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出奇得冷，酒后的艾旺踉踉跄跄走在崎岖的进山路上，远处的桃山早已被前几天的雪裹了个严严实实，整个世界笼罩在一片白茫茫之中……
　　
　　 （一）
　　 桃山仿佛睡着了，厚厚的棉被裹着它笨拙的躯体，平日里爱叽叽喳喳吵闹的喜鹊此刻都默默地窝在枝桠间的巢里，连喜欢乱窜的兔子或许也怕惊扰了桃山的美梦，静静的呆在洞穴里，挤在一起取暖，这天儿太冷了，冷得有点出奇，桃山就沉静在一片寂静里，安详地做着它的梦。
　　 突然进山的路上若有若无地出现了两个黑影，远远望去，那个略显臃肿的黑影一会儿大一会儿小，一会儿向左，一会儿向右。近了、近了，原来是个醉汉还有一条狗。醉汉步履踉跄，一会儿就趴倒在地上，过一阵儿，就自己挣扎着爬起来，继续趔趄着前行，还时不时地吼着：“对酒当歌啊，人生几何？……来呀！喝酒，喝了酒呀！一醉解千愁哇……”突然，他靠在了路边的树干上，“哇”的几声，一阵狂呕，中午才添到胃里的那些食物，一股脑儿地倒了出来，白雪覆盖的草丛里，顿时就多了几分颜色，红的、黄的、白的，未来得及消化的西红柿、炒鸡蛋、粉条还有那粘乎乎的面条，就在雪地里散了开来，弄不清是画了哪国的地图。
　　 这不是桃山南边神山庄来福家三儿子楞三（他大名艾旺，因为人长得笨，特喜欢看书，有点迂腐 .熟惯的人就喊他楞三）么？谁说不是呢。这大冷的天，他一个人醉醺醺的，独自一人进山来做什么？
　　 吐了一阵后，他用手抹了抹嘴，咽了一下唾沫，嗓子眼又“咔、咔”了几声，狠狠地吐了口痰，嘟哝着：“慧慧（艾旺的老婆，叫慧萍），你可别生气，哥今晚就给你背回一大溜兔子，让你和……和咱毛小尝尝野味，”他自言自语着，靠着树干竟又唱了起来，“眯了我的醉眼呀，倚树卧，一片桃瓣千万朵……唉呀！哎呀！哪有桃花？”这满眼白雪皑皑，玉树琼枝，山路弯弯的，哪有什么桃花呀？极目望去，山凹里那采石场也毫无生气，那些活动房被厚厚的白雪覆盖着，烟囱里没有丝丝缕缕的青烟冒出，那些工人应该都放假了，现在只有自己一个人在这大山里乱窜。摔了几跤后，衣襟也被树枝划裂了个口子，他忽的又想起了那半截词来：“衣衫散，啸空传，不比此间，世外桃源。”这可真是世外桃源呀，空荡荡的山里，只有自己，一条狗，还有这些树，这些雪，这些冷飕飕的空气。他一拳捶在一棵小树上，树枝上的雪就细细碎碎地飘落下来，落在他的头上……
　　 艾旺脸色越来越红，刚出门的时候没觉得脸颊发烫，怎么现在脸颊火烧火燎的，肚子也在翻江倒海。中午的时候只是觉得自己很憋屈，喝了多半瓶白酒，想进山瞅瞅，看自己前几日下的套子和那些摆弄的夹子逮住活物了没有，也想独自清静清静。
　　 在还未下雪前，艾旺就来山里下了好多逮野兔的套子。他找二哥拿了一些细软钢丝绳，分成了十几截，一截就能弄一个套子。他把软钢丝绳一头做一个活结，将另一头从这个活结中穿过，围成一个圈，并保证钢丝绳很轻松地来回拉动。他拿了把斧头和那些套子来到山里，踅摸了多半天，在他认为是兔子经常出没的道路上，就地取材的拿斧头劈了许多一端尖的木棍，把尖端插在土里，并用斧头使劲锤打，好让木棍在土里插得更深更牢固，然后将从钢丝圈里穿过来的细钢丝固定在木棍上，将形成的圈（大小以刚刚可以容纳一个兔子头过去为宜）放置在俗称的兔子道上。不知道是兔子狡猾，还是自己踅摸的不到位，第一次下的套竟然没套住一只兔子。他在雪后第二天又来过一次，重新摆弄了套子，又加了几个夹子，试图能有所收获。
