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旧的老楼内尖锐的争吵声随着一声“砰”的关门声消失得无影无踪。月光照不进这拥挤狭小的楼道里，宋寒暖在黑暗中掏出钥匙，打开门。
　　 客厅里白色的地板砖上冒着泡的水渍和油光，无声地提醒着她刚刚家里爆发了怎样一场激烈的“战斗”。
　　 用不着去询问当事人，宋寒暖也能想象到当时的场景，一定又是那个男人干完这一切，然后不负责任地摔门而出。房间里传出那哭了十几年却始终都没什么创意的啜泣声证实了她的猜想。
　　 刚刚放学回来，没有一餐热饭就算了，还留下一大堆的烂摊子等着她收拾。宋寒暖不知道该为自己有这样的父母而感到悲哀，还是该为他们能生下自己而感到神奇。
　　 十七年里，除了最初的那几年不记得，从记事以来，她就一直生活在这样的水深火热里。宋寒暖，水里寒火里暖，这名字还真是符合她悲催的人生。
　　 屋里的人好像听到了动静，哭声停止，一个头发蓬松眼睛红肿的年轻女人从房间走出来，唯唯诺诺的步伐显示出她懦弱没主见的性格，在看见宋寒暖的那一刻，她仿佛松了口气，一定是怕刚才的男人半途中又折回来吧。
　　 “小暖啊，你回来啦？”女人急忙用手擦干眼角的泪痕。
　　 “恩”宋寒暖避开女人抱歉的眼神，放下书包，伸手去捡洒落一地的玻璃碎片和剩饭的残渣。耳边又传来了早已经听腻的呜咽声，在安静的夜里听起来是那么令她厌烦。
　　 如果最初看到这样的场景宋寒暖是心惊胆战的，那么现在她之所以可以处理得如此波澜不惊完全是因为麻木了。习惯了一切没有温度的生活，母亲的眼泪再也换不起宋寒暖的丝毫同情。
　　 在别人还在因为高中繁重的课业叫苦连天的时候，她却不得不因为自己的赌鬼老爸拿走了家里唯一的生活费，逃课去发传单。
　　 这一次他来吵闹，恐怕又是如此。他每次来目的都只有一个，要钱，没有钱就看到什么砸什么。鉴于上次被他拿走了她们一个月的生活费的经历，宋寒暖将家里所有的钱全都存到银行里，需要的时候就取一些，但也仅限随身携带，绝不会放在衣柜里或是他可以找到的地方。
　　 等到宋寒暖收拾完狼藉的地板，才发现厨房才是正真的烽烟四起的“战地”。煤气的阀门又没有关，切菜板泡在水槽里，水面上漂浮着几根黄绿色的菜叶，油晃晃的锅盖掀翻在地，锅里还有两个没煮熟的鸡蛋。
　　 宋寒暖之所以看到这些都没有发作，只能说明一件事，那就是她对这个做了自己十七年的母亲彻彻底底的失望了。
　　 “小暖啊，你还有作业吧，这些留着我来。”女人抢先一步走到她面前，试图遮掩厨房里的不堪入目。
　　 “你能弄好吗？”宋寒暖的语气除了淡漠和疏离还有一丝嘲弄，陈述句用疑问句表达，她将自己的不信任毫无保留地体现。
　　 女儿眼里的不信任像一根针扎在女人心上，女儿的话让她无地自容，她却无从反驳。从小娇生惯养的她什么都不会做，年轻时任性妄为，一时意气跟男人私奔，过去的家回不得，现在的家不像家，生活能力差得连女儿都不如。
　　 可是，这一切是她想要的吗？她明明是想要追求自己的幸福，为了那个男人她几乎抛弃了一切，到头来却因为他毁了人生。她的不幸又有谁来买单？她是他的女儿，所以她的不幸只能由她来继承。
　　 “宋寒暖，我知道你觉得我很没用，可我是你妈，那个你从来没入过眼的赌鬼是你爸，你这一辈子都留着我们身上的血，又能高贵到哪儿去？”妇人的眼中没有了之前的抱歉，取而代之的是一股疯狂，一种欲将自己和全世界都摧毁的疯狂。
　　 呵！这就是她的母亲，无论懦弱还是疯狂，丝毫不会考虑到她的感受。她大概永远都不会明白，她能够摧毁的只有她。或许，她知道，只是当做不知道。这样她就可以在情绪爆发的时候将生活中一切的不满和怨念理所当然地宣泄到她的身上。宋寒暖真怀疑是不是上辈子欠了她很多钱，这辈子才做她的女儿，来还债。
　　 又是一声“砰”的闷响声，刚收好的厨具重新回到灶台上，地上。宋寒暖在女人走后默不作声地蹲下捡起，又无奈地放下。反正不管放在哪儿，最终都会被扔在地上，还不如就让它们就呆在地上，还能少一些折腾。
　　 本来到厨房是为了看看有没有吃的，动多了脑筋就是容易饿，肚子饿得咕咕叫，厨房里两个半熟的鸡蛋将就让它停止哀嚎。不知道是不是这种半生不熟的东西吃多了，宋寒暖觉得自己的体质越来越趋向老外，生猛如牛。却没想到半夜突然闹肚子，后半夜几乎是在厕所里度过的。
