掐指算来，离开老家已经有二十多年时间了。为吃、住、行奔波劳顿时节，偶尔愣神间，耳畔会传来大人的吆喝：“回家吃饭了……”声音响亮而渺远。于是，老家的那些旧吃，在记忆中清晰了起来。
　　 暖锅子和炸油饼一般在过年的时候才能吃到。谁家吃暖锅儿，那真是富有的象征。锅是那种安口窑烧出的陶瓷货，呈焦灰色，用手指敲击，会发出清脆的“铮、铮”声。锅里面装些粉条儿，炸熟了的萝卜片儿，切成块的洋芋，上面苫了白花花的肥肉片子，调料也不多，撒些葱花、干辣椒丝子，放上几粒花椒，浇上汁子就成了。但并不是家家都能装暖锅子吃，暖锅子里没有肉，清汤寡水的没有吃头。生产队只有过年时，才宰几头猪，每家按劳力，连肉带骨头最多也不过七八斤罢了。我的印象中，好东西几乎全是放着给别人吃的，很少自家能放开吃上几顿。
　　 至今我认为，吃暖锅子最多的是那些唱戏的人。生产队每年在正月里耍社火，年前就开始排练了，有《红灯记》、《智取威虎山》、《白毛女》、《血泪仇》、《梁秋燕》等现代戏。三天年一过，白天上工，晚上唱戏，一直唱到正月二十三，一盏悬挂在戏台口的气灯，“嗞——嗞——嗞”地响着，白炽的光芒照亮整个村庄，明晃晃的，胜过半个月亮。实行承包责任制后那几年，样板戏唱得少了，主要唱《十五贯》、《辕门斩子》、《游龟山》、《火焰驹》、《下河东》等古装戏，晚上唱，白天也唱，一直唱到古历二月二日龙抬头。本村子的社火队去了外村演出，外村子的便被敲锣打鼓地迎进村子。他们唱到中途，一定要饯台，也就是犒赏那些戏台上辛苦的人员。几声炮响，把准备好了的暖锅儿从台口上递了上去。演员人在戏台上，心却在那些摆在后台的暧锅子上，有时候，草草唱几句，赶紧下去了。观众都是乡里乡亲，除了失笑，还有羡慕。我，还有二狗、毛毛，在一段时间里，最远大的理想就是长大当戏子。
　　 其实，谁家当晚出个暖锅儿用来饯台，是队上摊配的任务，家家轮流，户户有份。二狗的爹曾经在陕西生活过些时间，唱得不是有板有眼，但就凭着喜欢秦腔的热情，被推举为村子里的社火头儿，虽然不是队长，却好像当了啥大官似的，喜欢把人召集到他家，商量社火演出和接待的事儿。暖锅子任务摊派遇上难度时，他用旱烟锅敲一下炕桌：“多大的事吗？摊我家算了。”人都走光了，常惹得老婆子对他有意见：“咱娃娃都没有吃一口肉呢，我看你都就给戏子吃光了？”二狗爹瓦着脸说：“啧啧啧，女人家，头发长见识短，少吃一口看能把谁馋死？还能把人给吃穷！”
　　 通常，大些孩子，比如我的、二狗的哥哥，他们是一小伙儿，公众场合不和我们一起来往，甚至连话都少说。我和二狗、毛毛几个便趴在台口，不是为看戏，纯粹是为看热闹，不，是凑热闹，因此，身上经常沾满了尘土。戏台是一米高的土台子，上面用帆布搭了个顶棚，点缀了些用彩纸扎成的花朵，简单却有喜气。饯台时，“扑扑扑”作响的暖锅子，就从我们几个的眼前晃了过去，那窜出来的香味儿和那火膛里冒出的淡淡的木炭烟一样，一时半会儿难以从眼前散开。毛毛说：“最大的，最香的那个是我家的。”大家没有理由不信，因为他爸爸做生意，生活条件要好一些，便都以为毛毛吃了不少，问：“香吗？”毛毛吸溜一下鼻涕，说：“香，香，香得很。”说得大家都嗓门儿里痒痒的，把口水咽了下去，再咽了下去。二狗觉得很委屈，嘟囔说：“我家的暖锅子也香得很，爹就是不让吃一口。”
