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一截小巷(散文)
我每天上下班必须从湘春街拐过一截古旧的小巷。从冬到春,不觉间已从这小巷中穿梭了好几年。巷子原来很长,两边的旧屋很有些年月了。从那一面面被风雨啃蚀得斑驳的青苔缠结的老墙上,可以感到这条巷子的年深月久。
每次穿过这条小巷时,我必定放慢脚步。小巷的人常聚在墙边磕瓜子、聊天、喝茶、打扑克,任天空泻下来的光色照着他们的坦然的脸颊。他们周遭的一切都那么宁静,连那小门洞里的鸽子的咕咕声都像他们的面孔一样安祥、平和。我轻轻地从他们中穿过,偶尔听到他们那些大俗的话题,无非柴米油盐酱醋茶一类,听起来却使人感到舒坦、亲切。
在长沙城里生活了上十年,在高高低低的大厦的缝隙和阴影里讨生活,怎么也有一点被侵蚀的沉重感。每日在家里拾缀好柴米油盐,又要急匆匆穿街过巷到九楼的报社来拜读那些永远也读不完的来稿,然后把别人的名字一个个变成铅字。当无数人拿到变铅字的文章,正如沐春风时,我却疲惫得想长长地大叹一口气。一复一日,做“老记”“老编”的那份累,正一点点地剥蚀我的好心境。好在有这段平易的小巷,让我从每日的琐碎中讨得一股子“地气”,可以忘了睡觉的高楼和办公的高楼。
我上下班的时候,小巷两边的人家经常开着门。瞅里望,是那种旧时大户人家的木楼,中间是个小天井,前面是门庭。放着杂七杂八的家什的大堂屋里,耀眼地晒着些时髦衣裙,与褪尽铅华的木栏杆、木楼梯形成某种打动人心的气氛。小巷两边的平屋颇有我幼时居所的味道,我常看到那卖甜酒的老婆婆和养鸽子的老头同一些或趿着拖鞋、或穿着睡衣的衣着随便的邻居们坐在屋檐下神态安祥地聊天,他们直来直去地表示亲疏与喜好,甚至无遮无挡地大声争执,全无办公室里的弯曲和高层建筑里的那种阻隔。
在小巷里穿行,巷里一些人的面孔都看得熟了。一日,迎面走来一个十分面善的青年,不知他是住在小巷的哪个门院里,抑或是小巷的过客,总之常与他擦肩而过。他迎面而来的时候,突然冲我笑了笑,笑得好像与我是多年的旧交。我愕然,回头看看,身后并无他人。显然这一笑的确是给我的。我慌忙中极糊涂地也对他点了点头,彼此的微笑尚未收敛起来,就又擦肩而过了,只感到一阵轻柔的小风拂面而去。
后来的许多时候,我与他常常迎面,总是他一笑,我还他一笑;我一笑,他还我一笑。时日一久,我们彼此打起招呼。迎面的时候,除了一笑,还有“你好”“下班啦?”之类的问候。小巷因此变得更特别起来。有一天下班刚走到巷口,突然下起了倾盆大雨,我捂着头,扎到巷边低矮的门洞里躲雨。他也在,头发已被雨淋得透湿。“好大的雨呀。”“嗯,真大。”
雨在地面上溅出一个个水泡泡。我突然想问一问他,为什么要主动冲我这个陌生人笑?可我终于没开口,直至雨停。“再见”声中,我们一个朝北,一直朝南了。过了去年冬天,在小巷里再也见不到他了,也许他搬了家?调动了单位?
如今回想那年轻人贸然的一笑,我的满腹狐疑早已烟消云散,只有一种轻松的回味。直至有一天,我在中山路的人群中对一位迎面而过的熟人匆匆点头一笑时,发现她身后的另一个人的脸上也骤然向我展开了笑容。我才知道,那小巷中的一笑也许并不是给我的,我所得到的只是一个未收尾的余笑。可这偶然所得的一笑,让我穿街过巷的日子,变得美好多了。
现在,小巷已被拆掉了不少老屋,卖甜酒的婆婆搬走了,咕咕叫的鸽群也飞走了,可我依然喜欢这条愈来愈短的小巷,喜欢这些普通长沙市民的朴实与市井气,这种市井气是一种真实的生活,它使人满怀温情与宽慰。
【茶巷子·鱼巷子】
茶巷子窄窄的,鱼巷子也是窄窄的。两条巷只隔着一条街。
据说茶巷子是旧时茶贩子做茶叶生意最集中的地方,从乡下来的茶担子,一挨一地沿巷排着,高山上的云雾茶、丘陵地带的毛尖茶、银针茶、白毫茶……各色茶等,一年四季都有。大约也少不了排着竹篾椅子的茶馆和五颜六色招徕茶客的招牌。鱼巷子弯弯曲曲的,一直伸到河坡底下,湿润的湖风和船号子顺着长长的巷墙爬上来,让卖鱼的和买鱼的都沾了一身的船家气息。洞庭湖里的鱼,就是被鱼巷子这只长长的手给一条条地抓了上来。
