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泉水河失去了往日的平静，源头下了场暴雨，泥沙杂草随着洪峰翻滚而下，在九曲十八弯的河道里左冲右突。农历的六月真是孩子的脸阴晴不定，暴雨刚过骄阳就示威，烤得地烫脚，烤得庄稼叶子蔫蔫的。在河边上坐着两个青年男子，也是蔫头搭脑，不时捡起身边的小石子向河里无目标地随手投去，显然是内心空虚烦躁的象征。
　　 这是两个刚高考考砸了的高中生，从下了考场对过标准答案后就觉得没戏了，而且已经是被称作“回炉生”的复习生了，再复习也是瞎子点灯白费蜡。还算有些自知之明，不在学校凑热闹了，回家谋生路吧。但回家后难于面对父母失望的眼神，两人徘徊到河边来，烦心对糟心，一肚子心事没法说。
　　 两个人是这泉水河畔沟岭村的，沟岭村地处太行山腹地，泉水河是浊漳河上游的一条支流，几十户人家在这河的源头深山中。据说抗战时太行军分区就在下面的堡下村驻过，要说打游击藏人地形复杂确是个好地方，要论致富翻身条件就太差了。沟岭村距县乡的沙石公路还有十余里，山地也不肥，长下些庄稼还常遭山猪的糟蹋，而这可恶的山猪还是什么保护动物不让随便打，真没治。这榆川县是国家级贫困县，而沟岭村又是贫困县的贫困村。要说历史很自豪，革命老区，贫下中农；要论现实难于自信，时髦话又称为未脱贫户，弱势群体什么的。搞革命时领先了，搞经济时落后了。
　　 清瘦些的青年叫肖欣，两道淡眉翘翘的，大眼睛薄嘴唇，瓜子型脸，也算是个帅哥。就是性格急暴，遇事心急火燎。他爹是个老知青，常自夸给儿子起的名字响亮，欣欣向荣，名字符合儿子的性格，办事升温极快，热火朝天。
　　 肖欣忍不住了，呼地站起来冲他的同学吼：“你倒是说话呀，平时看你挺有主见的，现在你就冷屁也放一个。我们上大学无望了，就这么锄禾日当午，种下庄稼喂山猪！何时才能混出个人样来？”
　　 长稍丰满些的青年叫安泉。这名字是他爷爷给起的，指泉水河为名，盼望他源远流长。安泉浓眉细眼厚嘴唇，国字型脸上常显现憨笑，性格沉稳，少言寡语，说话不紧不慢，特惹爷爷宠爱，说他天庭饱满地壳方圆有福相。
　　 “看你猴急的，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刚回来就想发大财？故事书上不是说太阳山上有金银珠宝吗？你急就去上太阳山。”
　　 “哼！你还真说对了，就要在太阳山上打主意，朝赚钱的路上想。工人赚的是现钱，农民出去打工加上个工字就比只种地强，只靠种那几亩山地，驴年马月也富不了，前辈人不是都试过了吗？”肖欣一拍大腿有了精神。
　　 “给人打工？现在改革开放了，政府支持鼓励自主创业，可是创什么业呢？咱慢慢来，瞅准了再迈步。”
　　 “创业，当老板？那当然是好事，可钱呢？那是需要天文数的，咱去抢银行啊？”
　　 “怎一说就来急呢？知己知彼方能取胜，打仗还要先搞侦察呢，咱先打听打听再说。”
　　 安泉稳住了肖欣，他们在寻找筛选走上社会新的人生之路。安泉只比肖欣大几个月，两人从小光屁股耍大，又一起在山村上小学，两人都还聪明，学习不错，可是到县城上中学就显出基础的差距了。这上学之路没走顺，下一步的谋生路，这两个好朋友加同学在起步上眼光就抬高了，新一代知青的眼光探出了深山。
　　 二
　　 安泉和肖欣不得不返回不想回的家，没精打采地走到村口时忽然眼前一亮，两个少女在向他两人招手。原来是与他们邻村的下班同学，今年应届高考也没达线，在家无聊，来找他们的师兄聊天解闷。四个少男少女坐在泉水河边，心里像泉水河似的翻卷浪花，夹杂着沙草乱糟糟的。
　　 个子稍高的少女叫冯芳，白净的圆脸上细眉大眼，配以齐肩短发，显得端庄富态。瘦小些的叫乐小姣，红红的脸上眉眼嘴鼻挤在一起，说话尖刻带着辣味，同学们叫她小辣椒。也是急性子的小辣椒马上就和肖欣接通了“电路”：
　　 “哥们霜打啦！不就是没达线吗？从头再来，我们再冲刺一回怎样？”
　　 “你当瞎猫碰着死老鼠呀？哪有那么巧的事。我看你们也不要再凑热闹了，等我们当了大老板，你给我当女秘书怎样？”
　　 “没看出来这深山还真出俊鸟了，当大老板？你当个山大王吧。做个美梦还有可能，跟上你讨吃呀？”
