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界，有一种鸡一样男人，嫉妒心就像公鸡一样重，成天神经质似的看着自己的女人，对妻子疑心重重，稍有不顺心、不顺眼，那就鸡眼了，脸红脖子粗，于是开始吵架，开始争斗，三天两头把家庭变成斗鸡场。
　　 世上还有这样一种鸡一样的女人，钱到了她的手里，谁也要不出来，打死也不说自己有多少钱。她把钱攥得死死的，积攒着，自己也不花，过着艰苦的生活。谁也不要跟她提钱，一提钱就鸡眼，生起气来就跟火鸡似的。
　　 胡娅虽不是那种鸡一样的女人，却偏偏遇到了一个鸡一样的男人。都说月老拴红线，却不知道月老是为了什么，遵循什么原则。三十多年的糟糕生活让胡娅总也没想明白，自己到底哪一点错了，或许真应了那句红颜薄命？或许就是前生欠他的？只能这么想了。要是错，难道是自己长得还算有点姿色？但漂亮也是三十年前的事情了。从结婚以后，美好的青春就无影无综了。至于生了孩子以后，那日子就更是一天比一天糟糕。
　　 胡娅的丈夫叫毛兵，瞧他起的这个名字，真是毛病不少，成天不是腿疼就是腰疼，一双眼睛总是睡不醒的状态。而且，他疑心重是出了名的，对老婆总是不放心，就差没成天跟在老婆身后了。除了上班，他几乎从不出门，就在家里看着老婆。早晨，他看见老婆在门口买块豆腐，跟卖豆腐的人说了几句话，就疑心胡娅是不是在跟卖豆腐的有什么勾当，他立刻就不高兴了，等妻子进屋就开始质问：“你买块豆腐也在那里磨磨蹭蹭的，你跟他磨叽什么？”
　　 胡娅一听气也上来了，大嗓门开始跟丈夫叫板：“什么磨叽，我磨叽什么了？你不磨叽，你为什么不去买，成天一回家就往炕上一躺，两眼望房笆，什么也不干，嫌我磨叽，你怎么不出去买？”
　　 毛兵有些气馁，但还是愤愤不平：“你买豆腐就买豆腐，给完钱拿了豆腐就走，你站在那里跟他唠什么，你当我没看见？”
　　 胡娅最讨厌他这么说了，就瞪着眼睛说：“我跟他说两句话怎么就不行呢？嘴长在我自己脑袋上，你管得着吗？你看见什么了，我有什么怕你看见？我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了？青天白日，你还看见了什么？你没看见鬼了吧？”
　　 毛兵一脸鄙夷地说：“你怎么就爱跟别的男人说话，有什么说的？鬼鬼祟祟的，都说啥呀，怎么成天跟我就没有一句好话？”
　　 胡娅气急了，使大劲喊，声音却不大，因为嗓子早已经喊哑了：“你混蛋，你想听什么好话，你跟我说过一句好话了吗？我爱说啥就说啥，嘴长在我身上，我爱跟谁说就跟谁说！”
　　 “你不要个死脸了！”
　　 “就你要脸！你还有脸啊？”
　　 ……
　　 接下来，屋里就会一阵拳打脚踢，就听锅碗瓢盆一阵乱响。可怜的胡娅鼻青脸肿，鼻孔流血，她的心跟那从盆里落地的豆腐一样碎了一地。
　　 是啊，说起来，可怜之人也必有可恨之处。胡娅天生就是一个倔强种，从不在丈夫面前服软，更不会低三下四。她坚信自己没做错什么，就更不屑于去跟丈夫解释什么。邻里劝她，她就说：“他凭什么成天要监视我，我为什么要过着人不人、鬼不鬼的生活？这日子早就没法过了！没法过了！”
　　 她恨，她又不信邪，不妥协。也许是上天让她来矫正那混蛋丈夫的畸形心理的，她每一次都不认输，非得跟丈夫对着干，非得弄出个什么结果不可，可结果，每一次都是伤痕累累，从肉体到心灵，就像家门口那棵老榆树的皮和根，疙疙瘩瘩的。她还是不反思自己的做法和脾性是不是该改一改，或者，或者说为什么不早一点彻底离开他。
　　 其实，她跟卖豆腐的也就打听一下村里一个得了癌症妇女的病情，据说那女人刚从医院回来，乳腺癌，晚期，不能治了。胡娅也想去看看那个可怜的女人，但她不能轻易就去别人家，男人看得太紧，她每次去别人家回来，毛兵不是仔细盘问，就是找茬发火。六年前，胡娅也做过一次乳腺癌手术，整个右侧乳房都切除了。想到如今自己的手术部位又长了一个肿块，她心里就非常绝望。都好几年了，也没去医院看看。她不愿意跟丈夫说，心想说了也没什么用，如果真是得了绝症，死了到好，早点解脱。她不能自己去医院，那样丈夫更增添了怀疑。她想去问问村里那个患病的姐妹，可是，她不能轻易出门，不能随便去别人家，于是就跟卖村里卖豆腐的大叔打听了几句。可她偏偏不愿意去跟丈夫解释，她觉得夫妻间没了信任，还解释什么？解释了他就能相信？没用，他的心都邪了。自己就这命了，谁让自己偏偏摊上这么一个小肚鸡肠的男人，不能离，只能打，每一次，打得越激烈，才能把自己内心的痛苦释放出去。其实，她已经习惯了痛苦。