我就是吃这里的鱼、呷这里的水长大的。做小孩子时,我是不喝茶的,只喝白开水。冬天,冒着腾腾热雾的白开水,被我很小心地捧在手里,学着大人的模样,一口一口慢慢地呷,渐渐的把那杯洞庭湖的水喝出一种非凡的味道来。
待我能够跟在大人的身后钻茶巷子时,茶巷子里不光是茶生意的天下,其他各种小生意的都有。还有了一家剧院。那时候,没有什么特别的戏和电影,几出地方戏反复地演。每次路过剧院,我都不知不觉地放慢了脚步,我想进去看戏,更想上台去演戏,可我不敢让大人带我进去,我知道,家里困难,看不起戏的。
茶巷子连着下观音阁(老街),下观音阁连着上观音阁,成了一条很长的旧街。门面有不少,都很简陋,卖的东西也不多,可在我眼里,简直是整个世界。茶巷子里最让我牵挂的是一个卖米发糕的小摊子,摊主是一个精瘦的老爹,一副善眉善眼的样子。他的米发糕六分钱一两粮两个,够便宜了,可对我则是奢侈品。路过这小摊,我常常不自觉地扭过脑袋,眼睛死死盯着那篾笼子里的白白的、中间点着红的米发糕,很不情愿地被妈妈拉着走过去。“毛坨,快点走!”她低下头来催促我,目光就触着了我内心的渴求。可我们家当时有七张嘴吃饭,靠父母那百来块钱,还得供我的哥哥姐姐读书,日子的清苦是可想而知的。“你想要吗?妈给你买……”我马上把头扭过来,拍拍肚皮:“我又不饿……下次再买吧……”白白的圆圆的米发糕,像悬在梦幻中的满月,一直藏在我幼小的心中。
从茶巷子出来,横过那条跑汽车的马路,就走进了鱼巷子。鱼巷子比茶巷子更窄,两边都是老式的青砖屋。那些旧屋的墙壁,因风侵雨蚀,都变得斑斑驳驳,像一张张饱睹人间荣衰的苍老脸谱。鱼巷子一年四季都少不了鱼,胖头鲢子、毛花鱼、桂鱼、鲇鱼、银鱼……把网篼、筐子、盆子、篮子都盛得满满的。那些栉风沐雨的船家,在湖上艰辛地飘泊,养育了家小,也使鱼巷子变得日益的殷阗繁盛。
这里,买鱼的和卖鱼的都很和善,大家平心静气地讨价还价,称了之后,卖鱼的动作麻利地从秤盘上把鱼抓下来,将用草介搓成的绳子从鱼腮里穿过,扎好,客客气气地递给你,说:“好走,好走!”没有生意的时候,就蜷在墙角或那些旧屋的木门边打盹,或者三五个人凑在一堆扯乱谈。
我牵着妈的衣角,如小鸟依人。市井的嘈杂,使我愉快。穿过人群与摊点,那些陌生的面孔,使我感到一种冒险的刺激与恐惧。妈总要从鱼巷子的这头走到那头,这里问问价,那里看看,几个来回后,才掏钱买鱼。她专挑小小的鱼楞子。小鱼楞子里往往混杂着一些小虾、小银鱼,回去一挑选,将小银鱼小虾分成两堆,火爆爆的太阳一晒,就可以留着慢慢吃,一直吃到冬天。其余的鱼也一律晒干,做成米粉鱼、咸鱼干,这样又下饭又省钱。
鱼巷子临河的那一段,至今还保持着当年的模样。一块块青麻石从巷头铺到苍尾,老式的矮木楼,散发着古拙的韵味。只要深深地吸口气,就能闻到小城人父辈和祖辈们的淳朴气质。无论岁月怎样滔滔冲刷,你总能在这里感受到这种气质留下的深刻烙印。
走完麻石路,荡荡的洞庭就展卧在眼前,沿岸,大大小小的机帆船、乌篷船密密地挨着。夏日的黄昏,点点渔火,一闪一闪,萤火虫一样神秘诱人。每次来,我都要跑到巷口去看河,看那些洗衣的女人把衣服放在石头上,用木芒锤敲打,发出“嘭嘭嘭”有节奏的声音。冬天,寒冷的湖风像鞭子一样抽在人身上。湖面变得像细瘦的江流。一船船从湖洲上割下来的芦苇,经冬之后,都跟衰草似的一折就断。我依然喜欢到巷口看河、看船,看穿蓑衣的船家把鱼一筐筐往鱼巷子里送。
如今,茶巷子的巷口,立起了一幢气派的商业大楼,楼里也有香茶佳茗,还有许多远道而来的商品。茶巷子显得短了许多。鱼巷子呢,依然有许多鱼,还有各种时令水果、蔬菜,有了规划整齐的交易区,来往的人更多了……
从省城回家,我仍然喜欢跟着妈妈往鱼巷子和茶巷子去。回来时,妈的篮子里必定有最好吃的大鳊鱼和各种我爱吃的菜。我跟在妈身后,仿佛看见童年的我正从每一个小摊后面顽劣地探出头来。
走在满街的乡音里,我陶陶然,如一条游回洞庭的银鱼……
谢谢作者的《一截小巷》!轻描淡写中,令人回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