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琴中有情
　　 五阵擂终于开赛了。
　　 高高的擂台古色古香，就矗立在武林门广场的空地上，擂台之上有一个个透明的箱子，那里面分别放着一把古琴、一支石笔、一把古剑、几支金针还有一张白玉棋盘。在擂台结束之后，它们将作为赠品，捐献给杭州革命博物馆。擂台四周有保安日夜守护这些东西，白天的时候允许参观者前来观赏，而到了晚上，它们将作为五件重要的道具，在五阵擂中被使用。
　　 所谓五阵擂，是由一个名叫天枫的日本禅师发起的。天枫是个十分骄傲的人，他一方面不得不承认日本文化和中国文化之间有千丝万缕的关系，而另一方面，他又大言不惭地提出当今的中国，优秀的传统文化已经消失殆尽了，要找到传统中国文化的精髓只有去日本。他声称一人兼通琴、棋、画、剑、医五项绝技，所以他愿以一人之力挑战中国五位高手。
　　 “有一位父亲带着自己的孩子去探望一位老人。儿子在房间里看中了一只古瓷碗，说想用它来吃饭。老人闻言就取下碗，让孩子带回家。父亲忙阻拦说：‘这样昂贵的瓷碗怎能放在孩子的手里。’老人却说：‘应该让他知道这东西价值连城，但是，也要允许他用来吃饭，如果打碎就打碎好了，连这么贵重的东西都等闲视之的孩子，长大以后，会有不一般的气度和眼界，至少不会斤斤计较一分一厘的数目。’可惜的是，这样的故事，发生在我们日本，而不是中国，我，就是故事里的那个男孩。在当今中国的教育制度下，是不可能培养出优秀人才的。中华所谓的泱泱大国，老矣，老矣。”天枫这样对傅天玉说。
　　 傅天玉是这次擂台赛的总负责，又怎么会不知道天枫的意思呢，他只能回答说：“天枫禅师，你放心，我一定会向大师展示一个少年的中国。”
　　 为了挑选这五个参赛者，傅天玉费尽心机，天枫既然敢来，那么必然说明，他自认为自己的修为超过了一般的人，傅天玉知道，中国不是没有专家，但是，他却不能够选择那些老前辈，因为，那样的话就会让天枫笑话我们是老大中国，倚老卖老。
　　 不过，现在好了，终于熬到头了，因为，比赛开始了。
　　 第一场比赛内容是琴。傅天玉派出古琴演奏名家，坚琴门掌门龚一先生的再传弟子段绿绮应战，他想先挫一挫天枫禅师的锐气。
　　 让天枫吃惊的是，他的对手竟然会是一个如此年轻的女子，她微微一笑，从玻璃箱子里取出了那把古琴，站在了天枫的面前。
　　 天枫却不慌不忙，望着台下熙熙攘攘的人群，缓缓地说道：“我知道，在中国曾经有过一个很不错的音乐人，不过，他不是弹古琴的，他拉二胡。在距离这里不远的广场上，有他的雕像，我昨天刚刚去看过……哦，不，是去倾听一个孤独的灵魂。那是一个怎样的雕塑，那是一个怎样的人啊，他的泪水含在岩石的眼眶中。当年他就曾在路边，摆着一顶旧帽，穿着一袭破裳，拉着悲凉婉约的曲调，何曾在匆匆路人的目光中感受到些许的安慰？而现如今，他变成了雕像，还是那么落寞地站着，一只手紧握二胡，而另一只手上的弦却被不知道什么人无情地折断了。这就是中国人，他活着的时候，没有人珍惜他，他死了，同样得不到尊重。所以，我说，中国人，听不懂真正的音乐。”
　　 段绿绮点点头道：“我知道你说的是谁？你说的恐怕是瞎子阿炳吧，那个雕像，我也见过，不过，有一点我想要提醒你，那弦儿不是被人故意拉扯断的，而是在一次车祸中，被车子撞断的。而且，现在，它已经修好了。我承认，你的话很耐人寻味，但是，请想想，中国人，如果听不懂真正的音乐，又怎么会哺育出瞎子阿炳这样谱写真正音乐的中华儿女呢？”
　　 天枫冷冷一笑道：“哼，也许你说得对，不过，那又如何？还是开始比赛吧，我知道，你是龚一的后人，是著名的古琴艺术家，我还听说，你整理了南诏古乐，让古老的大理民间音乐得以流传。我想，你必然是以古琴曲来迎战吧，让我来领教领教你们的高雅艺术，只可惜，在现如今的中国，可怕很少有人听得懂古琴了吧。”
　　 段绿绮淡淡一笑，她将古琴放下，翩翩一礼，嫣然一笑道：“天枫禅师，此言差矣，没错，我的确想要以古琴来迎战，不过，我却并不想弹奏什么高雅的南诏古乐，我要演奏的，是一首民歌，或者说，是一首童谣，它叫《什锦菜》。”
　　 天枫微微一愣道：“什么？为什么？”