　　 今天艾旺本来一大早就准备进山，去看看他摆弄的套子和夹子逮住活物没有，却被慧慧好一顿数落。如今在慧慧眼里，艾旺活脱脱就是一废物，一米八的个头，挑着个大脑袋，头发永远是直竖竖的，像一个刺猬，一双鱼泡眼感觉总是打不起精神来(其实艾旺的眼睛一直是这样，天生的，视力极好，并非高度近视所致），塌鼻梁，厚厚的嘴唇上搁着一个扁而阔的鼻子。由于慢性鼻炎的影响，经常吭哧吭哧弄出一些响动，每听到这种动静，慧慧就觉得眼前这个人特烦。
　　 这不，今天一大早他就吭哧着鼻子找寻棉手套、棉帽子，要去山里。第二次他去山里，可能着凉了，鼻炎越发得重了。本来慧慧也是好意，可是不知怎么，话到了嘴里全然变了味儿，变成了不折不扣的数落责骂，看见艾旺阴沉着脸一言不发，慧慧的怒火腾地窜起老高，“怎么？不让你今天去，是知道你感冒没好利索，是为你了？还是害你？”她顺手把床底下那盆脏衣服拿出来，连盆递到艾旺手里，“去，把衣服洗了，儿子这几天有点感冒，老闹人，衣服昨天就没洗，再不洗就倒腾不开了。”临了，慧慧丢了一句“不知好歹的东西”就扭头抱着儿子进里屋陪儿子玩了。
　　 被慧慧数落一通的艾旺，默默地端起洗盆把那些衣服洗净晾在了外屋搭的铁丝上，地上接了几个塑料盆，让滴滴嗒嗒的水落在盆里，免得把瓷砖弄脏，要不又该挨骂了。然后进了厨房，给孩子老婆弄饭，做好西红柿拉面，炒了个鸡蛋，又拌了个辣白菜粉条子，切了些咸菜，这才喊慧慧出来吃饭。
　　 慧慧抱着儿子一掀起门帘，就瞅见了饭桌上摆着一瓶酒，脸登时就放了下来，“喝什么喝呀！鼻子一天家（整天）兹拉兹拉地擤鼻涕，你不嫌邋遢，顾及顾及别人的耳朵好不好？听着就烦死了。”
　　 艾旺没吱声，舔了舔嘴唇翻了翻眼珠子，苦笑了一下，就坐那儿自顾自喝酒吃饭……慧慧把儿子喂好，胡乱扒拉了半碗面条，便又阴沉着脸带着儿子回了里屋。
　　 艾旺吃饱喝足，进屋瞅了瞅，老婆儿子已经睡着了，就掩上门走出了屋子……
　　
　　
　　 （二）
　　 慧慧从小就是一个美人坯子，大大的眼睛，长长的睫毛，小巧的鼻子下面有张小小的嘴，嘴唇薄薄的，嘴角总是上扬，一脸的笑意，一笑，就露出两颗小虎牙，浅浅的酒窝更增添了她如画的模样。古人说，女大十八变，还没等到十八岁呢，她就出落成了远近闻名的一枝花，别说是一个神山庄里，就是方圆二三十里，她也算得上是数一数二的美女。窈窕的身材，总爱穿一双高跟鞋，走起路来自是风姿万千，性感的双唇，魅惑的眼神，不知迷倒了多少青春少年。
　　 可就是这样一个娇滴滴的可人儿，却随着年龄的增长，那些平日里的玩伴却像是发现了“新大陆”，偷偷地讨论着什么。原来她们总是会从慧慧身上闻到一种别样的味道，在多次纠缠着自家大人问询后，才知道慧慧家有狐臭的家族史。也许这种味道本人是闻不到的缘故，总之慧慧好像对此事浑然不知，只是觉得玩伴们似乎离她越来越远，除了那个她们平日总喜欢取笑的黑妮还是和往常一样，总喜欢追在她的后面，陪着她去赶集、去县城赶庙会，其他人似乎都变得“忙”了起来……