　　 逗归逗，这两个急性子还真有那个意思，这也叫同味相投吧。每次这两个人逗嘴时总是冯芳打圆场：
　　 “别逗了，什么时候了还有那心情取笑，下一步你们到底想干什么？家里爹娘问起来连个准星话也没有。”她说问大家，眼却瞅着安泉。从他们相处以来好像已成习惯了，安泉是他们的主心骨。
　　 “你们俩复习一年再试试吧，能上学还是上学好。我们就不再试了，条条大路通北京，我正和肖欣商量打工创业的事呢，只是还没有个眉目。”
　　 小辣椒抢过话头：“我爸在县交通局，说是今年秋天就要修咱们乡这条公路了，还要村村通公路，工程大着呢，就看你们是个什么料，赚不赚了公路的钱。”
　　 安泉开窍了，理顺了思路：“修路是近年的热门工程，有大标语写‘要致富，先修路’。修路就要用人用车，干苦力活咱不是强项，干技术活咱没学过专业，就搞车吧，买个小四轮拖拉机什么的承包活计可行！”
　　 “这话等于没说，想法好是好，买车要钱哪，上那去要？真的上太阳山？”
　　 “还真的要上太阳山。我们看电影里，当共产党来了，天亮了，太阳出来了。政府肯定会支持农民搞致富项目的，看能不能贷款，我让我爸去打听一下再说。”安泉的爸在县一个事业单位上班，应该能了解当前的政策。四个人你一句我一句设计未来的蓝图，充满信心。肖欣又来劲了，接着逗小辣椒：“我当了大老板就去娶你，怎样？”小辣椒也不甘示弱：“你真能成了大老板我就嫁给你！”肖欣：“来，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许变！”真是一对活宝。
　　 三
　　 修县城到后岭乡的公路工程启动了，工程设计和工程预算都已经批下来了。是二级油路，在原沙石路的基础上该取直的取直，该架桥的架桥，百年大计质量为先，在这个山区小县也算个大工程了。公路沿途的青壮劳力们已经联系承包方用工，想赚几个活钱，有车户已保养修理车辆，准备投入营运，一派大战在即的气氛。
　　 公路是沿着泉水河的一条深沟修的，村庄也大多在沿河两岸，河畔的群众奔走相告：我们这里要修油路了，我们出山方便了。各村的村干部也动员群众全力支持修这条致富路，各项工作为修路工程让路。可见这确实是一项民心工程。
　　 安泉和肖欣也忙活起来了，定准了买车的项目，各自和家里父母商量落实。安泉比较顺利，他爸知道他上大学无望了，也积极给他找生活出路，既然儿子爱车就给他买一个吧，总是要先投资的。他爸把家中的存款全取出来，又向亲友借了些，还需要贷款一万元。贷款要人担保，还押了房产，终于买回了一辆小四轮拖拉机。在这个山区还真适用，修路大多是短途土石方运输，一般的马车路就可以跑得上，机动灵活，车身低装卸方便，柴油车还省油钱经济划算。就是没有工程了农村送粪拉庄稼，向山外运土特产货也有的是活干。安泉觉得这个项目选对了，怀着喜悦的心情去学考驾照。
　　 肖欣买车就麻烦了。贫困农民家底怎也凑不出这笔钱来，就是申请贷款也是有限的，即使贷给款也还离车价差得多呢。更何况农民的父亲一听贷款要找保人和押房产，头摇得像朴浪鼓，房子没了连个放讨吃棍的地方也没有，再说啦谁敢给咱作保人？尽管肖欣巧舌如簧也没说通父亲，即使他父亲同意了也真没法凑这么多钱。那时有能力买车养车的户还真不多。肖欣没治了，像泄了气的皮球，上学上不成，干活也干不成，今后的生活路可怎走？小辣椒还等我当大老板呢！
　　 安泉得知肖欣买不成车了也不来见他很生气，就去找肖欣。一见肖欣着实让他吃了一惊，肖欣的屋里一片狼藉，衣被摊了一炕，桌上放着酒瓶和咸菜，地下扔了许多烟头。肖欣的头发像个鸡窝，脸红的像猴屁股，人也瘦了一圈。安泉这个皮人也发火了，一把提起伏在桌上酒气熏天烟雾燎绕的肖欣：
　　 “这点事就爬下了？看你这德性，几天不见长本事了，抽烟喝酒睡大觉。平时牛皮吹破天就数你能，今天你也放个热屁！西方不亮东方亮，船到桥头自然直，你一开头就这么没出息？”
　　 肖欣被少见发火的安泉几句刺激话醒酒了，以无奈的眼光瞪着安泉：
　　 “你说我还能有啥办法？家穷买不起车，只能和河南民工一样脱光膀子抡铁锹，晒破皮肤淌出汗干体力活，一身臭汗把小辣椒也熏跑了，你说我还能有什么出息？”嘶哑的声音吼不像吼，哭不像哭。
