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记忆里，我的父亲几乎没有缺点。起码，我是这样认为。
　　 父亲在生产队里，一直是人尖儿。春天，耕地的时候，全队只有两张梨，父亲被安排掌一张。犁地可是技术活，有的人，犁地连墒沟都拉不直，耕地时歪歪扭扭，深一处，浅一处的，耕出的地，像被猪拱了一样。父亲耕地，一犁耕到头，笔直一条线，没有一点弯的地方。每一犁搭在上一犁背上的土，薄厚均匀，深浅一致。耕罢地，你放眼看去，没用磨，地就平展展的了。队里的人称他是“把式”。
　　 耕罢地，开始播种了，全队一张三腿耧，又交到了父亲手上。耩田更比耕地难，它不止要深浅一致，垄背正直，还得看地调整耧尖插入的深浅、下种的多少。比如，上水地，要浅播，“宁要料了，不要窖了。”就是说，浅播上苗齐，出苗快，长势好；如果播的深了，不止出苗率不高，生长也不快，直接影响产量。如果是旱地，就一定要深播，行话说，必须把籽放到湿土上。如果播浅了，放在干土上就生不出芽，自然就不会长出苗来。耩田的人，直接掌握着全生产队人的温饱和收入。好耩田师傅，用心良苦，思维敏捷，能随时调整思路。因为农村的土地，每一块都不一样。一块地里，肥瘦、干湿也是一处一个样儿。父亲每年耩田，都会得到群众称赞。苗齐苗旺不说，锄起来也很省力，刻意间苗的时候不多，该留多少苗，耩田时就给留得差不多了。
　　 父亲还赶过大车，赶车也是一项技术活，一是要有力气，那时候，农村往地里送粪用大车，拉庄稼也用大车。送粪都是赶车的和跟车的两个人装卸，没有力气，根本干不了。二是赶车要会摆弄牲口，如果牲口不听你的话，你再着急也没用。父亲摆弄了一辈子牲口，什么牲口到他手里，都能被调教的服服帖帖。每到秋天，虎口夺食的季节，鸡叫五更的时候父亲就起来了。他早早到了饲养室，给骡马添上草和料，等他们吃饱了，就牵着它们去喝水。父亲对牲口特别关心，如果牲口吃不好或者有病，他绝不会让它干活儿。就是在使用的时候，也不轻易打牲口。即使是需要牲口用猛力的时候，他也是用洪亮的声音激烈地喊，鞭子在牲口身后或者头顶上空的空气里打得脆响。这时候，那几匹牲口就像懂事似的，四蹄发力，把全身的劲儿都使了出来。
　　 正因为父亲爱惜牲口，有几年生产队就把饲养母畜的工作交给了他。那是一匹老驴和一匹老马。刚买回的时候，人们看到那匹老驴，都骂队长不长眼，说给社员买回一副干骨头架子，全身也剔骨不出几斤肉，还指望让它脱骡驹子，做梦吧；那匹母马也好不到哪去，瘦的皮包骨头，连点精气神儿都没有。可队长说，有头发谁愿意当秃子，队里不是没钱，有钱谁懂不得买匹好驴好马，能下出好驹子来。的确，没花半匹马的钱，买了一驴一马，要用这钱买上好驴好马，那得卖的人傻。父亲当上饲养员，可费心血了，老驴老马吃不了硬草，父亲每天溜庄稼地圪塄找嫩草，嚼不动玉米黑豆，就把玉米黑豆煮熟了给它们吃。别人当饲养员，晚上添一次草，父亲添三次，临睡前一次，半夜一次，五更早早起来又添一次。这两匹宝贝不好好喝水，父亲就耐心等着，在所有牲口都用的铁锅里喝不惯，就另外立了一只铁桶，还一个劲儿打口哨，直到都喝够了水，才牵着离开。他常挂在嘴上的话是：“草膘料劲水精神，缺了哪样也不行”。没用多久，两匹牲口就变了样，膘肥体壮，看上去年轻了许多。谁见了谁夸，说把猴瘦的牲口喂得像画上的画似的。不久，在原主家等死的驴和马，先后开始发情，配种后，还双双怀了胎，还都是值钱的骡子。父亲一连当了三年饲养员，每年队里都有两匹骡子的收入。队长脸上有光，常常在社员面前夸父亲给生产队立了功。父亲挣的工分不仅比别人的多，还被评为模范，得到奖励。