　　 晚上睡眠不足，早上到了学校只能无精打采，早自习读书的时候忍不住打瞌睡，头磕在桌子上，怕引起旁边同学的注意，宋寒暖只能强撑着厚重的眼皮不让它们合上。
　　 “宋寒暖，你昨晚去做贼啦？”坐在前排的周婧突然转过头，咋咋呼呼的声音随着下课铃声一同响起。
　　 宋寒暖猛然清醒，睡意全无，被她这么一吓，一点也感觉不到瞌睡虫的存在。做贼？她宁愿是去做贼了，也好过呆在那种爹不疼妈不爱的冰冷房间煎熬焙制。
　　 “是啊，你才知道？”宋寒暖的语气有些不快，周婧只当她是没睡够，不以为意。
　　 “哇，快说快说，漫漫长夜偷了哪家汉子的心？”
　　 “肖……楠的。”果然话一落，周婧的表情就不再淡定。
　　 “不可以，不可以，肖墨免费送给你，肖楠还请你高抬贵爪。”周婧谄媚地笑，一张婴儿肥的脸红得像苹果，得意洋洋地宣告主权，“因为他是我的”。
　　 “他们俩不是孪生兄弟吗？你为什么独独喜欢肖楠，不喜欢肖墨呢？”宋寒暖问。
　　 别的班的班草一般只有一个，她们班却有两个，他们长得一模一样，平分秋色，所以并列班草。但在周婧火眼金睛的观察下，还是发现了破绽。
　　 “这个你就有所不知了，他们虽然是孪生兄弟，可是肖楠比较内敛一些呀，而且他跟女生句话的时候脸都会红，你不知道会脸红的男孩都很纯情吗？”
　　 “咳咳，哥，我怎么不知道原来你还有纯情的一面呢？”不知何时出现在身后的肖氏兄弟一个摆明了看好戏的态度，另一个面无表情，看不懂是生气还是高兴。说话的自然是唯恐天下不乱的肖墨，站在旁边助纣为虐的面瘫才是周婧口中纯情的肖楠。
　　 “我也不知道原来你在女生眼里这么廉价，竟然是免费的。”肖楠不愧是肖墨的哥哥，姜还是老的辣。
　　 “那也比你好，心都让人偷走了，还就在昨晚。”肖墨说这句话的时候似笑非笑地瞄着宋寒暖，他不知道的是她在心里早将他骂了不止千遍。
　　 让宋寒暖来说，这两个都不是什么好鸟，既没礼貌也没风度。竟然站在女生背后听墙角，听就听了，还光明正大地暴露自己，摆明了是在做作。
　　 宋寒暖不动声色地瞥了眼肖楠，却发现他也在盯着自己看，她回瞪了过去，他依旧面目表情。
　　 她实在看不出这个面瘫哪里纯情，反而觉得他的眼神怪怪的，像是藏着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不过，这些都跟她没关系。
　　 周婧则是从头到尾低着头，整张脸埋进书里，嘴里念念有词：这下完了，这下完了……
　　 “人都走了，你打算当缩头乌龟到什么时候？”宋寒暖一把夺走周婧的“龟壳”敲在她头上，发出清脆的碰撞声，好像西瓜熟了的感觉。关键时刻当逃兵，不多几下都不够自己出气。于是，宋寒暖毫不客气地用手试了试“西瓜”到底有没有熟。
　　 “怎么办？他听到了，丢脸丢大发了，人家都没脸见人了，你还欺负我。”周婧故作矫情地咬着唇，说着就要张开怀抱投向宋寒暖，却被她一个巧妙的闪身绕过去，扑了个空。
　　 “就算他没听见，你就有脸见人啦？”宋寒暖不以为然道。
　　 “宋寒暖，你比灭绝师太还绝，干脆叫灭顶师太好了，没有人再能跳到你头上。”周婧反击。
　　 宋寒暖看着周婧气鼓鼓的模样，心里却是十分充足。因为只有在这个时候，她才能感觉到自己是个正常的孩子，跟同龄人一样，斗嘴，玩闹。
　　 “好啦，逗你玩的，别这么小气嘛，把上周的笔记借我用用。”宋寒暖拽着周婧的一只衣袖不放，嘟着嘴讨好，一边说一边摇晃。周婧被她无赖的行为弄得没办法，只好举手投降。
　　 “对了，还没说你呢，你怎么又逃课，知不知道你已经被班主任在班会上特别点名了，再有一次，你可能就要被记过了。”
　　 周婧的提醒让宋寒暖想起这个月的生活费就快要用完了，那个男人自身难保根本不会管她的死活，家里的那个有公主病的妈妈就更不用说了，她不逃课去赚钱，就等于要饿死。比起被记过，填饱肚子才是大事。
　　 “我……家里有事。”
　　 “好吧，不过就快要高考了，你抓紧点。”周婧知道宋寒暖显然没说实话，但终究什么都没问。
　　 “我知道了，周天使。”
　　 “切……知道就好。”
　　 上课铃响了，宋寒暖一直在想除了发传单还有什么她能做的工作，高中毕业的她能做什么？
　　 高考的意义，对于宋寒暖来说是遥远的，就像未来一样遥不可及。考上了大学，又能怎么样，她一样不能去上，也改变不了任何现状。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宋寒暖还是得逃课发传单。
