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从什么时候开始学会走路的呢？
　　 “你小时候身体瘦弱，一岁半了才会摇摇摆摆地走几步。”妈妈拢着头上灰白的头发，似乎在打捞那久远的记忆。
　　 哦，一岁多的幼儿，是不会有记忆的。我想象不出我蹒跚学步时的样子，是可爱还是傻乎乎。或许，我会扶着墙根站起来，小心翼翼地迈动小脚丫，一步三摇，两只手晃动着，保持身体的平衡。一步，两步，三步……我的前面，一定是妈妈，她会把手伸在前面，笑容满面地看着我，为我加油：“花儿好棒！过来，走到妈妈这儿来……”于是，我大胆地又向前买了几步，妈妈却乐呵呵地冲着我笑着，慢慢地往后退，而我们之间的距离，始终就保持在七八步的距离。
　　 我呢？一定是着急了吧，妈妈的怀抱，怎么那么远，总也够不到。我的腿已经开始有点发软，身体不停地摇晃着，胳膊摆动的幅度也越来越大。我看着妈妈，身体前倾，突然飞快地跑了几步，在妈妈还未曾来得及后退时，就扑到了她的怀里。
　　 “奥，花儿会走路喽！”妈妈把我抱起来，在我红扑扑的小脸蛋上亲上几口。
　　 我笑魇如花。终于可以不必手足并用在地上爬行了，学会直立行走，才是一个大写的“人”。
　　 （二）
　　 三年级，第一次写作文。
　　 作文是什么？老师说，把一件事或一段经历，一个故事，文字写出来，语言要通顺，思路要清晰，要首尾呼应，整体结构要完整。老师的话，对于我们刚刚才会组词造句，连日记都不会写的学生来说，实在是太深奥了，我一头雾水，真的是理解不了。
　　 可是，作业总还得完成啊！一篇作文，老师给了我们一堂课的时间。我们在一个个小方格里点上一颗颗黑黑的小蝌蚪，点到下课，也没有一个同学把作文本交上。老师无可奈何，只好把收作文本的时间宽限到明天，不过，他临走时用教条狠狠敲打讲桌的声音，也让我们心惊肉跳：“明天早上所有的作文本统统交上，一个都不能少！”
　　 晚上，我在昏暗的灯光下把本子摊开，依然是一筹莫展，不知道从何下笔。
　　 “哥，给我写篇作文吧？”我求上五年级的哥哥。
　　 “不会，自己写去。”哥哥白了我一眼，在书桌的另一边写写画画。
　　 我咧咧嘴，要哭。
　　 “给这本作文书，自己看着写去。”哥哥恨铁不成钢地看着我，从书包里掏出一本破破烂烂的作文书丢给我。
　　 我迫不及待地翻开，那本薄薄的作文书，哇，居然有那么多作文呢！我可没时间一一去看啊，找我需要的吧。
　　 书的封面撕掉了，第一页就是目录，我顺着题目看，真找到了老师让我们写的作文题目。
　　 三天后，老师发作文本。轮到我的时候，老师翻开看了看，把本子拍到我桌子上：“你的同桌是周芳吗？抄都不会抄，连人的名字都不知道改，誉文本！”同学们哈哈大笑，我战战兢兢地站起来接受老师的批评，面红耳赤，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拿回去重写，不管写得好坏，一定要自己写，不许再照抄！”老师的话像轰隆隆的雷声，炸得我头皮发麻。
　　 不记得我是怎么写出一篇作文的，可我记得，在不久后的某一天，老师举着我的作文本，当作范文在课堂上声情并茂地念着，从一阵阵热烈的掌声中，我懂得了荣誉是靠自己的努力得来的。从此，我再也不为写作文而发愁，从小学到初中，我的语文成绩一直名列前茅，尤其是作文，得到过每一个任课老师的好评。
　　 我用自己的刻苦和努力，证明了自己不是一个“誉文本”。
　　 （三）
　　 初二的时候，从同学中借到一本鲁迅的《呐喊》，那应该是我看到的第一本纯文学名著吧。我像一条小鱼儿，贪婪地游戈在那片文学的海洋里，那个时候的我，压根理解不了文章里的意思，可鲁迅的名字，却深深地刻在了我的脑海里。我知道了什么是作家，懂得了欣赏真正的文学作品，我记得迂腐而善良的孔乙己，我记得淳朴率真的闰土，我记得可怜可叹的祥林嫂，我记得可笑可悲的阿Q,我记得社戏里会划船的阿发和双喜，我记得被涝病夺去性命的小栓，我记得百草园里讲山海经的长妈妈，我更记得鲁迅的那句名言：世上原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便成了路。
