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月】左邻右舍(小说)
(一)
高温棚里一片葱茏,高高的西红柿藤挂满顶棚,浓密的枝叶下挂着一串串绿色的小灯笼,底层的有些已经泛红,上面一爪爪金黄色的小花还在盛开。中元两口子正在棚里给西红柿传粉,每个人手里拿个小喷壶,把红色的药水均匀地喷到花蕊上。正午的阳光照在塑料棚上,棚里的温度高,湿度大,两个人惦着脚尖,脸上的汗水一个劲往下淌。
“还剩不多了,我们快点传完,下午去办年货吧。”中元看到媳妇落在后面了,有些着急。
“嗯,今天肚子有点疼。”媳妇春花擦了一下脸上的汗,眉头紧皱在一起。
“是不是吃坏啦?要不你回去歇会,我一个人弄。”中元转过来看到媳妇脸色苍白,有些心疼。
“就十几沟了,一起传吧,回去再歇。”春花用手揉揉肚子,又直起腰来继续干。
“听说这几天西红柿价格好,五六元呢,等过了年,估计又要跌了,可惜我们的还不能卖。”中元一边干,一边和媳妇唠嗑。
“每茬都一样,柿子少的时候价都高,大量上市就跌了,只要不跌得太厉害,能卖一万五六就行。”春花摸摸下面几颗已经泛红的西红柿,多希望这满棚的宝贝蛋蛋都赶快红透了,也卖个好价钱。
终于全部传完了,春花松了一口气,却觉得肚子更疼了,两手摁着肚子蹲在了地上。
“很疼吗?是不是得啥急性病了,我带你去医院看看吧。”中元看见媳妇疼得直咧嘴,害怕了。
“没事,可能是受凉了,回去睡一觉就好了。”春花挣扎着站起来,跟着中元往棚外走。
出了高温棚,已经是晌午了,被外面的风一吹,春花觉得头脑轻醒点了,她坐在电动三轮车上,中元开着,几分钟就到家了。
进了屋,中元让媳妇上炕上躺着,他捅开炉子,加上煤,准备做饭。
“熬点稀饭喝吧,我吃两颗去疼片睡会,吃过饭我们去办年货。”春花吃了两颗药上炕睡了,春生淘米熬稀饭,炒土豆丝。
吃过饭,可能是药力起了作用,春花觉得肚子似乎不怎么疼了,就和中元两个人开上电动车,去镇子上办年货。
他们有三个女儿,两个大的都已经出嫁,小女儿上大学,这两天去同学家玩了。以前中元出去打工,春花在家种地带孩子,现在孩子们成人了,中元也上了点岁数,出门打工也有些力不从心,两个就商量着搭了一个高温棚,反正现在就供一个孩子上学,也没啥大的负担,日子过得去就行了。
家里人口少,买的东西也不多,他们把肉和菜都各样挑着买了点,还买了糖果、瓜子、花生、水果、年画和对联,鞭炮也是必不可少的,好歹是过年,总要喜喜庆庆热热闹闹才好。另外还买了几瓶酒,两条烟,初二两个女婿还过来拜年呢,得好好招待一番。
买好东西回来,太阳已偏西,中元去棚上放帘子,春花把买的东西都放到冰箱里,准备做饭,她刚和了一点面,又觉得肚子开始隐隐痛起来。春花平时身体好,也没得过什么大病,这点小痛小病的自己心里也没在乎,又吃了两颗去疼片,继续做饭。
中元回来后,春花的挤面片也做好了,切了一盘泡菜,两人坐下来边吃边唠嗑。
“小丫头出去玩几天了,明天打电话让回来吧,要过年了,让她回来拾掇拾掇屋子。”中元扒拉着饭,想起小丫头。
“娃们小的时候累人,这一个个大了,出嫁了,家里就剩咱俩了,冷冷清清的,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春花叹口气。
“桂嫂的小孙子后天满月,要摆酒席庆祝哩。”春花继续念叨。
“你眼热啊?我们不也有两个外孙子了吗,眼惑别人家的干嘛!”中元知道春花就像被人揭了伤疤,郁闷好几天。
“外孙能和家孙比吗?都是我不好,没给你生个儿子,让咱家连个续香火的都没有。”春花想起这碴子事,饭也没心思吃了。
“你呀你,这话说了几十年还没够啊?咱闺女咋啦?大丫二丫嫁得好,小丫大学生,那样比人家差。再说,没儿子负担还轻,现在娶个媳妇彩礼十几万,还要车要房的,那家娶个媳妇不挖窟窿借债的,我们把小丫大学供出来,安安心心过日子就行,老两口作伴,也挺好。”春花每次一提这茬,中元就赶紧安慰,生怕她心口放堵。
“话是这么说,可心里总不得劲。”春花放下碗筷,给中元盛饭。
“我肚子还是不舒服,你吃完收拾一下,把鸡狗喂了,我再躺会。”