　　 “音乐者，唯其能触动人心，故圣贤爱之，若是一味地闭门造车，幽居空谷，那是写不出真正好的作品来的，那不是高雅，只是附庸风雅而已。”段绿绮道：“你大概只知道我是南诏古乐的继承者，却并不知道我的其他事情吧。”
　　 天枫是一个绅士，他淡然一笑道：“愿闻其详。”
　　 段绿绮叹息了一口气道：“其实，我是一个孤儿，小的时候，就被人贩子拐卖了，我逃了出来，沿街乞讨，那个时候，我就编了几句《什锦菜》，一边要饭，一边找我的家，我想要找到我的爸爸妈妈，但是，谁知道，爸妈没有找到，却被人贩子抓回去了。”
　　 段绿绮似乎是陷入了回忆，落下了几滴清泪，又继续说道：“不过，我很幸运，被师父救了，那个时候，太师父还在，我记得，他很慈祥，他告诉我，他当年也是一个孤儿，幸亏遇见了他的师父，这才活了下来，那个时候，正好是抗战刚刚开始的日子，他的家在东北，家人被鬼子给冲散了，所以才会落得如此下场……”
　　 说到这里，段绿绮有些抱歉地优雅一笑道：“对不起！”
　　 天枫微微一愣，旋即明白了她的意思，淡淡道：“不，我明白，那个时候，我的师祖也是鬼子之一。不过，现在时代不同了，不是吗？”
　　 段绿绮淡然一笑道：“是啊，我的太师父也是这么说的，时代不同了，所以，现在不应该有这样流离失所，不能够和家人团聚的孩子了。在太师父和师父的倡导下，我们成立了一个民间的、寻找失散儿童的组织，并且借用网络来扩大影响，我们的网站叫做‘爸妈在哪儿网’，而这首《什锦菜》，就是我们组织的会歌。”
　　 天枫听到这里不由得对段绿绮肃然起敬道：“那，你的父母，最后找到了吗？”
　　 段绿绮的眼中噙着泪水，却还是保持着一贯的淡雅，她微微摇头道：“没找到，中国那么大，这可是大海捞针啊。直到现在，在我们的组织里，还有很多那样的孩子，他们都找不到自己的父母，或许永远都找不到了。不过，那又如何呢？我们全社会的人都来当他们的父母，那不是就好了吗？”
　　 她说着就坐在了古琴前，悠悠地说：“一曲《什锦菜》，献给大家。”说着，便开始弹奏了起来，一边弹奏，一边唱了起来。
　　 “爷爷说世上人都有爹妈，可是我从不曾看见过他，小小狗小小猫都有个家，可是我段绿绮四海为家。春天里迎春花开遍四野，采朵花想起了我的亲妈，乱糟糟怎戴花我的头发，娘亲啊，没人来为我梳发。夏天里萤火虫一眨一眨，闭上眼想起了我的亲爸，萤火虫提灯笼送我回家，爸爸啊，屋里面一片黑啊。秋天里秋风起树叶落下，冷飕飕想起了我的亲妈，身上衣多单薄把我冻僵，娘亲啊，没人来替我补它。冬天里北风吹呼呼啦啦，新年到想起了我的亲爸，鞭炮声劈劈啪乱放礼花，爸爸啊，屋子里空荡荡啊。爸爸啊，妈妈啊，我想有家，水里来火里去要去找他，天再高海再深我也不怕，踏穿了铁鞋我走遍天涯。弹着琴唱着歌想着爸妈，我发誓一定要找他们回家，如果你在哪里看见了他，请代我告诉他们我的想法……”
　　 歌中唱出了一个弱女子对父母的依恋，也引起了台下众多看客的共鸣。就连天枫禅师的眼中也含着泪花，《什锦菜》本是一首欢快的曲子，然而若是情到深处，就是这样欢快的曲子也能让人感动得热泪盈眶。
　　 一曲终了，段绿绮淡淡地说道：“天枫禅师，该轮到你了。”
　　 然而，天枫却淡淡一笑，手在古琴上一抚，叹息了一口气道：“这一局，算我输了。不过，不是输在琴艺上，而是为你的‘爸妈在哪儿网’，点一个赞。”
　　 段绿绮淡淡道：“我本来还想，这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古琴的胜负又要如何评判呢，现在听禅师这么说，我算是明白了，您是一个让人敬仰的宗师。”她说着便端端正正地对着天枫鞠了一个躬，她想要转身下台，但是旋即又转过了身来，对天枫说道：“有些话，我想也许说出来会让你感到不舒服的，但是，我还是想要对你说一下。”
　　 “哦？”天枫微微一愣，旋即说道：“你但说无妨。”
　　 段绿绮点头道：“好，那我就说了，这句话其实很简单，是我太师父在临死前对我说的，他告诉我，如果有幸遇见一个叫做青木的日本人，就对他说这样的一句话，‘谢谢你，因为你，我才悟到了人琴合一。’”
　　 天枫听到这里不由得愣住了，青木，这不是他太师父的名字吗？他缓缓点头道：“原来，你的太师父，是那个人！”