　　 眼见着和自己年龄差不多大的姐妹一个个有了对象，慧慧心底有了些许纳闷。她搞不明白，有些男孩子一开始追她的时候总是热情高涨，可是用不了多久，两个人的恋情就会黄，分手的理由基本都一样，都觉得自己配不上她。父母那边，似乎也从来没有人提过亲……
　　 有次，慧慧漫不经心地问她母亲：“妈妈，你觉得你丫头好看不？”
　　 “傻闺女，咋问这莫名其妙的问题呀？你可好看呢，不信，你拿你朋友照片和镜子里的你对比对比。”三变金（慧慧的母亲，在她娘家排行老三，大姐名字叫变金）把慧慧拉到镜子前，和孩子开起了玩笑。
　　 “呵！那怎么她们都有对象了，我这来好看，还不如她们啊，真是的，一群没长眼睛的家伙。再说了，我性格自认为也不错啊。”
　　 “慧丫头，别瞎想，姻缘姻缘，讲的就是一个缘字。你还小呢，机缘到了的时候，你挡都挡不住的。”三变金劝慰着自己闺女，其实埋在心里的“秘密”她怎么忍心说的出口啊。
　　 “妈妈，没事的，我就随口一问，您也就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就对啦！晚点找对象，我还可以多帮您干几年活呢。”慧慧反过来又劝起了母亲。
　　 日子便在安详中度过，一家人谁也没再提慧慧的姻缘问题，似乎大家都在刻意回避着这个问题。也许慧慧的婚姻真动了（指缘分来了），转过年后，竟然真有一个媒人方瑞明上门了。托媒人提亲的是邻村的一家外来户，刚搬来不久。听说是从本县的老南乡（一个极贫穷的地方）搬来的，初来乍到，在邻村还没站稳脚跟呢，可能想找一个本地姑娘来加固家族在本地的稳固地位。那家姓赵的人家家境的确不很富裕，不过小伙子长的是很帅气的。慧慧第一次看到那个小伙——会忠，一下子就定住了，这和以前那些曾经追过她的男孩比起来，简直就是童话里说的白马王子么！光洁白皙的脸庞，透着棱角分明的冷俊，乌黑深邃的眼眸在长长的睫毛下，泛着迷人的色泽，浓密的眉毛，高挺的鼻梁，都是她喜欢的类型，而那张厚薄适中的嘴唇，正荡漾着令人心动的笑容。一米七几的个头，看起来和自己窈窕的身材也很般配。人虽然长得很帅，但看起来也比较老实本分，不像是那种花里胡哨的男子，而且还在本地的一个煤矿找了份稳定的工作。一对年轻男女一眼就都相中了对方，互相都喜欢的不得了。
　　 事情有点出乎意料得顺利，没几天两家大人就给孩子们准备起婚事来，先是给两孩子订了婚，在商量彩礼的时候，女方家父母也显得非常大度，没多要，只说是照着乡俗来就行。
　　 可是两三月过后，慧慧觉得会忠好像心事重重的。终于有一天，会忠父亲带着媒人来了，当然也包括会忠在内，那天的气氛很沉闷，仿佛沉闷中还带着点尴尬。
　　 原来他们是来退婚的，两家大人默默地坐着，媒人只好先开了腔，“你们看这事闹得，把我弄得里外不是人了，本来是你们家小子在赶集的时候看见慧慧长的貌美，四处打听，我家那多事的宝宝又告诉会忠，说我和三变金认识，你们这才托了我来，如今，好像是我蒙你家似得。”
　　 “没有、没有，瑞明哥，我们哪能说你是蒙我家了，兴许你也不知道内幕呢，”会忠父亲赶忙拉住激动的方瑞明，“你的好意我们知道的，哪能怪你呢，以后还少不了要用你帮忙呢。”会忠父亲一个劲地解释着、说着好话。