　　 “我在年轻的时候也曾经做过许多梦，后来大半忘了，但自己也并不以为可惜。所谓回忆者，虽说可以使人欢欣，有时也不免使人寂静，使精神的丝缕还牵着已逝的寂寞的时光。又有什么意味呢，而我偏苦于不能全忘却，这不能全忘的部分，到现在便成了《呐喊》的由来。”这是鲁迅写在《呐喊》序里的一段，我读的时候也未曾领悟。对于一个十四五岁的孩子，我的阅读能力和理解分析能力都有限，无法深入地思考文章的内容和思想，我只是单纯地知道了，我们所看的书都是作家们写出来的。原来，世上还有一条看不见却能触摸不到的路，叫文学之路，它广阔而辽远，渊博而深邃，珍贵而无价，它从唐诗宋词中爬山涉水而来，承载着历史的文明和兴衰，演绎着人生的精彩和厚重。
　　 而后，我又看了路遥的名著《平凡的世界》，朱自清的散文集，泰戈尔的散文诗，甚至连那些年特别火的武侠小说和琼瑶的言情小说，我也是千方百计地借来，晚上躲在被子里一口气看完。人的爱好和兴趣，完全源于年少时的梦想，我天真地幻想着，有一天也能拿起手中的笔，把平凡的生活描绘成一篇篇优美的文字，印在洁白的纸页里，落墨生香。
　　 我开始在日记本上写一些拙劣的短句，我给它命名为诗；我在《儿童文学》上投过一篇流水章，我自认为它是小说；我参加全国中学生作文竞赛，获得了二等奖。不要笑我年少轻狂，在那个青涩的年华，我把自己的梦写进一本尘封的日记里，悄悄地孕育着，欣然等待着，如春天里稚嫩的小草，饱吸着雨水和养份，仰望着远处那一棵棵苍天大树，追求着一个女孩简单而执着的理想。
　　 （四）
　　 天空中飘起了雨，淅淅沥沥，淋在我潮湿的心上，冰凉，寒冷。透过那细密的雨丝，我看见爸爸苍白的病容，憔悴而颓废；我看见妈妈满眼的心酸，忧伤而无助，我看见自己的眼泪，化作那绵绵不绝的雨滴，汇集成无休无止的雨季。
　　 “明天，我就要去城里打工了，走进一个陌生的世界，去品位生活中的冷暖。我知道，从此，我不再是个孩子，我肩上扛着家庭的责任。我将要走上一条充满坎坷的路，那里，没有花香，没有绿草，没有朋友和伙伴，也没有追求和理想。但我只能义无反顾地去走，没有选择。”合上日记本，我擦去眼角的泪水，给爸妈一个灿烂的笑脸。那张压在枕头下面的高中录取通知书，凝结成一道难以愈合的伤疤，在每一个不眠的夜里，疼痛会突然从心底窜出来，席卷着全身。
　　 “小鱼儿，去给客人端饭！”
　　 “小鱼儿，快去洗碗！”
　　 “小鱼儿，快点擀皮！”
　　 “小鱼儿，再包一笼。”
　　 ……
　　 我不叫小鱼儿，鱼是我姓的谐音，饭店里的同事们喜欢我，小鱼儿是对我的昵称。
　　 在这里，我从一个洗碗擦桌子的勤杂工做起，一天一天，学会了很多；一年一年，懂得了很多。我亲热地叫每一个比我年长的同事叔叔阿姨哥哥姐姐，我和同龄的姐妹们打成一片，工作起来兢兢业业，笑闹起来无拘无束。我们用廉价的粉底液和口红，为自己描一个靓丽的妆容；我们穿最便宜的裙子，也能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
　　 轮休的日子，我们聚在一起打扑克，喝酒，疯疯癫癫地说一些言不由衷的粗话。我尽力把自己融入到那个喧嚣的世界里，用虚伪和做作粉饰着自己，却未曾忘记过回家的路。我花最少的零用钱，把大部分的工资拿回去交给妈妈，维持着我们那个摇摇欲坠的家。
　　 下班早的时候，我和两三个姐妹相约着去压马路，一条街一条街地逛。碰到一家时装店，我们也会装模作样地走进去，剥下模特身上那漂亮的衣服，一件件地试，在镜子前转两个圈，陶醉一番，说一声不合适，又脱下来递给直翻白眼的店员。出来走一段路，回过头看看，几个疯丫头捂着嘴吃吃地笑。我们都是穷人家的孩子，我们穿不起那些昂贵的衣服，我们只是贪心地去试试，过过瘾而已。
　　 偶尔，在街上，我会看到一个卖书的邮政厅，小小的绿色铁皮房子，四周镶着透明的玻璃，里面摆满花花绿绿的书。只有在那一刻，我沉睡的心突然会被唤醒。我想起上学时的那些难忘的记忆，想起我捧着一本本心爱的书，如饥似渴地阅读的情景，想起那些写在日记里稚嫩的诗句，想起，曾经那个天真的梦，梦里那个执着的女孩，编织的一个个美丽的童话。
