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里弄故事(散文)
她最初有记忆的地方,便是那条里弄。
里弄是南北向的,东一撇,西一行,座落着两排房子。她家就是东撇最北边的那间房子。土色的外墙,漆着蓝色的木格窗子。那窗台很高,她得蹬着木凳才能够到窗子。
她总是蹬着高尝试做各种各样的事,比方说她爬上窗台,身体平整地扒着窗子往里看,玻璃窗里面黑漆漆的,她使劲儿把鼻子和脸压得扁扁的时,才勉强看到屋里面。
其实没必要在外面蹬着高往里看的,屋里面的陈设很简单,一件挂钟,钟摆总是不急不慢地晃,偶尔看到它懒懒地不动了,爸与姐们便用一把黑钥匙在钟表的两个鼻孔里转,咔,咔,然后它又活过来,“滴答,滴答”,再重复着这个亘长的节律。
那个声音简直枯燥极了,仿佛要把一切凝固了似的,没一点生机。于是她喜欢听别样的声音,于是她总是趁大人们不在时起劲儿地拨一个老式收音机的旋钮,“滋滋啦啦”,于是各种奇奇怪怪的声音尖锐地跳跃,要鼓破包着收音机的那片网布。
她总喜欢搜一个软绵绵的声音,那腔调很好听,总是一男一女在说“莫斯科广播电台”,那个台子总会有很好听的曲子,天籁一般悠远得让人安静。
其余的时候,她还是酷爱蹬高,因为蹬着高便可攀上院子的围墙,便可看到院墙外的世界。
大人们都出去了,剩下锁在院子里的她。起先她还会规规矩矩在院子里玩,等到爸妈以为她乖得可以带弟弟了,便把她和弟一同锁在院子里。
其实他们真不知道这个女孩子有多野,因为她总是趁他们不在时蹬高,她蹬高便可看到高高的院墙外,看小娣家的木栅栏上的爬山虎,一节一节地开着紫色的喇叭花,还能看到道西那边的老金家,金爷总在房檐边竖一只木梯子,他也总爬上爬下的。
她趴在土砖磊起的墙头上奇怪,金爷也没让大锁头锁在院子里,他爬到房子顶上干什么?那房顶大概有好吃的?不知道,反正他时时蹬高爬上,也时常将好吃的塞给弟,让她误以为,他家屋顶一定是藏着吃食的地方。
弟弟的归顺壮大了蹬高的队伍,不过他还是小,蹬高的技巧远比不上她。她可以只借助一只木凳子攀到窗台上,然后慢慢蹭到离窗沿很近的围墙边,只要手搭上了墙头,脚底再蹬紧几块突兀的石楞,那围墙外的马路都让她看得一清二楚。弟蹬着凳子够不到窗台,窗台下一只大酱缸靠边站着,上面扣着一只洋铁盆,于是弟独辟新径,踩在酱缸上的洋铁盆蹬了高,而他是不满足于扒墙头的,他翻墙而过,于是她也战战兢兢地跟着翻出了墙。
外面的世界真大!院墙以外的路也极宽,石灰与柏油相互掺杂,偶尔一场雨,滑腻的黑泥也会与石灰裹挟。机动车不怎么过街的,都是二八自行车叮铃铛锒地在街中穿来穿去。从南到北,并没有很新奇的事,只有一棵多年生歪脖子老榆树,适时地在枝头挂上嫩绿的榆钱。这榆钱一串串儿地在枝头摇曳,惹得她跃跃欲试,她手脚并用地攀上树干,骑着树丫,将树梢上的榆钱枝折下来,抛给仰着头等着的弟。
惊险刺激的不是这些,这只是毛毛雨。三零五七部队里的主席台子平日里空闲着,台子上的木架子便是一群野孩子的游乐场。木架是主席台的支架,如云梯般直冲顶棚,那是个n型的木架子,从左端的梯子爬上,再从右端爬下,中间有一大段距离,几乎要悬空爬过来。那要有绝对的胆量,爬在架子上也不能往下看。她不知怎么往前爬的,她不敢看下面。