　　 “不过，慧慧妈，今天就让我当这个赖人吧，咱们两家亲是结不成了，这事纯怨我，怨我心急，老话说得好‘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我这还没攀清三代呢（指对对方三代以内的人和事都问询清楚），就着急地给娃讨老婆。”会忠父亲红着脸说了这一番话，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三变金两口子听到此，一切都明白了，纸是保不住火的。只是他们不知道该如何和闺女说，好在两个人只是订了婚，没造成什么严重后果。
　　 “别说了，好在他们只是订了婚，彩礼我不会少你家一分，你们没问，我还以为你们都清楚。话既然说到这份上了，你等一下，我给你们立马拿钱，”三变金跳下炕来，掀开柜盖，钻到柜子底下，取出那个包裹，摔到会忠父亲手里，“你点点，点好立马走人。”三变金抹着眼泪坐在了炕沿边上。
　　 她男人赶紧过去拍了拍她的背，“坚强点，一会儿还得和孩子说呢。”
　　 而此刻站在外屋的慧慧早已哭成了泪人，会忠只是低着头，一个劲地说着：“对不起、对不起，我不能因为娶你要了我妈的命，她因为我闹早已气病了。”
　　 “滚，你们家人都马上在我面前消失，走人。”慧慧呐喊了一声瘫软在了地上……
　　 原来男女之间的交往，有时候充满了犹豫忐忑的不确定，一个小小的变数，就可以完全改变选择的方向。
　　 这次退婚事件后，慧慧才彻底明白为什么那些小时候很好的玩伴会随着年龄的增长离自己越来越远，原来自己有着特殊的味道，只是自己一个人浑然不知。
　　 一个远近闻名的一枝花，订婚后又被男方退了婚，这已不仅仅是面子的问题了。慧慧不能怪父母，只是觉得自己就不该来这个世界上，长得好看又有何用？还不是被别人嫌弃，一脚蹬开了。
　　 好几天了，慧慧一个人坐在西河沿上，望着流水愣神，她不知道该怎么办，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父母。
　　 这一切均被每天路过的艾旺看在眼里，他家的地在西河的西南角。他经常站在地里，回望着这个女孩，才几天功夫，就憔悴得不成样子了。说实话，这么好看的女子，哪个男人见了不会心动？只是自己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长得不好看，年纪又大，若不是自己家境困窘没娶到媳妇，否则孩子也该有三四岁了罢。他担心着却不敢贸然搭话，在他眼里，这个女孩就是天上的仙，遥不可及，只能远远地望着。这块地里本来没营生了，他还是每天往这块田里跑，其实他就是担心这个二十出头的丫头，见她好几天坐在河沿边发呆，莫不是想做什么傻事？
　　 这一天的午后，艾旺一如既往地扛着锄头去那块地里，沿着河沿快走到慧慧背后的时候，慧慧突然喊他：“喂，你站住。”
　　 “呵！是喊我么？”
　　 “蠢货，这地方还有第二个人么？不是喊你是喊谁？”慧慧边说话边腾地站了起来。
　　 慧慧略显不耐烦的声音在艾旺耳朵里却犹如天籁，闻名远近的一枝花主动和自己搭话勒！艾旺有点受宠若惊，他忙不迭地向慧慧跟前走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