“实在不舒服就去看看吧,这会天还没黑,晚了医院没人了。”
“不用,我刚又吃了去疼片,睡会就没事了。”春花又上炕睡了,中元吃完饭,忙活完家务,也趴在炕上看电视。
半夜,春花在剧烈的疼痛总醒来,她用手捂着肚子,蜷缩成一团,发出痛苦的呻吟:“哎呦!哎呦!中元,你快起来,我肚子好疼……”
中元在睡梦中被惊醒,他迷迷糊糊地把灯打开,看到春花抱着肚子在床上翻滚,脸白得像一张纸,额头上渗出密密的汗水。
“肚子又疼啦?我说白天去医院,你不肯,这大半夜的可咋整?“中元吓得赶紧翻身起床,扶春花坐起来,倒一点开水给她喝。
春花颤抖着手接过杯子喝了两口,一阵恶心,趴在炕沿上吐起来,中元一看慌了神,记得直搓手:“这可咋办?这会又没车又没人,得赶紧进城上医院啊!“
“你再给我拿两颗药吃了,挨到天亮再说吧。“春花吐得上气不接下气,还强撑着。
“这可不行,你都疼成这样了还要拖,万一有个啥事怎么得了。你先躺会,我出去找车。“中元披一件棉衣,慌忙跑出屋子。
出了院门,中元左右看看,都不知道该去找谁了。中元家三代单传,除了几个姐姐妹妹,没有至亲兄弟,这下遇上事,可真作难了。
可能是中元开院门的声音惊动了邻居家的狗,对门的院子里传出一阵“汪汪”的狗叫声。
“对啊,去找福生啊!他开出租车,进成方便。”中元刚才被吓懵了,福生家的狗叫才让他回过神来。
他急步跑到福生家院门口使劲敲门,好半天,一个不耐烦的声音才从院里传出来:“这大半夜的,谁敲们啊?叫魂似的。“这句粗声大气带着埋怨的话,却让中元脑子一激灵,心里马上忐忑起来。自己只顾着急,只想到福生开出租车方便,忘了他们两家的女人一向不和,这十几年了时不时地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闹矛盾,两家的关系像拉开的弓,绷得紧紧的,稍有不慎就火花四溅,连两个原来亲如兄弟的爷们,见面都有些尴尬,关系也慢慢疏远了。
(二)
中元和福生从穿开档裤就一起长大,一起上学,一起掏鸟蛋,抄作业,挨批评,被妈妈打,两个妈妈常说,这哥俩,比亲兄弟还亲呢。
后来两人长大了,又一起出去打工,睡一张通铺,喝一瓶酒,甚至抽过同一根烟,总之,他俩的关系,铁的没话说。
说来也巧,他俩长大娶媳妇,也定在了同一个月,福生先娶的淑芳,一星期后中元也和春花结了婚。因为两家男人关系好,媳妇们也相处的好,闲了就互相串门,唠家常,好的和亲姐妹一样。
一年后,他们的孩子都出生了,福生和淑芳生的是男孩,中元春花生的是个闺女。两孩子出生,这小两口们原本很开心的,可农村里一直有重男轻女的现象,中元两口中因为是头胎,也不在乎男孩女孩,但婆婆却不乐意了,给春花甩脸子看,说别人家的媳妇生的儿子,偏偏自家媳妇不争气,生个不中用的丫头片子。
春花婆婆出去巷子里和人唠磕,可巧淑芳的婆婆也在,正在那里唾沫星四溅,跟人夸自家的孙子呢,春花婆婆脸上就挂不住了。自己养了六个闺女,最后才生了中元一个宝贝蛋,现在儿媳妇也不争气,生个丫头片子,不是让她在村里人面前又抬不起头吗?中元婆婆看春花婆婆那一脸得意的样子,总觉得她是在有意向她炫耀,嘲笑她家生的是丫头,面子上抹不开,就黑着一张脸回家了。
婆婆不开心,话里话外就透出嫌弃小孙女的意思,伺候媳妇坐月子也不热心了,每次熬米汤嘴里都嘟嘟囔囔,对春花的态度也冷冷冰冰,可怜的春花抹着眼泪熬过了月子。好在公公明白事理,每次婆婆刁难儿媳妇,公公都向着春花,对小孙女也疼爱有加,可这也加剧了婆媳的矛盾。没办法,中元两口子只好在女儿半岁时和公婆分家单过,也省得老淘气。
和春花比,淑芳的情况就好多了,生了儿子,公婆高兴,人前人后夸孙子夸儿媳,吃的用的都亏不着,心里自然高兴,再和春花在一起聊天,难免得意洋洋,可她哪里知道,她或许无意的炫耀,却深深地戳痛了春花的心,春花也轻易不去她家串门了。
两年后,两个小媳妇又各生了两个孩子,这一次,淑芳又生一个儿子,而不幸的春花,生的还是一个丫头。这下,春花的婆婆更恼了,虽说分家吃饭了,还住在同一个屋檐下,低头不见抬头见,婆婆进进出出,经过媳妇的屋子时都有意骂骂咧咧,春花听在耳朵里,苦在心里,又不敢和婆婆吵,谁让她肚子不争气,总生丫头片子呢。