　　 如果唱社火，二狗爹必然会守在后台上，指手划脚地说这说那，好像离开了他，社火就不能正常唱下去似的——这是多好的差事呀，可以经常以陪客的名义，吃到暖锅子里的肉片。第二天下午演出的是邻村的《伍员逃国》。饯台罢，在后台，二狗爹指着一个暖锅儿，用筷子点着说：“快嚐一下，我家的。”人家揭过暖锅盖子一看，那上面的肉片已经叫人嚐掉了。我和毛毛、二狗还在台口议论伍员的胡须是头发做的还是马尾做的，根本没有注意，二狗爹从台上跳了下来，指着二狗骂：“你个狗日的，丢人现眼的。”二狗赶紧跑，他爹在后面追，边追边骂：“把人丢尽了，把人丢尽了。”孩子跑不过大人，人们不看戏，看二狗爹追打二狗。人们都看见，二狗爹抓住二狗的领口，一把扳倒在怀中，脱下一只鞋，在二狗的屁股上抽了好几下。
　　 二狗一路哭着跑了回去，一进门就叫：“娘……”
　　 他的娘还在厨房里，赶紧走了出来，问：“我娃是咋了？”二狗边哭边给她说，抽抽答答的，伤心得很。她娘把二狗揽在怀里，边抚摸着头边说：“我娃以后还敢偷着吃不？”二狗把头从她的怀里抽了出来，坚定地说：“敢！”二狗娘也坚定地说：“走，咱娘俩儿也做个暖锅子吃去。”
　　 于是，这个下午，除了戏场上飘荡着暖锅子的香味儿，二狗家的院子里也有暖锅子的香味飘散了出来，雾一样弥漫。让人觉得，这是一个多么美好、幸福的下午啊。
　　 其实，和暖锅子一样，油饼也几乎是用来招待客人和亲戚的。
　　 记得大人们常说：“油饼子下肉，把福享尽。”意思是说，不能用油饼子就着肉吃，这样会把一生的福气一次享尽了，今后太穷怎么办——考虑得好像挺远，事实上，这两种好吃的东西，平素实在难得碰到一起，只有到过年的时候罢。过年时节，有条件的人家，还是没有条件的人家，都要炸油饼，但不说炸，说“捞”，捞油饼，很有些分量在里面，可见日子的沉重。年三十那天，在锅里先倒上些油，不是很多，毕竟有限。油开了，把擀好的碗口大小的饼子放到锅里去，一次不能太多，三两个吧，几分钟后，炸熟了，捞出来，把油控尽。炸成的油饼，晾冰，封在面缸里，不让娃娃们吃。守夜时，拿出三两个，切成小牙，敬过先人，才散给娃娃们。封在面缸里的，主要用作招待亲戚朋友。因此，我那时特别爱走亲戚，不管山高路远。
　　 油饼子炸得好不好，除了火候，关键在于面发酵得好不好，碱和得合适不合适。这虽然不是很难掌握的技术，但几乎家家都要撕下指头蛋大的一点面团，放到灶膛里去烧一下，然后掰开看看是碱放多了还是放少了。当然，毛毛家是个例外，毛毛娘和毛毛爹是个炸油饼的行家里手，一年里，总有那么一半天数在炸油饼，烧焦了的油香，布满村子里的所有空气，甚至树梢。以至于让外村人怀疑，我们村的生活是多么的盈实和富足。事实上，他家的油饼并不是自己吃的，而是拿到集市上去出售的。也不过是四五十个油饼，面发的好，虽然白面中掺加了不少黑面，但看上去酥软、厚实，加上油汪汪的，感觉有分量。一般五毛钱三个，两毛钱一个。当然，这几十个油饼中，也存在玄机，其中有几个是没有发过的，直接用热水把面调和好了下锅，看上去油汪汪的，吃起来却柔韧，有筋骨，让人的两腮发酸。这几个不是用来卖的，而是用来赌的。
