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受雇石府，为二小姐石静宜拉包车
　　
　　 我的族爷睢发全先生，1921年出生在河南省尉氏县一个普通农民家庭，1938年因逃黄河水灾，流落古城西安街头拉黄包车谋生。他有幸进入中国纺织工业界大亨石凤翔的府邸，为二小姐石静宜拉包车，耳闻目睹了“民国大帝”蒋介石的“二太子”蒋纬国与石静宜的婚恋过程。
　　 睢发全清楚地记得，他是从1943年农历7月20日那天开始，被二小姐石静宜雇用到府上拉包车的。在此之前，石静宜曾经多次坐过他的车，既快又稳当，对他有印象。
　　 那天清早凉风习习，很清爽。东天际初现一片鱼肚白的时候，睢发全从老北关的难民窝棚里爬起来，像往常一样急匆匆拉着黄包车赶到大华纱厂南大门外等客。正值下夜班的人流高峰期，中间夹裹着谈生意的客商，十分热闹。这时候，从洞开的大铁门里款步走出一位体态轻盈的女子，齐耳短发映衬着一张稚气未脱的鹅蛋脸白里透红，眼睛里流露着一个大家闺秀的率真。女子身穿一件蓝士林布学生装，白色长筒丝袜配一双浅棕色皮鞋，踩着煤渣路面沙沙作响地朝停放黄包车的空地走来。车夫们一瞧石家二小姐要单独出门，纷纷站起身殷勤地巴望着二小姐能坐自己的车。
　　 那年睢发全22岁，长得膀大腰圆，上身穿一件白粗布对襟短衫，极不合体的将一身发达的肌肉箍得紧巴巴的，下穿一条兜裆黑粗布单裤，面白无须，慈眉善目笑眯眯的极具亲和力。二小姐撇开众车夫，径直走向睢发全说：“去香米园”。睢发全见二小姐挎着书包，知道她要上学去，弓腰掂起车杆一溜小跑向东闸口奔去。香米园学校的路径他跑过好几趟，过了东闸口，沿着城壕往南下坡进入中正门，折转弯向南拐进东大街，一直朝西穿过十字大街的钟鼓楼，由西大街的桥梓口向北拐弯约两华里路程，正好到学校的北大门口。
　　 此时的石静宜，正处在与蒋纬国的热恋中，却横遭家庭的反对，连第八战区副司令长官胡宗南上门保媒都被石凤翔以“民家女只配做民家妇”给拒绝了。来自家庭的压力让石静宜欲爱不能，一大早又遇上烦心事，府上的车夫夜晚偷两只汽马车轮胎开溜了，害得她上学又要迟到受罚。坐在车上的石静宜，瞅着虎背熊腰的睢发全，思谋着要把这个车夫雇到府上去。她柔声问道：“这位师傅，请问您贵姓？”
　　 睢发全头也不回，瓮声瓮气回答道：“俺姓睢。”
　　 石静宜试探着说：“老睢拉包车吧，我不会亏待你。”
　　 睢发全迟疑一下：“俺家人口多拖累大，怕裹不住生活。”
　　 石静宜承诺，保证车夫一家人的生活。主仆当即约定，先拉三天试试。
　　 三天里，石静宜冷眼观察车夫睢发全，不论是上学校或者到东仓门找蒋纬国幽会，到地方就原地等着，是个嘴头牢靠的实诚人。为了瞒住家里私下与蒋纬国交往，任性的石静宜一月内曾经借故辞退了4个靠不住的车夫。为此，石静宜特别交待府上的管家聂先生，一定要留住睢发全。
　　 石府的管家聂改华是石凤翔信得过的贴身人，前院的大太太与后院的二姨太水火不容，诸事都需要聂先生从中调停，办事干练老成。聂先生将睢发全安排在自己隔壁的门房里，掰着指头对他说：“原来的车夫每月700块钱，给你开1200块，加上府上伺候客人赏钱和太太打牌赢钱的分红，不低于1400块。另外，家里如有劳力，随时可以到厂里做工。”
