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趟
一
王中兴歪斜着身子半是背着半是提着沉重的旅行包出现在学八舍前的时候,恰巧儿子王浩敞着春秋衫,露出里面的马甲,脚蹬拖鞋在向台阶上走。儿子显然也发现了他,可是最初却没有任何反应。那一刻,王中兴他心下突然涌上一阵悲凉:千里迢迢来看儿子,儿子竟然这样!不过,他很快调节过来自己的情绪,向儿子“嗨”了一声,同时向他挥了挥手。这下,儿子总算有反应了。他扭过头来,也向他挥了挥手,但是,脚下却没有停步,而是埋下头,继续往宿舍楼里走去。
王中兴心下的不快是明显的:他对儿子就像对情人一样痴迷和依恋——在来这里之前的好些天,他脑子里就满是儿子的身影,在想像着这次看到儿子的第一眼会是什么样的感觉。可现在的这一切似乎表明,他多少有些自作多情。当然,如果能够想到过去他每次过来——也无论是在校园的走道上,还是在宿舍里,儿子看到他的第一眼比这次更为平静,或许继续走他的路,或许继续上他的网,这次多少还是显出了一些变化,所以,王中兴心下又感到些许安慰:怎么说儿子在过去的三年中进步了不少。
王中兴几乎是小跑步追着儿子的屁股进了宿舍,以致连值班室的值班员都没有顾得上招呼。他进了宿舍,关上门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王中兴把偌大的旅行包搁到了一张空床上,过去拍了拍儿子的后背,兴奋地问儿子:“猜一猜,我给你带来了什么?”
他儿子入校之初住的是六人间的集体宿舍,可还没一周时间,他就向他抱怨同宿舍的那些同学晚上熄灯后还喜欢聊上一两个小时,甚至二三个小时,弄得他整夜无法入睡,白日里昏昏沉沉。因此,他和太太商量过后决定让他与他同住——儿子大学阶段的第一个学期,鉴于对他的身体以及独立生活的极不放心,他向单位请了三个月的病假来这里“陪读”,期满之后,又续了一个月的假;所以,他在学校专门接待家长和函授生、培训生等来校临时人员的学八舍包了一个房间。此后的三年,儿子也就一直住在学八舍中。这宿舍要说硬件,也不用与他们家相比,就是与学校后来盖的学生宿舍相比,差距也是非常明显的:空间相对狭小是一个方面,床铺分上下两层,橱柜是连体的,更没有洗手间则是另一个方面。这间宿舍唯一值得称道的是,如果你想要空闲着的床铺那倒有的是——此间宿舍为六人间,因此,平时至少有四张床是空闲的。
王中兴打开了旅行包。旅行包里都是些什么?是家乡出产的各式糕饼点心,比如说脆饼,董糖,椒盐卷等等,大大小小共有二三十包,七八个品种。为什么要带这些东西?因为上次过来带的这类东西儿子吃得很欢,让他看着高兴。再就是一本龙榆生编的《唐宋名家词选》,还有他在北京火车站购买的打发时间的两份报纸《新京报》和《法制晚报》,以及在自家旁边的小店里买的一支水——在火车站上或者是北京街头,同样一支水要贵5毛到1元钱呢!
已经坐到了电脑桌前的儿子似乎对父亲的话无动于衷似的,根本就没有反应。显然,对于他来说,吃的吸引力远没有玩来得更大。
王中兴心里有些失落。须知,为博公子一笑,年且半百的他背着这总重量不下20公斤的旅行包,跑了1000多公里来到这里。而在北京转车的时候,一度他几乎昏厥过去。为什么会这样?后来他分析,可能的原因有这样几个:一是为了省钱他没打的,可公交车一路停靠甚多,反复地停靠、启动、加速增加了晕车反应;二是他急于赶乘最早的一班火车去儿子学校所在的城市,也没有来得吃早餐,空腹乘车对于容易晕车的人来说,那是一大忌讳;三是这次行李的分量颇重,而且完全是靠手提肩背,有一些“超负荷”,让他在体力上有些透支。然而,当他有意无意地把这些讲给儿子听时,儿子却撂下一句有得嚼没有咽的话来:“你干嘛带这许多东西过来?”
“因为你是我的儿子呗!”王中兴有些半是打趣半是生气地说。事实上,他心中很想说的是另一句话:因为我犯贱!
