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的灯塔
我有幸出生在那个可以有兄弟姐妹的年代里,其最终结果是令我不但有一个大家,还有一个小家。大家由父母和兄弟姐妹组成,小家则指自己的三口之家。
我时常想,大家如同一座灯塔,父亲是这座老灯塔的守塔人,母亲是他的助手,弟姐妹们的小家则是一艘艘小航船,游弋于灯塔射程之内的那片海。
我们家那座灯塔已屹立了近七十个年头。
在我童年的眼里,两位守塔人似乎并不默契,他们甚至算不上是一对现代意义上的恩爱夫妻。
母亲是童养媳,还没有满月,我那狠心的外婆就将她送人。祖母是提着小竹篮接她回来的,临行前,外婆从篱笆边拔了一株小黄菊,斜插在篮沿上,说家里穷这枝小黄菊就算给丫头作嫁妆了。
祖母说,那是一枝带露珠和泪珠的黄菊。
父母亲从小一起长大,少了现在意义上的那份新鲜感。他们生长在封建意识强烈的年代里,从来就不存在什么亲热劲。
在我们的记忆里,父母间就不曾有过言语上的亲昵,倒更像是一对陌路之人,相互间不呼名唤字。说他们是一对捆绑夫妻似乎更确切,早年长辈们的威严像一道无形的缰绳捆住他们,到了中老年对子女们的责任替换了那道无形的缰绳继续捆住他们。
随着年岁的增长,发生在父母身上的许多事,逐渐修正了我们的上述观点。
那枝被外婆权作嫁妆的小黄菊,随着母亲的脚步生长在我家篱笆的边沿。贫瘠的地块照样长出葳蕤之势,每年深秋,如期绽出一簇簇铜钱大小的花朵,花朵泛着莹莹的黄,散发着沁人的香。
母亲四十三岁那个秋天,天冷得特别早,菊花还没来得及开,天就入了冬,花蕾全冻坏了。第二年母亲就生了一场大病,服了很多汤药都不见好转,祖母担心治不好,甚至偷偷地为她备起后事来。我受命跋涉五十里路到城里向父亲报告。闻讯后,父亲从城里赶回家,用借来的自行车连夜将母亲驮到城里,住了半个月医院,硬是将母亲从阎王爷那边抢了回来。
事后,祖母说她去年见到小黄菊没有开出花,心里就直打鼓,果然有此一劫。祖母到时临终还叮嘱我们,要爱护那丛小黄菊,只要花开得灿烂了,咱们家就平安。
菊花是一种嘴馋的植物,无需浇水,更用不着施肥,却在篱笆边长了八十六个春秋,开了八十五度花。
文化大革命狂热年份里,红色狂潮席卷神州大地,父亲工作单位受到严重冲击,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与家里失去联系。村里一位识字不多的乡亲从城里回来,说看到大字报上写有父亲的名字,应该是批斗对象。不久父亲又被带到更远的地方。幼小的我总担心父亲再也回不来了,甚至怀疑母亲已经开始做好一个人看守灯塔的准备。
那年头,父亲的工资也停发了,仅靠地里可怜的收成很难维持家庭,母亲领着兄弟姐妹们上山挖野菜充饥。大哥在深夜里幽咽地哭起来,哭声将母亲吵醒,母亲安慰的同时还鼓励大哥要担起老大的责任。第二天,大哥就辍了学去山区当木工。
在那特殊的年代里,母亲不曾疏忽过对灯塔照料,我们的家庭之舟得以度过那场劫波。
一个春暖花开的季节,父亲回来了,母亲没有眼泪,没有拥抱,只是淡淡一句:“回来了。”父亲见到全家人饿得头大脖子细,也没有眼泪,只是默默地接过守塔人的职责。
我十四岁的那年,看中了新华书店货架上一个文具盒,通体镀铜的,盖面用光滑的油漆印着一对昂首挺胸的红领巾少年,背景是翻卷的巨浪,右上角用红色字写着“在大风大浪中锻炼成长”。那画面深深震撼着幼小的心,以至于只要有空我会跑到店里去注视它,我还特别注意标价签明价格是“二角四分”。又摸自己口袋只有四分钱。