　　 睢发全搁心里掂算一下，以当时的黑市价，每袋面粉400块钱，每月可以挣3袋面养家糊口，就爽快地应承下这份差事，每天往返三趟，从城东到城西拉着石静宜上学校读书。
　　
　　 （二）大老爷们，无意间扮演了红娘角色
　　
　　 深秋的一天上午，车夫睢发全送石静宜到学校后，坐在门外的车上跟几个河南籍的车夫闲聊。下课时间，他瞅见二小姐慌里慌张从侧门跑出来，小声冲他说：“快点走，去西郊机场。”
　　 他不敢怠慢，拉上石静宜就走。另几位小姐的车夫冒失地追问一句：“俺家小姐咋没出来？”
　　 石静宜冲睢发全说：“别理他们，赶快走。”
　　 对于睢发全来说，去西郊机场早已是轻车熟路，蒋纬国就住在那里。
　　 1940年冬季，蒋纬国从德国慕尼黑军校毕业，被蒋介石安排在第八战区副司令长官胡宗南的手下，名誉上到黄河风陵渡抗日前线的第1军第1师当简报官，实则做监军。蒋纬国遍游欧美，曾随侍中国军事泰斗蒋百里将军，肚子里装了不少洋墨水。他既有在风月场上放荡不羁的一面，又不乏西方日耳曼人的勇猛韧性。在前线，他曾隔着黄河抱起一挺机枪开火，将对岸肆无忌惮的日本兵打倒，还冒着日军飞机的袭击跃出战壕，把一架超低空扫射的敌机打下来。面对蒋纬国的作为，自诩为“太子太傅”的胡宗南将自己在东仓门一号院的书房兼卧室腾出来，供“二太子”居住，还把自己的藏书《孙子兵法》、《中庸》、《大学》和《曾胡治兵语录》等经典著作翻出来，摆放在蒋纬国的案头，悉心督导“二太子”学习。鉴于国军没有制空权，日军飞机频繁出动大肆轰炸西北大后方，造成一些军事设施和工厂被毁的惨痛教训，蒋纬国利用所学专长，帮助胡宗南制定出一个陆空协同作战方案，战区由陆空两个军种协调动作，严密监视地面和空中敌情，一旦遇上空袭，地面部队组织强有力的火网实施对空拦截，有效地遏制了日军飞机的轰炸。这会儿，蒋纬国由东仓门胡公馆暂时搬进西郊机场，正负责实施陆空协同作战方案。
　　 睢发全拉车一阵紧赶，来到机场大门口，石静宜款步下车，礼节性地与门口的哨兵打个照面，进门径直朝南边一溜青砖屋舍奔去。
　　 时近中午，满身戎装的蒋纬国陪着石静宜从一排瓦屋后边转出来，他将石静宜送到机场大门外。临分手时，石静宜含情脉脉地望着蒋纬国说：“蒋营长，我回去了，有空再过来玩。”当着车夫和门口哨兵的面，石静宜直呼蒋纬国的官衔。此时蒋纬国已升任第1军3团2营少校营长职务。
　　 石静宜面朝南站在阳光下，明媚的秋阳将她那张白皙的脸庞映射得微微泛红，看上去更加娇艳动人。蒋纬国深情地注视着她说：“小宜，别走啦，晚上还有一场舞会，再玩一会儿吧。”说话间，蒋纬国瞟一眼车夫睢发全，暗示他可以走人了。
　　 石静宜沉吟片刻，转身对等候她的车夫说：“老睢，你先回去吧，晚上不用来接我了。”见睢发全掉转车头要上路，又悄声嘱咐道：“回去太太要是问你，就说我去城里的干娘家了。”