这是个秘密,大人们不会知道的秘密,姐和弟回到家时满身满脸的泥露出许多破绽,但大人们不会想到那是爬主席台架子的缘故。不过翻了自家的墙是不争的事实,邻居们告诫妈妈:别锁门了,拦不住那俩淘孩子。
弟一不留神将墙根下的大酱缸给踩翻了,新下的酱汤流了一地。姐弟俩吓哭了。妈妈破例没生气,收拾了酱坛子,也敞开了门,再不用铁将军把他们锁起来。这自然让人欢天喜地,她反而收敛了许多野性,不再带着弟攀那个高架子。
她喜欢上了露天电影,三零五七部队大广场时时支起一张大白幕。夏日的夜晚,姐姐们领着她和弟坐在长着嵩草的场地上,看屏幕上的硝烟,以及无声而可笑的画面。
她始终不明白那个只会啊啊发音的邻家阿姐怎么看电影,哑巴姐听不到声音,她说不出话,她比比划划的手势很有趣,像舞蹈。她看芭蕾电影时,眼睛亮亮的。隔着木栅栏看哑巴垫起脚尖,在院子里打着飞旋,可真美啊!哑巴姐手臂伸展着,翎羽欲飞似的。妈妈不知和谁说着话:哎,这孩子多俊的模样,可惜是个哑巴。
她是弟的跟班,当她发现自已是这个角色时,已然混迹男孩子堆儿了。母亲高一声矮一声地唤着姐弟俩:妮……小儿……唤到三遍头,姐和弟才灰头土脸地窜出来,接着便沦为被剥衣褪皮的境地。
里弄的路并不四平八稳,总会有积水积雪结冰的时候。或者哪家泼出一盆子水,那似乎是一道指令,于是妈妈们寻着迹再往上泼水,一来二去,这水结了冰,成了长长的滑溜溜的冰道。爸爸们继而再扩展冰道,他们提拎着水梢浇冰,那成了一块大冰场,于是孩子们尖叫着蜂拥而来,甩着鞭子抽冰尜,鞭子被甩得啪啪响,冰尜也呜呜嗡嗡地自转成一盘流转的星体。男孩子玩的一种冰车叫单梯儿,那是单刀滑车,要双脚踏在单车板上,半蹲半起,双手中的铁钎要上下飞舞,借着铁钎的推力,单梯车滑行得飞速。她战战兢兢将双脚踏在单梯儿上,只觉得晃悠悠地站不住,单梯儿离地很高,她也左摆右晃地撑着冰。要紧的是冰钎子得摆起来,得有频率地撑冰,而滑动起来的单梯越跑越快,几乎要像离弦的箭一样。这要有撑冰技巧,也需要胆量。野冰上坑坑洼洼的,单梯儿刀与这样的颠簸共振,稍不留神,人仰马翻,车被弹出了似的,人也会被摔得在冰上团团转。
她大概是仅有的玩单梯儿的女孩儿,混迹于男孩儿堆里,自然野性大增。腊月的东北冷得嘎嘣响,似乎声音都变得清脆易断。
爸爸开始冻冰灯了,姐弟两人欢天喜地,跟在爸爸身后也紧忙起来。维得罗是一种上宽下窄的水桶,这地界里有好多只管叫却叫不出什么道理的词,比方把这水桶叫成维得罗。但这无关紧要,一点不影响将水注进去,再冻得八成紧,将中间未冻实的冰水扣出,再接着冻。父亲用铲刀冲着这个冰坯子开始雕琢了,先是掏出装蜡烛的空膛,再为这只冰模子刻上花纹,它越发像只精巧的冰雕艺品。灯芯可以插红蜡烛,也可以挂红灯泡。两只玲珑剔透的冰灯挂在大门柱上,一边一只,于是那样的冬季里,红彤彤亮闪闪的冰灯成了里弄最耀眼的风景。
里弄住着多少户人家,她无从记清,倒一直记得钱家的一头大猪。大猪哼哼叽叽的,除了睡,便是拱那个圈门。她讨厌那个气味,远远地躲开,因而她不怎么去钱家玩。钱家的大姐长得很壮实,去了冰球队,那一定与吃了那只猪的肉有关。
里弄口靠近那棵榆树的便是英子的家。那是出街口,她走过街口时总会传来评戏咿咿呀呀的唱腔,那个声音是从英子家的庭院里传来的,唱戏的,是英子的姥姥。