有一次爸爸从外地回来,我乘他不备将手伸他的帆布包里的偷了二角钱。那年头,钱是一分一分计数的。父亲发现少了二角,首先受怀疑的是我。在他的责问下我坦白了,将藏在卫生衣口袋内那张被攥得褶巴巴的二角钞票交了出来。父亲的勃然大怒道:“小时偷摘桃,长大就偷牵牛。”接着就要上纲上线动手揍我,母亲发现后立刻把他呵住,并用身体袒护住我:“我们家的孩子是听话的孩子,犯了点小错误,可以说道理的,不能动不动就动手。”
在母亲的庇护下,我算是逃过一次体罚,随后母亲告诉我偷的危害,还与我一起利用放假的时间上山采山茶籽,送到供销社收购站卖,很快就攒齐了二角四分的钱,将那文具盒买了回来。那文具盒我一直用高中毕业,盒体也瘪了,画面早已褪尽,盒体也布锈斑,父母的教诲却历久弥新。
正是由于母亲的坚持,在我们兄弟姐妹的成长日记中从来就没有体罚的记录。那次犯错,以及由此引发的父母一系列的态度让我记住一辈子。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
日子一天天好了起来,兄弟姐妹们也纷纷长大成人,父母鼓励子女各自独立建家,自己单过。随着父母对小家的日常事务干预度的下降,大家也渐渐地被概念化了。
个别小家有时出于对老人的尊重会将自己的一些略大的事项报备给大家。但老人常常以听觉迟钝为由,不置可否,不加评点。我时常想也许正是老人的睿智使然,我甚至怀疑老人听觉并没问题,他们只是选择性地装聋。而该清醒时他们会猛然醒来。
兄弟中老幺大学毕业在城里成了家。弟媳在一家银行当职员,小俩口生活得平淡却幸福,婚后数年就迎来股市疯狂,弟媳在同事的怂恿下也坐不住了,她背地里将家中的积蓄悉数投入股市,岂料得,一入市就撞上股市狂跌,数月之内夫妻两积攒和财富缩水过半。面对如此巨大的损失,俩口子从指责、埋怨快速上升为口角,进而发展成两人的不相语言,甚至动了分开的念头,两人着手估算着孩子的归属问题。
尽管,俩口子的争执都背着父母和我们,年迈的父母还是敏锐地觉察到那个小家的绎动。老父亲及时将老幺唤了回来,当着众兄弟姐妹责问原委。在老父亲的诘问下老幺如实交代经过,附带痛责了弟媳的不是,扬言非离了不可。
让我们意外的是父母却坚定地站在弟媳那一方,父亲那久违的厉色重新被调动回来,他说:“如果只是因为这件事就将人家踏开,那就是你的不是,投资股市也是出于家庭利益着想,没有什么不对,股市有涨有跌,哪能全归你们赢?”
一通颇具哲理的训话后。两位老人示意我们兄弟姐妹们形成同盟,对老幺进行合围,对弟媳进行保护。就这样,连素来不睦的妯娌们也摒弃前嫌,参加了进来,变得空前团结。就这样在巨大的压力下老幺终于放弃了离婚的念头。
多少年过去了,我们时常会忆及那次由老人策划挽救小弟婚姻的努力。我想,正是那座老灯塔发出的光芒,及时让迷航的船只回归正途。也让我们真切感受到那一对看似疏离的老守塔人,却用一种天作的默契去守护那一片海。
儿女们的航船有时航得很远很,却总是航不出灯塔的射程。
如今,两位守塔人均已老迈,步履已呈现出蹒跚之态。我们家那座老灯塔的光芒却依然如炬,因为那道光芒,兄弟们会不惜奔波千里来聚首;因为那道光芒,妯娌们会收敛各自的成见,嫌隙就无法扩大;因为那道光芒,当听到舷板吱吱哑哑的崩裂声时仍然不会有惧色。
人们常喜欢将婚姻比喻为浪漫的殿堂,那更像天边的云彩。我喜欢理性地审视父母的婚姻,看似平淡,汰去浪漫与虚无,如同一对表面上疏离的守塔人。正是他们对那道光芒不渝的坚守,始终给了我们一片平静的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