　　 有这样的父亲我感到骄傲，不仅如此，我还在父亲身上学会了，无论干啥都一丝不苟和兢兢业业的精神。父亲是我的好老师。
　　 可父亲原来并不是这样。
　　 父亲四岁上死了母亲，下面还有一个比自己小两岁的妹妹。听村里人说，父亲年轻的时候没人管教，是出了名的“赖蛋子”。村里人谁都看不起。可我一直不信。
　　 他们说，父亲年轻时，又懒又馋又好赌，谁也管不住。还举例说，那时我爷爷的家庭原本是村里的小富户，“三十亩地一头牛，娃娃老婆热炕头”。有一年，家里盖房，就打发父亲到外地买瓦。我们这里普通人家的房子都是土木结构，能盖起瓦房的人家不多。父亲拿着买瓦的钱上了赌场，一夜把钱输了个净光。赌输后他不敢回家就在外面流浪。后来爷爷听说瓦钱输了，只得把瓦房改成了灰滚房顶。因此，在父亲和大伯分家的时候，爷爷什么也没给父亲分，只扔给他一只破笼和一口小锅，房子只给了一间又低又小的土房。其他所有家产都给了大伯。我虽然不愿相信，但我们一直住在一间土屋里，大伯家和我们内外院，人家住的内院就是三间灰滚屋顶的大房子，那房子的椽檩都是松木的，我们的房子是杨木，椽只有一寸来粗，檩条五寸来粗，不及别人的看场房。夏天屋顶漏雨，经常一家人摆着锅碗瓢盆接漏下的水；冬天，又湿又冷，屋顶铺满冷气凝成的霜。下雪天，大雪封门，得从窗户跳出去，除掉被大风卷到半门高的雪，才可以把门推开。大伯家有一个完整的院子，我们没有，一排土屋，坐西朝东，隔壁左面是二爷爷父子俩两个光棍，右面是二爷爷放杂物的杂物间，二爷爷父子俩住的还是一堂一屋两大间呢。但我从来没有听到过父亲对爷爷的埋怨，也没有听到过父亲对大伯有什么意见。相反，大伯病逝后，他的子女都得到父亲无微不至的关心和照顾。
　　 我慢慢才醒悟到，父亲是为了我才改变了自己。父亲四十岁时养母还没有生孩子，就是那年，我被养父的妹妹，也就是我的二姑，从我生母那里偷出来，送到养父家里。养父有了我以后，好像生活有了目标，也好像自己走进了一个崭新的世界。从那时起，养父再没让村里人下看过。
　　 我懂事后，一直把养父当作自己的榜样。他那样勤劳，那样吃苦。无论干啥都全心全意，不投机，不耍滑，脚踏实地。小的时候，我就暗暗下决心，要成为让养父骄傲的孩子。我没像别的孩子那样贪玩，老师留下的作业，每次都认真地完成。我没和同学吵过嘴，打过架，闹过意见。我没让养父母操心过。在学校一直保持第一名的好成绩。我养成了和养父一样的性格，不好乱说话，最爱踏踏实实做事。长大后我知道了自己的身世，感觉养父能为我而改变自己不容易，我也应该为养父活出个人样来。高中毕业后，上大学靠推荐，我没有门路上不了，就死心塌地在广阔天地锻炼自己。我跟着养父学会了耕地、耩田、赶大车，成了种地能手。种地的同时我没有放弃对文化知识的学习。我通过自己努力，当上了民办教师。在教师的岗位上做到了出类拔萃，后来又被公社领导看中，抽到公社当写材料的秘书。直到被县委书记发现，抽到县里工作。我为养父母在村里盖起五间宽大的房子，让他们过上了不愁吃穿、无忧无虑的日子。我孝顺养父母，尊重同事，热情待人，成了一个让养父感到满意的儿子。我经常告诫自己，尽管自己不堪大用，但凭自己的努力做一个让养父母满意，妻子放心，儿女喜欢的平常人，还是可以做到的。我做到了。我很满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