　　 这样的事情换作别的女人又该怎么去做呢？世上也有这样一种女人，成天什么也不干，就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把屋子收拾得干净利整，然后坐在家里享受丈夫奉献的一切。或者，找几个男女，在家里打打麻将，唠点闲嗑，磕点瓜子，却又能把丈夫治理得服服帖帖的。毕竟人家有一种女人味，有一种什么天生的本事，能把自己的丈夫感化得一点脾气没有，就算自己去找野男人，丈夫也没一点怨言，成天还得笑脸相陪，心甘情愿默默做一个无怨无悔的乌龟，这样的夫妻，也不少见，也不能不说是月老牵红绳，结成的天作之合，美满姻缘。
　　 而胡娅却恰恰相反，这一生没遇到一个好男人，苦守一个心理畸形的男人，艰难撑着一个破败不堪的家，却还要背负一个不守妇道的骂名。这能怪谁？她怪命，但不怪自己。其实，老话说的好，脚上的泡都是自己走的。既然遇上那样一个不堪的男人，你为何不改变一下自己的性格，时刻都注意一点呢？不，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她天生一个男人性格，花钱大手大脚，性格大大咧咧。她从小就喜欢在外闯，不爱呆在家里。家里盆朝天，碗朝地，她也不收拾。东西满屋子乱扔，箱子柜上灰尘有大钱厚，她也懒得擦，或许是不想擦。你擦那么干净干啥？往家里招野男人吗？也不知道是这么些年对生活了无情趣了，还是对一切都绝望了，反正用一个最普通的家庭妇女的标准衡量，她确实也不够称职。她爱交际，爱说话，天生外场，可是老天偏偏要把她控制在那样一个男人的手里，那样一个狭小得让人喘不过气的小房子里。如果走出家门，她能有一个好的发展途径，她可能成为女战士，女革命家，女企业家，或者像居里夫人那样的科学家，要知道，她中学时读书成绩也是很好的。可是，她偏偏没有那样的机会，她偏偏遇到那样一个男人。于是，她只能信命了，或许，前世就欠她男人的也未可知。她常说，自己属鸡，只能过着土里刨食的生活。
　　 所以，胡娅也懒得离婚，懒得收拾家，习惯了乱糟糟的生活。可是，越是这样，毛兵就越认为她的心不在这个家里了。为了孩子，年轻时都没能离，老了，一身病，又如何离？打就打吧，闹就闹吧，最好的前半生都毁了，还求什么？就这样了，打闹到底，看谁怕谁？
　　 就算不是良缘，为何非得死缠着孽缘不放呢？可是，话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就不是那么轻松了。每当到了她下定决心要离开这个家时，毛兵又开始施展苦肉计，他跪在地上，痛苦流涕，哀求胡娅不要离开，说自己不是人，说看在孩子的面上，说自己再也不打骂她了，他发誓要痛改前非，可是，当他一旦再喝上酒，人就又不是他了。
　　 人生无趣，生活无望，胡娅也曾想干脆来个一了百了，彻底告别这纠缠不清、痛苦不堪的人世。她想投井，又怕耽误了村里人吃水；她想上吊，又怕孩子们害怕；多少次，她眼睁睁地盯着电闸，想一伸手就能结束自己的生命，可是在自己直勾勾的眼神里，她看到了中学时教物理的老师，他那慈祥的面容，还是那样笑呵呵地看着她，仿佛还是在课堂上，为她们讲电压、电阻和电流。唉，想一想，人生，还是念书时最美好、最快乐啊！如今，她的孩子也都上学了，一想到孩子，胡娅终究还是下不了手。她就呆呆地坐在炕上，回想自己的前尘往事。
　　 胡娅，原来名字叫胡鹂，属鸡的，为了解除毛兵心疑，生了第一个孩子后，她就改名胡娅。除了生了一双儿女，她一生再也没什么生活目标了。她想自己当初怎么就能看上毛兵呢？主要是父母着急，父亲当初给自己定的找对象标准只有三条：第一，男方不耍钱；第二，男方不抽大烟；第三，男方不坑蒙拐骗。现在一想，怎么全是否定的缺点呢？怎么没有一个正面肯定的优点呢？要求也太低了，怎么就不考虑一下脾气性格，是不是能持家立业？还是怪自己没主意，怎么就同意了呢？而且，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过了这么些年！如今，病魔折磨她早已满头白发，满脸皱纹，简直成了胡鸦了，可是，毛兵还是成天疑神疑鬼，他唯一的生活目标就是时刻看着老婆，总怕老婆被谁勾引去，这大概也是一种习惯。积习难改，人就怕习惯了什么，胡娅也是，这个家就这么一直维持着，不知道会维持到何年何月。