　　 从地理上看，店子镇的集市大啊，跨甘肃、宁夏两省，连静宁、庄浪、隆德三县，接曹务、岳堡、温堡、桃山四镇。但是，那时市场刚刚开放，一切百废待兴，尚在恢复之中。卖旧衣服、小百货和耍把戏的最多，倒腾电子表的也不少，一毛钱一大碗面片的摊子也有好几家。赌油饼子的人不多，只有两个，一个是集市上的老住户，一身黄衣服，戴副墨镜，一幅走南闯北的样子。一位就是毛毛的爹。这两个人各占着市场的两端，井水不犯河水。毛毛的爹看上去是实诚人，头上捂着个蓝帽子，沿都断成几截子了，还舍不得取下来扔掉。毛毛爹喊：“油饼——哎，油饼子。”前一句的那个“饼”字悠长，最后一句“子”落地有声，抑扬顿挫，一点没有拖泥带水的感觉。那时我们在镇中学上初中，在放学的路上，如果不唱歌，我们也就喊“油饼——哎，油饼子。”
　　 学校距家约五公里路程，中午一般不回家去。如果逢集，那就更不回家去，三五个人勾肩搭背的，扯上毛毛去市场，偶尔拣大人们扔掉的香烟头。当然，主要是躲在一边看毛毛爹卖油饼。说是躲藏，其实不然，一边装出一幅怕他责备的样子，一边尽量还要让他看见。毛毛爹把一根缝衣服用的细线从油饼中间的眼中穿过去，提了起来，冲着周边的人，压低了声音喊：“嘿，嘿，谁想赌一个油饼子吃？”
　　 赌博看来在任何时候不能成为正当职业。有人站出来，也压低声音问：“咋个耍法？”
　　 毛毛爹用大拇指和小拇指捏住那根线，提起油饼，举过头颅，说：“谁要是这样提着油饼，不用另一只手帮忙，把油饼吃完，这个油饼算是白吃了。油饼子没有吃完，两个手指捏不住线了，就算输。”
　　 “那输了呢？”
　　 “输了掏五毛钱就行了。”
　　 我们都觉得奇怪，怎么好几个人还没有吃完油饼，线就从两个手指中掉了下来呢？看着几个人掏五毛钱，很不情愿地交给毛毛爹，边嘟囔着走远，我们在一边兴奋得不行，鼓动毛毛向他爹要一个油饼，拿回教室试试。真是天遂人意啊，可能因为这天生意好，毛毛爹一高兴，真给了毛毛一个油饼。捧着它回到教室，我自告奋勇，从衣裳上拆下一根线，把线从油饼的眼儿中穿过去，准备叫毛毛学学打赌吃油饼的样子。这时节，人高马大的班长进来了，大声呵斥我们：“做啥做啥？好的学不下，坏的怎么一学就会？没收！”那个油饼便归班长所有了。班长边走出教室，边说：“我去上缴了去。”我现在想，他肯定一直跟在我们的身后。
　　 我们老远看见，班长也捏着线一边走一边吃着那个油饼，没有一会功夫就吃完了。咦，怎么回事啊？班长怎么能很容易吃完呢？我们还没有回过神来，听见毛毛狠狠地拌着脚：“油饼，哎，我的酥油饼儿呀！”
　　 是的，面有“酥面”和“死面”之分。那种没有发起来的、用热水和成的面，我们把它叫做“死面”。其实，在我的记忆中，用死面做成的饼子也很好吃，通常用来泡羊肉、泡鸡汤吃。另外，还可以泡“炝浆水”吃。“炝浆水”就是在油锅里搁上葫麻油，扔几粒花椒，待能闻得见花椒焦糊味儿时，把备好的浆水倒进去，煮沸后的汤。酸麻可口，清爽，能败火。
　　 浆水是每家每户必备的调味品，家家都有。做法简单，把面汤晾冰，沉淀，取清的部分投到一只瓷罐里，放上几根洗净的芹菜，封口，放在适且的温度下发酵就成。但每家做出来的味道却大不一样，有的不酸，有的有异味，甚至是那种旱臭味。谁家的最好，我没有吃过，但人人都说二狗妈做的好。二狗妈做的浆水好，面食也做的好，包括浆水面。为此我们都很羡慕二狗——他能吃上工作组吃不完的浆水面，面是白面，漂着金黄色的油花儿。