儿子没有感觉到王中兴的语气语调的异常,他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电脑上。“你在干什么?”王中兴凑过去张了一眼,儿子似乎是在某个游戏吧里与网友们交流玩游戏的心得体会。看到父亲的脑袋凑了过来,他儿子将该网页迅速最小化,于是呈现在王中兴面前的网页立刻变成了新浪体育主页——这也是王中兴平时经常上的网站主页。“我在浏览浏览网上的最新的信息。”儿子说。让儿子少玩游戏多浏览各类信息是他们一家三口晚间看电话会时,王中兴叮嘱儿子最多的话。
“你了解到了哪些信息?”王中兴故意问道,看儿子结巴着说不上来,他接着说道:“知道吗,你们这里出的三鹿奶粉出了问题,全国已经有四五万婴幼儿因此患上了泌尿系统结石,数千人住院治疗,四位婴幼儿死亡。也不仅是三鹿,蒙牛、伊利等奶制品中也检出了三聚氰胺,所以,最近一段时间你可千万别吃冷饮……”
儿子说:“你说冷饮?现在我本来就很少吃……”
王中兴说:“你这是在跟我说相声吧?”儿子跟今天的很多孩子一样,从小喜欢吃冷饮。想当年,儿子很容易感冒,一感冒就发热,一发热就咳嗽,直咳得他脊背发冷,心里起毛。因此,他经常带儿子去医院输液。每次输液,儿子都要提出条件:给他买支冷饮。这让他和太太非常为难:一方面是你不给买冷饮儿子不愿输液;另一方面吃冷饮会刺激身体可能让咳嗽加重。并且,即便是现在,王中兴在这里的时候,也不止一次地看到儿子晚上自修一段时间后跟他说出去转转,一转就转到了小卖部,转回了一支冷饮。
儿子说反问道:“连你亲生儿子的话你都不相信,那你还能相信哪个?”
王中兴一笑。别看儿子平时在生人面前很少开口,可他并非不善言辞;相反,与你论起理来,可以是一条条,一堆堆的,有的时候还会说上两句俏皮话。于是,他换了一个话题:“你能不能先关了电脑,让我们一起来把宿舍简单打扫一下?一个整洁、有序的居住环境,让人看着养眼,住着也舒坦一些……来,我们分分工,你收拾收拾电脑桌、写字台,我来抹一抹桌子,拖一拖地……”
打扫宿舍,是每次来这里看儿子,王中兴第一件要做的事。今天儿子的宿舍虽然在他看来还显得比较凌乱,但是客观地说,比起两年前来已经大有改观了。因为如果是在两年前,你一推开宿舍门,就会闻到一股刺鼻的霉味;即便是又是抹、又是拖,并且将门窗全部打开,没十天半个月,那难闻的气味儿也很难消失。此外,这次他也仅仅是从各个角落处找到了十来双臭袜子,而要是在从前,至少还要加上两三套换下但没有洗涤的内外衣,以及散落在地面上的数十枚硬币。所以,在拖地的时候,王中兴还是表扬了儿子几句:“与从前相比,你生活自理能力有了不小的提高。可你提升这方面的能力的空间还很巨大,需要继续努力……顺便说一句,你脚着拖鞋出现在校园里可不太雅观;能不能在这些细节上注意一些?个人形象与个人卫生是同样重要的两件事。”
“男人家,何须这样婆婆妈妈?我这是风度,是潇洒……”儿子笑道。
王中兴正色道:“你这说法我可不敢苟同。你放眼看看你周围的男女同学,哪个不是将自己拾掇得干干净净、漂漂亮亮?我更倾向于把你这种风度、潇洒视为邋遢、长不大,日后走向社会,走上工作岗位,它可能让你叫别人笑话……”
儿子依然有些不以为然:“有这么严重?你可别吓唬我,我天生胆小……”
王中兴说:“不是我吓唬你,到时候你就会想起我的话来了;只是到了那时候,可能已经晚了。比如说今天任何一个用人单位招聘,都少不了面试这一环节;但是,像你这样不拘小节,面试是不是能够过关,我认为存在很大的疑问的。顺便告诉你一件事,你妈明年他们系统进人的工作,今年比之往年提前了好一个多月……”看儿子扭过头来,他继续说:“眼下这项工作现在已经开始了。因此,这次来,我的重要任务之一就是协助你把你的求职材料赶紧搞出来,带回去一份。当然,在向其它用人单位投档的时候,也需要这个。你也知道的,如今找工作、找好工作可是难比登天,进你母亲单位也只能说是有一定可能。所以,别的地方如果有比较理想的工作,也不应放弃努力——人们不是常说,‘人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吗?”王中兴太太是一家垄断性质的企业的会计,她时常在儿子面前宣扬他们企业工作轻松,收入丰厚,福利优渥,也希望儿子日后能够进入本单位。
这回儿子没有提出反对意见——恐怕也不该提出反对意见。
二
当天晚上,王中兴接到了太太从家里打来的电话。在电话中他太太告诉他,说是经过努力,县公司已经将儿子列入了需求计划上报市公司,但接下来市公司能不能批准这一计划并上报省公司就很难说了。因此,她在考虑什么时间到市公司活动活动,以确保在这过程中不致出现任何纰漏。电话的最后,她问儿子上一学年的系三好生的结果出来了没有。王中兴回头问儿子,儿子说还没有。太太说回头为这事她会与班主任老师再次联系,看能不能再争取一下——假如能够评上三好生,那么,他的求职材料上不就增加了一个亮点?