　　 毛兵也是属鸡的，可他对老婆不但不保护，还成天欺凌。难怪黄历上说，属鸡的不能嫁属鸡的，千万记住。胡娅想起小时候，看见邻居家一只大公鸡，疯了，血红的眼睛，见到小孩就追，用嘴使劲啄人，那鸡成天不干别的事，就是到处啄人。莫非自己上辈子跟他有仇，欠他的，她不敢往下想了，她的心冷了，不寒而栗。
　　 春节前，为了点鸡毛蒜皮的事，胡娅跟毛兵又打了一架，过完年，胡娅终于病倒了，经过几番折腾，三月八日，国际劳动妇女节那天，她终于住进了医院，做了乳腺癌第二次手术。她躺在洁白的病床上，感觉是那么舒服；睡在那么干净的病房里，她第一次有了一种解脱感。她厌恶透了家里满是灰尘的的小房和土炕。她本不想看病，不想住院，因为一双儿女一个正在读书，一个刚大学毕业，还没找到正式工作，上大学的贷款还没还完呢。四口之家，就靠毛兵每月一千多块钱的工资过日子，看病得花多少钱啊？她也不相信这个县城的医院，上一次就是在这里做的手术，效果很不好。这屁股大的县城，老城区改造，几乎把整个老城的民房都拆迁了，要建什么世纪新城，开发商拿了地，房子却好几年盖不起来，动迁户四处上访求告。新盖的医院却是整个县城最高的楼，二十多层，在周边众多低矮破旧的居民楼中格外突兀，远看像一把大砍刀似的闪闪发亮。医院里的医生们更是笑里藏刀，黑得厉害。主治医生一直在向胡娅点步要红包，也不知道送多少合适。他们把病情说得非常恐怖，说你怎么才来？肿瘤都长这么大了！说你活这么些年已经拣着了，知足吧！如果还想做好手术，必须用一些自费的好药，一小瓶就五六百，但不在医疗保险之列。胡娅不想用，她听说那药都是主治医生推荐的，是个人渠道进的药，他们都有提成的。但进了医院，患者就像案板上的鸡，开膛破肚，也只能任人宰割了。胡娅上火了，血压升到一百八。尤其是看到那没心没肺的毛兵，这时候却蔫了，公鸡耷拉头似的蹲在走廊里发呆，什么也指望不上他，他也不知道去跟医生问问病情，商讨一下治疗方案。都什么时候了，他竟然还拎着一瓶酒，神经病似的在病房里进进出出。或许，只有喝上酒，他才能麻痹一下六神无主的神经。胡娅的心，最后的一点缝也关闭了。
　　 医生说胡娅的身体状况需要观察调整几天才能做手术，先降压消炎，让肿瘤小一些。然后看情况再说。
　　 夜里，不知道是什么时间，胡娅看见一只疯狂的斗鸡飞进病房，那鸡颈毛凌乱，眼睛血红，突然跳上病床，胡娅双手蒙住脑袋，用脚厌恶地死劲去踢，可是怎么也踢不动。那只鸡跳了两跳，却一声哀鸣，翅膀低垂在病床上，死了。
　　 胡娅吓醒了，她不知道自己是死了还是活着。她看见那之前还在病房里窜来窜去的毛兵，伏在病床一角，睡着了。他那两只瘦骨嶙峋、青筋暴露的大手，活脱脱两只鸡爪一样，尖尖的鼻子，死鸡一样的小眼睛，半睁半闭。大约是刚喝了酒，满脸通红……
　　 胡娅此时恨不起来了，心中剩下的只有厌恶和无奈。她默默祈祷，老天爷啊，来生不要再让我托生人了，更不能托生鸡，要托生就托生一只会飞的鸟吧，管他什么鸟，能落在树上就行，千万不要再像鸡一样被关在鸡笼子里。老天爷，来生千万不要让我再见到这个人，不要让我见到这只连鸣都不会打，空有一双翅膀却又不会飞，只会在鸡窝里发疯的不死不活的瘟鸡！
　　 毛兵一觉醒来，天亮了，他睁开松弛的眼皮，揩了几下眼屎，发现胡娅不见了，病房的窗户开了，十八层楼下，警车鸣叫，聚集了一些人。他向窗外看了两眼，接着就跟斗败的公鸡一样，一下子跌坐在病房的地上，几秒后，他又像诈尸还魂，突然蹦起身，跑出病房，他在走廊里疯跑，他跑到电梯旁，按了两下按钮，不一会儿，电梯门开了，里面全是人，正往上去。他就转身跑向旁边的步梯，像电影中一个被警察追逐的犯罪分子，仓皇往十八层楼下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