给吐没了。我们跟她聊天，说起这个山窝窝要啥没啥，山是光秃秃的红山，短短的一条街上粪水横流，垃圾遍地，还只有那么几家小店子开着，看着很近，来去差不多要个把小时。待在这里每天除了吃饭睡觉，就是看电视、上网、散步、打球，没有别的什么可消遣的，日子寂寞无聊着呢。她有气无力地说：“那又有什么办法呢？过年不就是图个团圆一家人在一起么？他又不能回去，只有我过来了。”
　　 是啊，我们这些“红嘴鸥”们年复一年地飞来飞去，图的不就是个团聚么？
　　
　　 【3】
　　 气温明显高了起来。日头毒得很。躲进一处更深的小树林。少许红嘴鸥在林间的草地上踱来踱去。
　　 儿子又开始与我的一问一答：“它们具体什么时候飞来呢？”
　　 “大概十一月份吧。”
　　 “又什么时候飞走呢？”
　　 “大概三四月份吧。”
　　 “那我们岂不是就要看不到它们了？”
　　 “是啊，过不了多久，它们就要启程了呢。”
　　 “……”
　　 盘亘在翠湖的红嘴鸥们即将返程，而我们这些在迷彩林里显眼扎眼的“红嘴鸥”们，也是时候踏上归程了。
　　 她舍不得多花钱舍不得坐飞机，带着女儿坐火车走，女儿就要开学了，她提前几天回去，打算绕道娘家看一眼父母兄弟；她也走了，从祖国的西南飞到祖国的东北，稍事休息后又得投身不要命的工作；她，她，还有她，她们都走了，上班的要准备上班，上学的要准备上学，每天都有一家人离开，每天都有车送出去，或是机场，或是火车站，或是汽车站。
　　 一向喧嚣热闹的走廊里，静悄悄的，半天都看不到一个人影听不到一句人语；一向孩子们打打闹闹的操场上，唯剩下呼啦啦的山风掠过旗帜的猎猎声；一向一家人围坐着温馨和睦吃饭的食堂一角，只有稀稀拉拉的几个人，无精打采地扒拉着饭粒……
　　 呼啦啦地，成群结队地飞来；又呼啦啦地，陆陆续续地飞走；部队的营区热闹了，又冷清了；迷彩们的日子丰盈了，又瘦削了。然后，望眼欲穿，等盼到熬到对应的季节，一切，又会无怨无悔地再来一次。这就是我们这些“红嘴鸥”们，在家和迷彩森林之间，无休无止游弋的生活。
　　 草地上的一只红嘴鸥拍拍翅膀，向远处的天空掠去，只留下一抹白色的影。
　　 而我和儿子，也该收拾行装打道回府。
　　 为这一次的迁徙，画上圆满的句号。
　　 再为下一次的迁徙，画上连串的省略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