　　 石静宜的干爹祝绍周时任陕西省政府主席，是蒋介石手下的爱将。旧中国，历届陕西省军政大员诸如邵力子、蒋鼎文、熊斌、祝绍周、胡宗南等，均以结交巨富石凤翔为荣，一个为官，一个经商，为官的傍上大款，经商的找到了靠山，彼此相得益彰。夫贵妻荣，那祝夫人身处异乡，举目无亲，喜认大资本家的掌上明珠为干女儿，更会虚情热乎，时常将石静宜接进官邸过夜。对此，石凤翔夫妇早已习惯了，对二小姐到祝府吃喝玩乐并不介意。
　　 中午该吃午饭的时候，睢发全匆忙拉着空车返回大华纱厂经理府，大太太发现二小姐没回来，就问道：“老睢，二小姐到哪里去啦？”石府上下，从不慢待车夫，平时连年迈的石凤翔夫妇都尊称他老睢。
　　 睢发全按照石静宜交待的话复述一遍：“二小姐到城里干娘家去玩啦。”老实人不会撒谎，话一出口就觉得脸热心跳，幸亏粗心的大太太没有多问就进屋吃饭去了。
　　 石静宜在西郊机场被蒋纬国留住，一对恋人经过一段时间的相思之苦，恰似《西厢记》里边的张生戏莺莺，又有了单独幽会的机会，二人如池鱼临故渊一般欢跃，拥作一团沉浸在爱河里尽情畅游。
　　 石静宜原本是个极有修养的大家闺秀，在爱情的选择上只所以直奔主题，甚至不顾名声不计后果，主要是来自家庭和周围的压力太大，自觉对她追求的爱情构成了威胁，长久处于压抑状态的心境有些失衡，让她无所顾忌地一步步走向了极端。
　　 一个是风流倜傥的“皇室太子”，一个是花容月貌的富家千金，二人在西安火车站一见钟情，爱得难舍难分，却偷偷摸摸做贼似地得不到家庭认可。面对人间天河，蒋纬国曾经动摇过，他身边从来就不缺少漂亮的女人。石静宜的几位女同学，其中不乏警备司令的女儿、省府委员的千金、市长和专员的令嫒，甚至还有省政府主席的掌上明珠，一个个如花似玉围着蒋纬国转，家庭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巴不得攀上这门“皇亲国戚”，唯有财大气粗的石凤翔认为“豪门难进”而对爱女横加阻拦。目睹曾经的同窗闺蜜变成了潜在的情敌，让石静宜压抑得近乎疯狂，她心甘情愿为自己倾心相爱的男人流泪流血，甚至将全部生命交给蒋纬国也在所不惜。
　　 石静宜自星期一私自偷跑出去跟蒋纬国幽会之后，一连半个月，她每天上午按时去学校上课，下午旷课，让车夫睢发全将她拉到西郊机场，偷偷找蒋纬国幽会。石静宜的反常表现令学校担心，校方直接打电话到大华纱厂经理府，气得石凤翔暴跳如雷，冲着大太太发脾气，严令她管束放荡不羁的小女儿，为石家正好门风。
　　 星期天上午，石静宜匆匆吃过早饭，对母亲说要去干爹家找祝小姐聚会，为了让老太太放心，还装模作样向祝府打了电话。可睢发全的包车刚一出纱厂南大门，石静宜就悄声对他说：“老睢，去西郊机场。”
　　 为人忠厚的睢发全理解女主人的心情，他二话没说，掂起车杆加快脚步，径直将车子拉到西郊飞机场北大门外，目送石静宜快步进入大院。
　　 太阳偏西的时候，睢发全觉得有点饿，起身准备弄点吃的，却瞧见蒋纬国身穿黄呢军服，脚蹬长筒马靴，容光焕发地陪着石静宜从大院内走出来。石静宜一言不发地坐上车，在返回的路上，脸色阴沉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包车行至东城壕沿无人处，一直不说话的石静宜突然开了腔：“老睢，俺跟蒋营长的婚事如果成不了，你把俺拉到东闸口铁路沿就甭管啦，俺无颜见人，情愿卧轨自杀！”石静宜从牙缝里挤出最后几个字，话语悲戚得嗓音发颤。