　　 “不用臭汗熏，就你这几句没出息的话就把女人气跑了！还是男子汉呢，万事开头难，你就歪在家里抽烟喝酒睡大觉等着天上掉馅饼吧！没车的人多着呢，都不活了？”小辣椒立眉竖眼气得像只蛤蟆。他和冯芳不知什么时候已在门口了。
　　 “有话不能好好说？你是来报喜的，怎出口就是丧气话？你没见他正在气头上还火上浇油？把他气坏了你不心疼？”冯芳扮演得又是自然而然的和事角色。
　　 安泉见来了救兵活跃了：“我早知道老同学会拉兄弟一把的，自然是报喜的就做喜鹊吧，如果把肖欣气出病来看谁最着急？”
　　 原来冯芳和小辣椒在放暑假期间就一直关心安泉他俩的事，也在为他们买车经营的事张罗。冯芳通过她母亲劝说父亲借给安泉些钱，开始启动买油钱等也要自个儿支垫的，工程上算账难，不定会拖多长时间，这是冯芳细心周到之处。冯芳的父亲和安泉的父亲也同过几天学，知道安泉家有偿还能力，就满口答应并已抽出了存款。而冯芳的母亲看出了女儿的心思，安泉也到过她家，见小伙子长得不错，稳重憨厚，心里也打起了小九九。
　　 小辣椒则追在父亲屁股后头让他给肖欣他们承揽工程活，而且挑肥拣瘦，工钱的可靠度、工头老板的责任心、待人态度等，要求难度真大，催得她爸风风火火。她爸也是小辣椒的性格，办事火急火燎，加之在交通局还有些人缘，成功率忒高，一鼓作气拿下几个运输业活计，惹得别人说他狗揽八堆屎。
　　 安泉听到这几项喜讯心里更踏实了。他对肖欣的活计也早已心中有数了，他向肖欣摊牌：让肖欣和他一起干，利润分三成，两人各一成，车算一成扳本。两人辛苦点自己装卸车自己运输，又把装卸的钱也赚了。并且安泉已经给肖欣报了学驾驶考驾照的名，今天就是来叫肖欣去上驾校的。
　　 这一连串的喜讯把泄了气的肖欣又鼓起来了，心情不重了，反而觉得轻飘飘的，真是一个好汉三个帮，我肖欣看来一定能混成条好汉！
　　 四
　　 后岭乡的修油路工程就在这年初秋开工了。安泉和肖欣通过了考试领到了驾照，小辣椒的父亲给他们揽的填土和起土的运输活计，足以让他们紧干不完。两人新车新上路，那个新鲜惬意劲没法说，而且正是年青精力充沛时期，干活那个快捷起劲，运输效率之高在同行领先。他们干了一段时间计算收入，惊异得连自己也难以置信，效益之高翻了个儿。起土算一回账，去填土又算一回账，而且运距不长路又平坦，真是占尽了天时地利。他俩叹服小辣椒父亲的行业眼光，感激小辣椒的鼎力帮助。同时他们也验证了冯芳借给他启动资金的重要性，工程上算账兑现没准头又艰难已是惯例，干了一段时间有的车主已经资金难以后继退坡了，而他们却越干越欢，效益直线上升！他们对冯芳和小辣椒的情感也又加重了法码。
　　 安泉和肖欣对车格外爱护。安泉深知这车来之不易，要靠它赚钱还贷款，要靠它启动人生的第一桶金，要靠它圆恋人的甜梦。而肖欣则感激安泉对他真诚的友谊帮助，在人生路上拉他携手共进，安泉的车绝不能在自己手里使坏。两人开车格外小心，注重安全，谨慎驾驶，如期保养检修，真是人强车新，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两人交替开车，抢着干活，加快了工程进度，增进了相互感情。他们加快了工程进度，就是加快了承包工程老板的进度，老板一次次赞许鼓励他们：“小伙子加油干，一旦下来工程款优先给你们算账。”
　　 老板这回没有食言，半年之后给他们先算了一大部分账，即使还有一大笔账没兑现，已经拿到手的钱就老鼻子了。两人一核算，买车款已临还清差不多了，而肖欣一成的钱已过两万多元了！肖欣第一次拿到这么厚厚的钱喜不自胜，他在心里算了一笔账：这些钱等于一个农民种那十余亩山地五六年的收入，等于自己上两次高中的学费，这些钱足以能帮小辣椒上大学……他拍拍脑袋想清醒些，我越想越远了，首先应该帮安泉还买车款，没有车那能赚到这么多钱？我也成“万元户”了！算不算是老板？答应娶小辣椒的事有底了！
　　 安泉与肖欣想的不一样，他不要肖欣帮他还买车款，他让肖欣攒够钱也买一辆车，要鸡生蛋，蛋生鸡的滚动良性循环发家致富。他想的还是车，既然干了这一行，就一定要干出个名堂来，路修好了就要跑车呀，这么一条深沟沿村的土特产运输不畅，还有山里人想出去走走。对！还有客运营业也一定看好。他越想心里越宽阔，一定要用好这第一桶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