当时正逢计划生育查得紧,农村里不管男女,生二胎都得去做绝育手术,结扎。中元家三代单传,如果春花去结扎,岂不是给赵家绝了种,别说是她婆婆,这次连公公也长吁短叹起来。
为了逃避计划生育,这二丫就说啥也不能在家里养了,依着婆婆的意思,却是让把孩子送人,实在没人要就偷偷抱出去放大路边,反正那时候经常有弃婴,跟外面就说孩子生下就夭折了。
春花哪里舍得把刚生的孩子送人或抛弃,她抱着女儿一个劲哭,说宁可跟中元离婚也要养自己的女儿。公公也不赞成把孩子送人,让中元去找找春花的妈妈,看他丈母娘能不能帮着给养两年孩子。春花妈妈过来,见自己闺女哭得眼泪汪汪,也不忍心拒绝,反正自己也跟媳妇分开过,没人说闲话,就在晚上和女婿一起把二丫抱回家,帮着抚养。
春花这边虽说把孩子抱出去了,可也不敢掉以轻心,怕万一被人走漏风声被抓去结扎了。没办法,只好等春花出了月子,中元两口子就把大丫托给公婆照管,他们出去打工,躲避计划生育,看能不能再生个男孩。
春节的时候,中元他们回家过年,春花又怀孕四个月了,可谁知刚到家两天,就被管计划生育的人半夜堵在屋里,拉去保胎结扎了。他们后悔也没用了,只能盼着春花肚子里怀的是个男孩,能给赵家延续香火。
事与愿违,春花五个月后,再次生下一个女孩,这次,彻底断了他们的念想。婆婆大哭了好几天,公公走路也耷拉着头。幸亏中元想得开,说女儿就女儿吧,都是赵家的根,现在不是旧社会了,男女平等,女娃养大了一样工作,考大学,怕啥。中元的态度多少给了春花一些安慰,虽然还要忍受婆婆的冷脸,可自己既然没生儿子的命,她也就不在乎了,他们把二丫也接回来,只希望把三个女儿养大了,好好过日子就行。
淑芳那边可谓是春风得意,她生下第二个小子就结扎了,婆婆疼老公爱,人养得白白胖胖,连说话口气都大了,整天打扮得花枝招展,时时把两个儿子挂在嘴上。可能真的是女人头发长见识短,她的言行,无形之中带给春花一种心理上的伤害,
原本亲如姐妹的两个女人,见面连招呼都不打了,淑芳抬着头,春花低着头,谁都不看谁,虽说一直住对门,那关系,僵得像寒冷的冬天,冷冷冰冰。
女人们态度的转变,也影响到了家里的爷们,估计是婆姨天天在耳边唠叨,两个大男人心里似乎也有了结蒂,虽说还在一起出门打工,回家过年也会聚在一起打打麻将,喝喝酒,可关系,毕竟没以前那么通透了,互相之间说话也不像以前那样无拘无束了。
(三)
就在两家对门的邻居不咸不淡相处的日子里,他们的孩子们也一渐渐长大了。淑芳家的俩小子,淘气得一天上房揭瓦,今天摘人家果子,每天砸人家院们,甚至连地里的庄稼都要拿根棍子敲打几下。虽说是孩子不懂事,可这样一次次这样糟贱,也难免人家会生气。而受害最多的,就是和他们的左邻右舍。
春花家屋后是菜园,那时候西红柿刚挂果,淑芳家大小子虎子,生的壮壮实实,皮得没法说,经常带一群小孩子,干些不着调的坏事。他们看春花家的菜园里一串串绿色的小灯笼惹眼,就说摘了练投蓝,在旁边的牛院墙上画个圈,每人摘几串西红柿,往墙上砸,不一会,几垄长势正旺的西红柿就被糟蹋完了,连地里种的青菜都踏得一片狼籍。
大丫和二丫听到院后孩子们玩,也跑去凑热闹,可过去一看,原来是虎子他们在糟践自家的菜地,看着一地的烂柿子,两个小丫头急了,扑过去就要和他们打架,几个胆小的男娃跑了,二丫拽住虎子的衣襟不放,虎子怕大人来了挨打,一着急,把二丫推倒在地上,二丫哇哇大哭,大丫跑回家喊妈妈,就这样,两家的战争拉开了序幕。
春花和淑芳为孩子的事发生了第一次争吵,可淑芳并没有因自家的孩子调皮闯祸而道歉,反而护短,说不就几垄西红柿吗,她家多得是,赔就是了,反正不能打骂他宝贝儿子。还说男孩天生就淘气,又不像丫头片子好管,还说调皮的孩子长大才有出息。
淑芳口口声声在春花面前夸儿子,明显就是打春花的脸,春花老实,嘴巴没淑芳那样能说会道,自然吃亏。更让春花生气的是自己的婆婆,非但没帮着自己说话,回家还说风凉话,说春花没本事,生一堆丫头片子,没一个中用的,活该受人欺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