　　 睢发全跟随女主人一年多时间，深知石家二小姐的犟脾气，这是个敢说敢做的烈性女子，万一婚事遭变故，后果将不堪设想。
　　 石静宜的压力不仅仅来自她的父母，更多的因素是蒋家。因蒋纬国身份特殊，蒋介石对他的溺爱胜过嫡亲儿子蒋经国，养母姚冶诚更是视如己出。蒋纬国将他与石静宜的恋情如实禀告了蒋介石，身居重庆山洞林园的蒋介石审时度势，朱笔御批为养子写下手谕：“石门亲事，可结合”。
　　 蒋介石这一关虽然过了，姚冶诚却母以子荣，远隔巴山蜀水直给蒋纬国写信发电报，非要赶在自己57岁生日那天面见未来的儿媳妇，为老蒋家选一位仪态万方的“贵妃”。逼不得已，蒋纬国带着石静宜和她最要好的5位闺蜜，乘飞机远赴重庆。
　　 车夫睢发全目送石静宜跟几位女闺蜜乘飞机升入云端，不踏实的心思随之也悬入了半空。此番重庆之行，石静宜仍然瞒着家里，她知道母亲这辈子最恨小妾姨太太，更何况姚冶诚在蒋家妻妾名分全无，让自个心爱的女儿未过门就去拜见这种人，老太太知道了非骂破天不可。睢发全不能回纱厂经理府，按照事先定好的时间，他只能去尚爱路中国银行总经理吕凤章家里躲避半天，呆到晚上回府对石太太撒谎说，二小姐在大姐家过夜。石静宜的大姐殒命后，姐夫吕凤章的续弦妻跟石家亲如手足，尤其对二小姐像亲姊妹俩，合起伙来哄骗石凤翔夫妇。
　　 在石静宜赴重庆的两天里，车夫睢发全白天躲进吕家，晚上回府应付石太太。两天后的上午，聂先生悄悄告诉他，二小姐要回来，让他去西郊机场迎接。他按时拉车到机场门口，见石静宜有说有笑地与蒋纬国并肩而行，心里想二小姐一定不虚此行。待石静宜坐上车，睢发全一改往日的沉默寡言，迫不急待地问道：“二小姐，这回去重庆咋样？”
　　 石静宜忍俊不禁，扑哧笑出了声：“哈哈，老睢，俺跟蒋营长的婚事成啦！”稍顷，石静宜又正色嘱咐道：“老睢，回去千万甭吭声，这事老太太知道了又该骂我啦。”
　　 好事多磨，蒋纬国与石静宜这对多情恋人终于得到蒋家的认可，车夫睢发全心里也一块石头落了地，他拉起包车一阵疯跑，将车上端坐的石静宜颠簸的前仰后合，那银铃般的笑声伴随着清爽的秋风在郊野中长久地回荡。
　　 到了晚上，睢发全吃罢晚饭，正坐在耳房里吸烟，府上的丫环翠莲一溜小跑从后院过来传唤他：“老睢，太太叫你过去一趟。”
　　 睢发全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迈步来到大太太的住室门口，故意咳嗽一声，向门内问道：“太太，您找俺有事？”
　　 石太太端着一杯茶水坐在房间里，冲门口说道：“老睢，坐吧。”
　　 睢发全一抬腿，顺势靠住门框蹲在门里边。石太太将杯子往桌子上重重一放，抬起松弛的眼皮目光直视睢发全：“老睢，今天拉着二小姐去哪里了？”
　　 “上学去啦。”睢发全自顾吸烟，将头埋在烟雾里不紧不慢回答道。
　　 “真的上学去了？”老太太紧追一句。
　　 “不信您问二小姐。”睢发全急中生智，一句话就把老太太想说的话给堵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