大姥唱的是什么她其实并不知道,她只觉着大姥唱戏的样子挺好玩。那两只皱皱着皮的手指翘着,英子说那叫兰花指。兰花儿的指头一定很美的,如葱白样滑嫩,绝不似大姥的皱皱巴巴的指头吧,况且那声音也不甜细,粗砺而又嘶哑。英子妈说大姥是评剧院的台柱子,那年月当家花旦。她实在弄不明白花旦是何物,戏剧里人的脸都挂着厚油彩,男男女女的扮演着的人唱着笑着哭着,在方寸舞台上说着大千世界。
这不是她那样的年纪能看明白的世界,她时常看大姥唱着,眼泪也一对一双地往下掉,她分不清大姥的眼泪是在戏里的,还是戏外的。大姥时常在屋里一声一声地唤着英子,英子不搭理她时,她也哭,并一顿一顿地,再勾起一段腔调,于是英子便应着进去,或倒便盆去了,或端进一盆清水。
大姥也会拄着拐杖蹒跚移到当院。木手杖拄在院子里的石板地上,发着咚咚声。那声音传得很远,如同她唱戏的声音那样,在布着青石的地面上回旋。
当院里的摆设有别于里弄别人家,那院子地面是青石码排的,院墙边有一只圆石桌,两只石凳依然停泊于石桌边,似在履约着经年的约定。大姥蹒跚着坐在石桌边时,会把两只手一上一下叠在木手杖的柄上,下巴抵着手臂,目光落在屋檐下的石板砖围起的花池里。不过那花池并没有花,只有蔓生的蒿草蓬勃地长着。站起身来,再蹒跚着移动脚步,木手杖的尖就搭在几块板子上,她“嗵嗵”触着这几块板材,自言自语着:这棺材料子真厚实。
她知道棺材是死人才躺的地方。后街的大庭院的门大敞四开着,许多人进进出出,院子的正中间停着一口棺材,几个人正给棺材上红色的漆。那血红的颜色很刺眼。她于众人的缝隙外也晃得睁不开眼。
许多人开始围着那口棺材了,哭嚎声一浪一浪的,有人高举着一把大锤子,要把棺盖上最后一颗钉楔进去,有女人的尖叫,她生着蛮力似的,要掀开那个棺盖,她扑向抡锤子的大汉。
那口血红的大棺材让人抬走了,庭院的地上滴滴落落几块大红漆,在阳光下曝晒着。
金爷从木梯子上摔下来,从此他再不蹬高上房顶了。
她家门后的那口井是大人的心病,据说是房子地基里埋着水管阀,水阀要是坏了,她家的屋子就会被拆,于是她家就搬离了那条里弄。搬之前,大人们用木棍敲一只盆,把还没睡醒的娃娃们叫醒。
谁家大人用一只黑白版相机给这些孩子捏了个影,照片里,大雁噘着嘴,脸都歪到了一边,她还没睡醒。
那一年,她八岁。
那么精彩的里弄万象在一个孩童的眼里生动展现,鲜活了一段记忆里的时光,那么令人神往。
雪飞丫头,文里那个野丫头是不是以你老人家为原型啊?好可爱。
原来,这就是雪飞小的时候的样子啊,原来雪飞小时候竟然这么野啊!
当然了,如此精彩,没深刻体验恐怕也是编不出来这种鲜活的感觉滴!
以后,不喊你雪飞丫头了,喊野丫头!好玩!
我想,如果在七八岁时遇到你,我也会是你个不错的玩伴,我们一起野去!
我也曾带着弟弟翻墙上房,也曾混迹于男孩子之间呼啸的来、呼啸地去,唯一遗憾的是没有划过单梯,看来我还是没有雪飞胆子大呀。
每个人的童年都有那么多的难以忘记,光阴老去之后的细细道来,全是不尽的欢乐和感慨。若时光真能倒流,我愿意拉着你的手飞奔回你的里弄,一起重温你的温暖与快乐!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学社团精华典藏。
感谢您赐稿流年,祝创作愉快 !
蹬高望远,摘榆钱,滑单梯,听戏,看露天电影,在万花筒一般的记忆场景中,写活了特定地域下的孩童生活,生动,鲜活,别致。
精巧的文脉,传神的叙写,拿捏有度的细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