　　 说什么来什么，记不清这是第几次被传到办公室，原因当然只有一个，逃课。宋寒暖站在办公室中央众目睽睽之下被班主任训斥，她突然想知道在这群冷眼旁观的老师眼里，自己是什么样的，屡教不改的坏学生，还是朽木？一定是朽木，雕了也是浪费的那种。
　　 她并不想自黑，只是亲耳听见有老师曾私下这么讨论过。那时候他们还称她为“孩子”——别人家的孩子。人们往往都是喜欢将与自己无关的东西拿出来当做笑话一样说出来，这种行为有一个文雅的字眼，叫做消遣。不怪他们，老师也是人，也会有想消遣的时候。
　　 班主任似乎也并不想跟她多说，随口说了句要记过便作罢了，招招手让她自行离开。临走前，宋寒暖很善解人意地说了声，老师受累，但不确定有没有人听见。
　　 转过身的时候却与另一个人擦肩而过，他一眼也没有看她，径直走到数学老师办公桌前，开始报告今天的作业情况。
　　 糟了，忘交数学作业了，准确的说应该是昨天晚上忘了写。正当宋寒暖踌躇着要不要主动过去向数学老师坦白从宽，却听见肖楠说：“作业全都齐了”。
　　 宋寒暖以为自己听错了，转过头望去，肖楠也在这时朝她望过来，然后发生了一件令她十分吃惊的事情，千年冰山融化了，那个面瘫竟然在对她笑，不似那种千年寒冰一样冰冷，而是充满阳光般的温暖。其闪耀程度，简直闪瞎了她的眼，以至于让她忘了思考他为什么要说作业全都齐了，她明明就没交。
　　 回到教室，宋寒暖看到肖墨差点以为看到鬼，都怪他们长得实在是太像了，不过仔细观察也是能区别开来的。肖墨喜欢在女孩面前晃悠，所以眼睛里总是时刻飘着桃花，而肖楠更具有审判性的凌厉，满脸都写着生人勿扰。如此极端的他们正好可以拼成一个完整的双子座。
　　 发作业本的时候，肖楠突然在她的座位前面停住，用刚好够彼此听见的声音说：“宋寒暖，你欠我一个人情。”
　　 还真是阴魂不散！
　　 “我没有让你帮我，谁叫你狗拿耗子？”
　　 “别不知好歹，欠了我的必须要还，高考后，在学校后面的花园见，我要验收。”
　　 肖楠没敢停留太久，说完这句就匆匆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宋寒暖在他走后小声地嘀咕了声“神经病”。
　　 下了晚自习，天色已经伸手不见五指，每当这个时候就是宋寒暖最煎熬的时间。她不想回家却不得不回，她不想逃课却不得不逃。她都快忘了曾经是好学生的样子，连她都要以为自己就是个坏学生。
　　 气闷之下宋寒暖一脚踢飞路边的易拉罐，叮铃咣当的声音让她觉得不那么闷，她一路踢着易拉罐，伴着它的节奏哼起了流行歌曲，欢快地像只小鸟，好像所有郁闷都不存在。
　　 踢到自家楼下的时候，宋寒暖恢复了平常一派冷漠的样子，将易拉罐扔进垃圾箱里，深呼了口气朝黑洞洞的门里走去。一向在这个点没人走动的楼道口走出两个人，虽然天很暗，但宋寒暖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们，一男一女，男的是她从没开口叫过的父亲，女的是妈妈的朋友，她从小叫她青姨。
　　 他们手挽着手，表情幸福的像一对新婚夫妻。宋寒暖觉得自己的大脑短路了，第一反应就是冲上楼，踩空楼梯，跌倒了，爬起来继续往上跑，好像跑慢了就会失去什么。终于到了家门口，手却一直颤抖，钥匙掉了好几次才将门打开。房间里一片寂静，没有哭声，没有哀嚎声，什么声音都没有，这时候宋寒暖才真正感觉到害怕。
　　 妈，妈……
　　 宋寒暖近乎整个身体倚在门上，又打又踹，她多想里面的人打开门出来大骂她一顿，里面的人却始终不肯出来，任由她像个疯子一样拍打。门被打开，她一个踉跄撞在鞋架上，顾不得疼，火急火燎地冲进那间好几年都没进过的房间。
　　 床上的女人正安静地沉睡着，可是怎么叫都叫不醒，苍白的脸在月光下生气全无，眼角还没流尽的泪诉说着她的绝望，地上空的安眠药瓶提醒着宋寒暖，她即将要失去什么。
　　 尽管她一点都不在乎她，可是她却不能不在乎她。曾经无数遍想过如果自己不是她的孩子该多好，当她真的要从她的生命里消失了，她却是这么的难过，感觉全世界都要崩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