　　 “走啊，看什么呢，魂丢啦？”姐妹们拉着我的胳膊，汇入纷纷的人流。我不甘心地回过头去，那些花花绿绿绿的杂志封面在我眼前慢慢远去，终于化成了一座海市蜃楼。在回头的刹那，我仿佛听到自己的心开裂的声音，一丝隐痛，再次席卷全身。原来，我已经完全脱离了那个神圣的殿堂，连买本书的勇气都不再有。
　　 （五）
　　 十年，二十年，日子像流水一样划过，当年那个单纯的女孩，已经趟过岁月的河流，结婚，生子，从女孩变为女人，从女儿成为妈妈。这些年走过的路，已无法丈量，这些年经历过的事，如过眼云烟。
　　 我在黄土地上勤劳地耕耘，播种，收获，用辛勤的汗水，把日子过得红红火火；我十月怀胎，在一声响亮的婴儿啼哭声中，成了一位幸福的妈妈，从此，日夜操劳，呵护着手心里的宝贝，一天天长大；我伺奉公婆，和睦乡邻，用一个女人的贤惠和善良，赢得家人和村里人的赞誉；我和老公同甘共苦，相互包容，相互体谅，经营着我们的婚姻，幸福也简单。
　　 人的一生要走很多不同的路，坎坷也好，平坦也罢，只要有一颗随遇而安的心，就少了许多遗憾。有时候，奢望的越多，失望就越重，生活会磨平我们的棱角，但我们心里明白，那只是适应，而不是妥协。
　　 人总是会做梦的，但梦境里出现的，却常常是以前在学校里上课的情景，每一次从梦中醒来，我默默回味着梦里的场景，心中也会泛起一抹难言的苦涩，再也久久无法入睡。我一遍遍回忆着青涩年华里的那些时光，那个被浓浓的书卷气浸透了的女孩，从什么时候被世俗的烟尘熏染，再也找不到一丝文雅的气息。环境可以改变人，可以把一个人完全改造成另一种角色，让自己都难以置信。但我必须承认，这就是生活。
　　 女儿上二年级了，假期里，老师让学生找到下学期的书预习。在我们村子附近有个收废品的摊点，村里的学生们找书，一般都去那里，那里回收的费书，堆成了一座小山，只要掏几角钱就能买来一本。大家嫌借别人的麻烦，都去哪儿找。
　　 我和同村一个年轻媳妇一块去的，她儿子也上二年级，和我女儿同岁，我俩同一年结的婚，关系不错，平时地里干活时互相帮衬着，也算好乡邻。上学时有过几个要好的朋友，打工时有过几个亲密的姐妹，可随着时间的流逝，大家各奔东西，都已不再有来往。那个时候没有电话，没有QQ，人和人一旦分开，就很少再联系。人生就是一段段无限延长的路，沿途遇到的人，陪你走过一程，下一个路口说声再见，从此，再无交集。缘来相聚，缘去挥别，只要曾经真诚相待过，也无所谓遗憾。
　　 我们在一座废书山上来回翻捡，很快就找到了要找的书。就在我准备下来时，一个纸箱吸引了我的注意力，那个箱子敞开着，里面，码着满满的书。我好奇地低头抽出一本，居然就是我最喜欢的《路遥文集》，这一发现让我兴奋不已，曾经对书痴迷过的那个女孩，又在心中复活，我的眼睛，再次沦陷在那些黑压压的文字里，再也挪不开。我一本一本地把那些书抽出来看，《重叠的印象》、《红楼梦》、《战争与和平》、《聊斋志异》、《今古传奇》、《读者文摘》，那一本本厚厚的书籍保存得完好无损，连封面都是新的。我猜测不出书的主人是个什么样的人，在农村里，读书识字的很少，这样爱好文学，博览群书的人更是凤毛麟角。我也知道，这书决不是它的主人卖掉的，一个爱书如命的人，是无论如何也不会自己珍爱的书抛弃的。把这么好的文学著作当作废品来卖，简直就是对文学的一种亵渎。
　　 我把书一本本又放回箱子里，抱着一整箱书走到摊主面前，跟她说这些书我要了，算多少钱。摊主是我娘家村里的叔伯嫂子，本来说我给孩子找书就不要钱了，让我找到就拿去，可看到我把整箱的书都抱来，也不免大跌眼镜，问我拿这么多破书回去干嘛。我在心里对她的话深表抗议，这可不是什么破书，它的价值，岂是一个不懂学问的村妇所能知晓。同样，对于我这种行为质疑的，还有那位和我同来的乡邻，她撇着嘴，说我捡了一堆垃圾。我不可置否地摇摇头，没有解释。最后，我花了十五元钱，买回了一箱子文学著作。我把它们擦拭得干干净净，放在我的床头柜里，有空闲的时候，就随手拿一本出来看。我的枕头下，总是压着一本书，不管白天多累，临睡觉时，我都会拿出来翻上几页。我终于明白，我还是当年那个喜欢读书的丫头，不管生活把我改变成了什么样，我心中对文字的挚爱，从来没有消失过，就像是冬眠的虫儿，遇到温暖的春天，又悄然复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