放下电话后,王中兴趁热打铁,与儿子进行了比较深入的交流。他说,争取到了县公司计划上报,这只是万里长征走完了第一步,以后的道路更长更艰苦。至于这个中原因乃是大家都知道的:如今的大学生早已泛滥成灾、严重贬值,并且相当程度上可以说是供过于求——按照媒体的相关报道,明年的大学毕业生总量在560多万,加上今年尚未就业的60多万,一共超过了600万。600万是一个什么概念?是30年前恢复高考后第一年招生数的20倍!在如此庞大的就业大军面前,竞争有多激烈也就可想而知了。还因为他母亲所在的单位属于垄断企业,谁都知道其薪酬相当诱人、工作相对轻松,因此向而往之的人不在少数;再有,王浩所学的专业属于企业需求非常有限的“小专业”——工商管理,在过去5年中,他们单位没有进过哪怕一个这个专业的毕业生,所以,进人的难度可想而知。当然,中国社会是人情社会,如果努力一把,也不是一点希望也没有——事在人为嘛。如何努力?也不仅是时间上、精力上的付出,还有经济上的。为此,他们甚至准备牺牲两年前卖出的那套90平米的二手房的10多万。“知道吗,王茜又跳槽了,这是她在过去一年中第四次更换工作;新工作一个月的工资是多少?1200。假如换了你,恐怕这工资就连基本生活都混不下来!所以,为了你能够谋求到一个理想的工作,我们可是不惜抛头颅洒热血……”王中兴说的王茜是谁?是王浩的表姐,去年从上海某大学毕业的,毕业后就留在上海找的工作。很不幸的是,她一直没有能够找到理想的工作——她打工的那几家企业,给她这个大专生开出的薪水,跟农民工差不多,大多在1000到1200元之间;另一方面,在这些企业一天上班的时间长达10个小时以上,而且没有加班费。
“可就你自身来说,是不是也该做些什么?我们也不指望你做别的,就希望你能好好学习,各门功课的成绩都争取能够达到优良,让求职信的内容充实一些,好看一些……”王中兴说,“在争努力争取评上三好生的问题上,我比你母亲清醒——虽然班主任那头你母亲做过工作,可大学不同于中学,更不同于小学。作为成年人,大学生的斗争性要比中小学生不知强多少倍;所以,如果你自身不是十分过硬,样样都拿得出,经得起人比较、推敲,是不太可能争取到三好生的。并且,你也知道,通过暗箱操作谋求个人利益这种方式是不为人齿的,因为它损害了他人的利益,也有违公平竞争的原则。所以,说到底,你自身学习要努力。”
儿子笑笑,说:“这你不用担心,我自己心中有数。”
王中兴严肃地说:“希望你真的有数,而仅仅是在口头上有数——还记得大一第二学期吗?假如不是我离开之后你太过放松,而是能够依旧保持第一学期的那个势头的话,本来三好生你早就到手了!”儿子大一第一学期学习成绩排名两个班60多位同学的第15名;可因为第二学期成绩一落千丈,最后第一学年在系里的综合排名居然落到了40名开外。原因何在?只说一件事你就明白了:王中兴学期快要结束的时候过来,他在儿子的电子邮箱里竟然发现了一家游戏网站发过来的催促儿子完成某个游戏装备的网上购买交易的邮件,并且邮件内容显示,这笔交易,单笔交易金额达到了300元。所以,此后利用一切可能的机会,对儿子适时适度地进行敲打,已经成为他的习惯。
三
第二天是星期日,下午,王中兴逼着儿子去洗了一回澡。让人哭笑不得的是,儿子洗澡居然忘了洗头。王中兴问儿子这是为什么,儿子说,你又没有提醒我。王中兴说,难道说这类事你胡子白了还要我提醒吗?不都是生活常识?
王中兴随后把儿子换下的衣服和前一天晚上自己换下的衣服一起送到了楼下的值班室请值班员代为洗涤。在这里洗衣服,比送到生活服务中心私人搞的洗衣店里洗要少跑几步。考虑到洗衣粉对人体的危害,王中兴前一趟来这里看儿子时,特地到市区大润发超市购买了一瓶液体洗衣皂留给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