　　 通常，在中午的时候，队长站在二狗家的院门外喊：“二狗，二狗。”几乎整个村子都能听得到，大家便知道工作组进村了。虽然喊的是二狗，但肯定从大门出来的是二狗娘。一般情况下，大人的名字不能直接叫出来，由孩子的名字代着。
　　 二狗娘把头从门口探出来，口里不问，但心里已经明白。队长吩咐：“三个人。浆水面，做好些。”他走了半截子路，又回过头：“还有我和支书呢。”一下子又增加了俩人。
　　 二狗娘就回去拿上一个面升子（装面用的小斗），提着一只镶着木塞子的瓶子，踮着小脚，身体前倾着，去队上的仓库，找保管领取白面和清油。阳光正好，人的影子很矮，心却走得很急。
　　 应该说这是个好差事，队里给记工分，还自家能落下些白面和清油。这一段岁月里，吃白面是稀罕事儿，不是大过年，谁还能吃上白面清油呢。所以，村子里有好多男人责怪女人：“看你的样子，连浆水面都做不好！”女人回一句：“有本事，给你也找一个去！”可见善于做浆水面是多么重要的本领。
　　 如今，很少有人能把浆水做好。但是，二狗娘的面食做的好，二狗媳妇竟然也做的好。这些年，醋，浆油等调味品在家乡已经不算稀罕的东西，虽然浆水几乎被很多人家淘汰，但二狗家却没有，我私下揣测，可能是他家以“优质浆水”为荣，并且要“发扬光大”罢。前年，我回老家，二狗叫我这个老同学去他家，吃了些炒菜，喝了几杯酒，二狗问我：“吃些啥汤面？”我还没有考虑好，他就给老婆吩咐：“下几碗浆水面。”我总算吃上他家的浆水面了。那种味儿，我匝巴了几次嘴，感觉不一样，就是不一样，但说不上来。他媳妇站在地上，浅笑着问：“能吃惯吗？”我说：“好，好，就是好。”
　　 二狗媳妇的浆水好，自然，也就有了不小的名气。县上的、乡上的，凡下来检查工作的领导，还是要吃面食的。当然，这和过去有些差别，以前除了吃面，尤其是浆水面，再没有啥吃的。现在不一样，是领导在乡上或者村上吃完鸡肉，吃完羊肉，喝完好酒，就像在某某酒店一样，最后得吃一点“主食”。即便是大家都醉着，也知道“去二狗家吃浆水面”。
　　 队长事先也不通知，一行人直接到二狗家门前，“啪啪啪啪”地拍着大门：“二狗，二狗，在你家吃饭。”说着话，推开大门，让那些红光满面、走路七摇八晃的领导进院。
　　 二狗慌忙把领导让进屋子，沏茶，上烟。二狗媳妇赶紧往身上系护襟。队长给二狗媳妇说：“吃浆水面。要做好些。”
　　 二狗媳妇朝厨房走，队长跟在身后，又说：“要荞麦面的。”
　　 二狗媳妇楞住了：荞麦产量太低，如今都很少有人种了，到哪里去找去呢？“没有荞麦面。白面不行？”
　　 队长瓦着脸说：“没有就去找啊。”
　　 二狗媳妇有些不情愿。队长眼睛历练得雪亮，走近一步，表情十分严肃，但不说话。二狗媳妇就赶紧出去找面去了。
　　 眼下，时近端午，大地炽热。老家田野上的麦禾，想必已经开始灌浆。在小城的一隅，我提起这些人和事时，想念之外，亦有几许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