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舌尖征文】 妈妈爱吃漏鱼儿
我的家乡是面食之乡,在那里,做面食是女人们的拿手活,妈妈也算得上是个行家。只不过,在种类繁多的陕西面食中,妈妈最爱做的莫过于漏鱼儿了。
说到漏鱼儿,还有一些别的名字。比如说在陕南,人们习惯称之为“漏疙瘩”;而在大西北,人们则称之为“漏鱼”、“鱼鱼”,虽有差别,却大同小异。这样一来,任凭你怎么叫,人们的理解一般不会有偏差,也都知道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小吃。
小吃归小吃,可在小时候,我并不怎么喜欢。在那个粮食短缺的年代,我们经常上午喝着玉米糊糊,吃着黄面馍,下午吃着玉米漏鱼儿——几乎一天三晌离不开粗粮,谁还会稀罕漏鱼儿?
有时候,作为家里的内当家,妈妈也会顾及父亲和我们姊妹几个的口味,做出可口的饭菜。可在相当一段时期内,她好像特喜欢吃漏鱼儿,也不管我们的感受,隔个三五天就会做那么一次,腻得我一见那东西胃里就泛酸水,做梦都在想着吃面条。
记得有一次,雪姨来了我家,妈妈准备做顿臊子面来招待一下。可当她擀好面时才得知,雪姨更喜欢吃漏鱼儿,于是妈妈又重新做了浆水漏鱼儿,把擀好的面条摊开了放在簸箕里晾晒。望着簸箕里那些诱人的面条,我也只能妄自兴叹。
那顿饭,客人吃得满口生津、赞不绝口,可我却吃得很是艰难,心里面满是埋怨。饭后一撂下碗,我也不理会妈妈的安排,跨上篮子,拿起镰刀,叫了几个小伙伴一溜烟地出家门去打猪草,将妈妈的唠叨、责骂抛在了脑后。
午后的太阳暖暖的,虽是快要落山了,却也用红霞将天空装扮得绚丽多彩。不大一会儿,我们几个人的篮子都已经满了,该是回去的时候了,却只见小山仍落在后面,磨磨叽叽,好像是有着什么不可告人的事。于是,我心生一计,故意咋咋呼呼、装腔作势地喊了几嗓子,然后在田间小路的拐弯处钻进了青纱帐,偷偷跟踪着小山。
小山果然有事瞒着大家!听着我们已经走远,他一下子钻进了旁边的一块玉米地,跨过了一条壕沟,又猫着腰接近了一块红薯地,然后飞快地摘了好些红薯叶子,放在了篮子侧边,又用猪草盖好,这才一步三回头,遮遮掩掩地回了家。
不就是一些红薯叶子嘛!而且再过个把月,红薯就该刨了,用得着这么偷偷摸摸吗?我暗自思忖着,百思不得其解,只好往回赶,到家时,才知道雪姨已经走了。
晚上睡觉时,却见妈妈仍掌着灯,在我刚打的猪草篮子里找着什么。回想着白天发生的一幕幕,回想起小山的鬼鬼祟祟,我便把心中的疑虑告诉了妈妈。
听完我的话,妈妈把从篮子里扒拉出来的一些野菜收进了笸箩,放在了厨房的灶台上,笑着说:“灰灰菜、青青菜、马齿汗、野扫帚、红薯叶,是猪草,可也是上等的野菜啊!你张婶大概是想做顿蒸菜,才让小山打一些红薯叶回家的吧。”
“可打红薯叶,为啥还要偷偷摸摸,又不是偷红薯!”我有些半信半疑。
“那还不是因为你张叔那张破嘴,他一天到晚大吹大擂地,说什么自家整天不是白面馒头、油炸糕,就是油泼辣子bangbang面。可实质上,在咱村里,谁家的粮食都不宽展,能吃着杂面馍,喝着漏鱼儿都不错了,哪能顿顿都吃细粮!”