　　 所有人都不明白两个人这时候打的什么哑谜，不过，天枫却清楚得很，他曾经听自己的太师父说过这样的一个故事，当年，他的太师父无奈脱下了僧袍，加入了远征军之中，来到了中国。他不想当刽子手，但是军令难违，他还是被迫做了很多的错事。
　　 他怀疑一个名叫龚一的男人在暗中传送情报，但是却始终没有找到任何的证据。天枫记得他的太师父是这样评价这个龚一的，他说那是一个聪明到了极点的人。
　　 段绿绮淡淡一笑道：“你既然知道他是谁，那么，我就告辞了。”她这才缓缓地下了擂台。
　　
　　 （二）画中有义
　　 这第一场比赛自然是十分激烈的，但是，傅天玉却并没有看见，因为，他这个时候正在嵩山，为的是延请一位能够来参加五阵擂的高手。
　　 在崔嵬的嵩山上，三个身影在云雾中若隐若现。
　　 李荀懽笑着对傅天玉道：“傅大哥，你怎么会来我这儿啊？”
　　 “玩儿呗。”傅天玉回答得异常爽快。
　　 李荀懽哈哈大笑道：“谁不知道你傅天玉是出名的夜猫子进宅，无事不来啊？玩儿？怎么可能呢？”
　　 傅天玉哈哈大笑，在一块石头上坐下，却又对一个李荀懽身边的一个少年说道：“阿飞，这些年你过得好吗？杭州一别，有好多年了吧，怎么会到日本了呢，还成为了中国刀势画的创始人。”
　　 赵飞淡淡一笑道：“说来话长啊。”
　　 三年前，阿飞书生意气，挥斥方酋，臧否人物，总以为老子天下第一，可惜他在杭州城办油画展的时候，却遭到了那些前辈们的联合抵制，结果，他只卖出了两张门票，那两个参观的人，就是李荀懽和傅天玉。他本以为两人是他的知音，没想到两人却对他的画指出了许多缺点，心高气傲的阿飞将两人扫地出门了。不过，这也叫不打不相识吧，这三个人竟然因此成为了朋友。
　　 想起当年的荒唐，赵飞自己也笑了，他说道：“画展办砸了，我便只好离开了杭州城。那个时候流行出国淘金，于是，我就选了一衣带水的日本，谁知道……”他说到这里便沉默了。
　　 傅天玉和李荀懽却并不说话，只是等着赵飞继续说下去，过了良久，赵飞终于又开口说道：“反正，就是日子不好过呗，我就不提了。我很难想象，我这双拿画笔的手，却只能在饭店洗盘子，在搬运公司卸货，我几乎把所有合法的，我能干得了的工作，都干过一遍了。后来，我在一个夜总会，遇见了一个女人。夜总会嘛，你们知道的，能有什么好女人呢？不过，我却相信，她不一样。她叫藤野芳子，她后来成为了我的妻子。我知道她是干那个的，可我并不嫌弃她。你们知道她的父亲是谁吗？”
　　 “谁？”傅天玉和李荀懽异口同声地说道。
　　 “他叫藤野三郎，是日本刀势画艺术家。”赵飞说道。
　　 “你就是在那时候接触到刀势画的？”傅天玉问道。
　　 “是的。刀势画是日本艺术大师宫田雅之对切绘艺术的专称。刀势画，多好听啊，其实要翻译成中文的话，就是剪纸画的意思。日本的刀势画是一千多年前从唐代的长安传过去的。日本人在继承中国剪纸艺术精华的同时，让剪纸艺术兼容并包各类艺术精华，尤其是近代以来还吸收西方油画艺术的表现形式，于是，就将原本富有乡土气息的剪纸，变成了艺术性十足的刀势画。”
　　 傅天玉点头道：“嗯，这个宫田雅之我也听说过，他1926年生于日本东京，从中国剪纸中得到启示，以日本版画为起点，运用西方具象思维，在东西方艺术结合的坐标轴上找到了运用民族的审美意识，挖掘东方文化最深层和西方最广泛的表现形式，并使之汇合，创造了独一无二的刀势画艺术。”
　　 “对。”赵飞点点头道：“不愧是傅天玉啊，见识广博，都说，天下没有傅天玉不知道的事情，看来果然是如此呢。”
　　 “对了，那么你又是如何在日本刀势画的基础上自成一家，创造出中国刀势画的呢？”李荀懽问道。
　　 赵飞笑道：“不，我从来都没有发明创造什么。中国刀势画其实早就有了，就是剪纸啊，我只不过是把它从乡间带入了庙堂而已。”他饶有兴趣地说：“只有一把刀，一张纸，通过鲜明的和暗淡的、东方的和西方的、冷峻的和热烈的这些极端的对比手法，以流畅华丽的线条配以艳丽的色彩，交相辉映出刀势画特有的美。随着刀尖的走势，画面时而优雅，时而细腻，时而大胆，时而又复杂，势之所在，如排山倒海，它是刀势的韵律。这点只有刀能够办到，如果使用其他工具，就会破坏这其中的韵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