“哦,原来这样啊……”听了妈妈的话,我似乎明白了小山妈妈的难处,意识到了自己的愚钝,开始感到为白天的事歉疚,便不再吱声。
妈妈好像看穿了我的心思,一边收拾着厨房,一边耐心地说:“哇呀,居家过日子可不是容易的事。‘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好吃好喝的谁人不想,可也得有啊。你雪姨是受过苦的人,知道咱家的难处,才执意要吃玉米面漏鱼儿;再说了,城里人生活好,经常吃细粮,面条人家都腻了,浆水漏鱼儿倒是稀罕物……”
听着妈妈的解释,我越发地惭愧了。从那以后,每当妈妈做漏鱼儿的时候,我不再那么反感了,很乐意去给她打下手,趴在锅台边目不转睛,看着妈妈是怎样将浸好的玉米面倒在烧开的沸水中,搅成了糊糊,再经过漏勺和锅铲的挤压,做成漏鱼儿,然后再佐之以浆水、蒜水、辣椒等,做成浆水漏鱼儿。
我终于尝到了酸菜漏鱼儿的酸爽、柔滑,合口的味道,也开始喜欢上了它——一口大锅、一盆凉水、一把漏勺、烧开的沸水、浸好的玉米面,然后就是不停搅拌、漏勺挤压、换水降温,最后,漏鱼儿就做成了。看着水盆中的成品,用木铲轻轻搅动,那些鱼儿就开始游动起来,金黄发亮,起起伏伏,灵动、娇嫩而又可爱。
有时候,妈妈也用白玉米面做漏鱼儿,口味和黄玉米面漏鱼儿没啥两样,颜色和小麦面漏鱼儿相似,甚至可以以假乱真。然而,我却不怎么喜欢——那煞白的颜色,比不得黄玉米面做的玲珑、黄亮,似乎有些虚伪,如要调上辣椒、蒜水和浆水汤,还真有些不伦不类。
《华严经》里说:初心不改,方得始终,此话不假。在物质匮乏的年份,漏鱼儿本来是老百姓赖以糊口的细粮替代品,从第一次成为人们的口中之食至今,也不知过去了多少年,这种名不见经传的吃食居然名声大噪,成为了一种美味小吃。
时代在进步,社会在发展,人们的口味也在不断变化,可玉米面的漏鱼儿非但没变,而且还以其特有的颜色、口味,为人们所喜欢,成为了一种名吃,这种以不变应万变的应时之匙真是让人唏嘘喟叹。
人生一世,草生一秋,能持其秉性,痴心不改是一种修养,也需要一种的定力。
早年八国联军攻占北京,慈禧出逃时,一路上车马劳顿,饥不择食,曾对当地人老百姓吃的窝窝头赞不绝口。待后来回到宫中,想起窝窝头的味道,让御膳房去做,即便辅之以栗子面,也难以做出当初的味道。
老佛爷一席吃尽千家饭,人参燕窝,山珍海味吃得多了,那窝窝头的味也就自然淡了,此所谓世易时移,口味也因之而异。黄面窝窝头,这普通老百姓的果腹之食,又怎么会让她满口生津呢?
和慈禧相比,清代诗人、诗论家袁枚则要好得多。这里咱暂且不提随园主人怎样为官、做学问,单说他贵为沭阳知县时,为了学做芙蓉豆腐,向一故意刁难他的小厨子三折其腰、不耻下问,就足以能看出先生谦恭、恒久的人格魅力。
当然了,和窝窝头、芙蓉豆腐相比,浆水漏鱼儿只不过另一种面食而已,妈妈也不过是凡人一个,不敢去和那些大人物相提并论。她之所以爱做漏鱼儿,大概是源于克勤克俭精于持家的本性,和平日里吃剩饭剩菜别无两样。可妈妈说过的那些话,她所做的浆水漏鱼儿的味道,却让我永远难以忘记。
现如今,妈妈虽然年事已高,却也耳聪目明,下厨做饭什么的也还干得了,只不过腿脚已没有原来那么灵便。所以,每次回到家乡,当妈妈问我想吃什么饭时,我不是想喝红豆稀饭,就是想吃碗糊涂面,却不想提及浆水漏鱼儿。
自大学毕业至今,家乡已经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村里人的生活也都提高了,生活节奏也快了,几乎没人去吃漏鱼儿了。我若是真的想要,妈妈也会去做,只是,我害怕自己已经吃不出当初的味,更害怕因之而起的失意让妈妈落寞惆怅。
既然这样,我还是不去触碰为好。至少,在我的童年,在我记忆的深处,妈妈最爱做漏鱼儿,妈妈做的浆水漏鱼儿入口即化,将酸爽、柔滑和惬意经由舌尖存留在了我记忆的最深处。
青涩的我,蓝蓝的天,蓝蓝的梦。我梦见自己趴在锅台边,眼瞅着妈妈在做着漏鱼儿。看着看着,已经变成了一条小鱼儿,飞过了田野,游过了江河,游向故乡,游向妈妈的碗里,欢快地摆动着一条小尾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