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纷飞，可梅看着父亲的坟墓，没有烧纸钱，也没有落泪，甚至什么都没想，就那么静静地站着。她不愿回家，那个叫做家的地方，从父亲没了那一刻起，已经不再是家。
　　 雪很快在可梅的身上撒了厚厚的一层，脚上的靴子也已经被淹没了。尖利的细风肆意地抽在脸上，也变态般撕扯着她的发，可梅仍然一动不动，她似乎感知不到这个世界的冰冷。
　　 就这样守着父亲呆一会儿吧，也只有在父亲面前，她才愿意敞开心扉，才能感到爱与被爱。
　　 大哥那阴沉的眼神，二哥那利欲的眼神，大姐那自私的眼神，还有三姐那无知刁蛮的眼神……都混杂在一起，不停地在可梅的眼前晃来晃去。尽管可梅想努力忘掉这些，也好安静地陪陪父亲，但那些令人厌恶的镜头还是反复出现，使可梅十分反感。
　　 她来看望父亲，是受不了母亲无辜的眼神，也是为了躲避那些利欲之争。可梅不打算跟父亲诉说家里这些恼人的事，她希望父亲能够过个好年。何况，母亲今年八十岁了，说不定父亲也在那边张罗着为母亲祝寿，自己又何必扫了父亲的兴致？
　　 为了公平，把那些钱分了吧。当弟弟可辉告诉可梅，二哥可新坚持把妈妈过寿时亲友们给的钱分掉的时候，可梅刚舒服些的胃又开始折腾起来，她赶紧冲到外面，不停地干呕。
　　 可梅不明白，冷酷和无情怎么就像孪生兄弟一般，似乎早就为她挖下了一个个陷阱，等她一走近，便是无法挽回的毁灭！把那些本该有的亲情深深埋葬，使她的善良在利益面前显得那么苍白无力。曾经的患难与共，既唤不醒他们的现在，亦改变不了他们的未来，哥哥姐姐们说出的那些伤心的话，像一只只小兽撕咬着她的心，让她对人性感到了深刻的绝望，使她明白再没有任何利器能够超越亲情的背叛和否定。所以，她惟有默然离开家，来墓地看望父亲。面对被白雪覆盖的一堆冷冷的黄土，可梅反而感觉到了一丝久违了的温暖。
　　 这之前，她找不到任何一个支撑点，可以安顿自己那早就被掏空的心。在这个世界上，难道人真的可以那么自私么？那盘桓在记忆深处的温情，早就如青烟一缕随风飘散，哥哥姐姐曾经许下的诺言，亦如眼前这瑟缩在雪地里的槐树枝头的残叶，禁不起时间的验证，也禁不起一点力道的击打。
　　 父亲没了，如果再失去母亲，可梅曾经设想过，那样的日子就会像遭人抢劫一般，自己将会顷刻间就变得一无所有。
　　 父母将孩子们放进了自己的手掌心，宝贝般呵护着，等他们老了，满心欢喜地张开，以为会有着令人欣喜的收获，可掌心里握的，竟是一份份冷漠！
　　 母亲来到这个世上，被无情的时光绑架到八十年后的今天，她那浑浊含泪的眼神像凌厉的鞭子一样，似乎抽在可梅的身上，让她激灵激灵地感到了疼。她受不了了，只好逃避般来到这荒郊野外。
　　 大姐，有时间你问问大哥二哥，妈妈的寿诞怎么过。电话里，身在外地的可梅不止一次跟大姐商谈，因为所有的孩子里，大姐可真最大。
　　 你大嫂说了，到时候亲戚朋友送的礼物和钱，给你二嫂她们平分的话就给咱妈过，不分就不给过。大嫂还埋怨爸爸去世接的份子钱没给她，直到现在都不痛快。可真传来的消息令可梅的心冷到极点，都说人是有感情的动物，可他们这么做还算是人吗？大哥可生也表示，不依着大嫂百分百不给过，难道他的良心真的被狗吃掉了？难道他就不怕自己的孩子将来也跟着他学？
　　 可梅沉默着挂了电话，左思右想，还是觉得母亲能活到八十岁不容易，遂拨通了远在昆明的弟弟可辉的电话。
　　 可辉是个懂事的孩子，听可梅一说，当即表示，姐你别着急，大哥二哥不同意的话，咱俩一起给妈妈祝寿！有了这句话，可梅心里总算感到了一丝轻松和宽慰。
　　 可梅兄弟姐妹七个，她排行老六，上边有两个哥哥三个姐姐，她和弟弟可辉最小，感情也最深。腊月二十八，可辉终于飞到可梅所在的城市，姐弟俩一起回家乡看望妈妈。
　　 雪越下越大，天阴沉着，看起来一时半会儿是晴不了了。可梅盯着父亲的坟，心里十分烦恼。一过初十，她就要走了，该如何安排母亲，她心里一点谱都没有。难道让善良的母亲继续留在狼一般的两个儿子身边么？可梅想到这个就忍不住打起了冷战。
　　 自己因为忙，不能把母亲接出来，又担心走后，哥哥嫂子们为难老太太，能想的办法都想了，她觉得还是让母亲先去二姐家最好。弟弟可辉和可梅曾经告诉大姐可真，你若把妈妈接到你家住一个冬天，我们回去后会贴补给你钱，不让你白白付出。可真倒是答应了，但妈妈在她家只住了十几天，就被撵走了，原因是她的女儿怀孕去娘家养胎，自私的可真不愿意再继续留妈妈，而且还表示，妈妈过寿自己的女儿不会去，害怕动了胎气。
　　 可真给二姐可勤打电话，说妈妈在自己家住够了，闹着要走。可勤去接，没想到妈妈表示，我哪儿也不去，在这住得挺好的！这一下可真傻眼了，见妈妈不愿意走，遂即喊道：你老闺女老儿子车票已经买好要回来了，你赶紧走吧，老在我家住着干嘛呀！母亲一听此言，硬是把眼泪忍在眼眶里，啥都没说就随着可勤走了。
　　 真的，幸亏还有一个可勤，否则，让母亲怎么办呢？可梅总是在想，假如二姐可勤也不管的话，自己宁愿什么都不做，也要把母亲接到自己身边，让她安度晚年。即便是在去年，母亲都还在拒绝住在姐姐们的家里，八十岁的人了，还坚持自己做饭洗衣服，实在不容易，也不应该。母亲的长寿，在某种程度上，也许应该感谢儿女们，是他们的不闻不问导致了母亲的亲力亲为，才使她练出一副硬朗的身子骨。按说母亲年轻的时候身体是孱弱的，至少父亲在世时，母亲什么都不用做。
　　 一想到父亲，可梅苦笑了，觉得这样倒也好，怎么说，也不用生气了呢。记得父亲去世前想吃西瓜，可真可生就互相推诿，谁也舍不得出那点钱，是可梅大老远从别的城市赶回来，为父亲买了一个西瓜，才没有留下遗憾，为此，可梅把大姐可真和大姐夫狠狠地教训了一顿！
　　 你父母是我大姐伺候走的吧？可梅问姐夫。
　　 是，你姐是儿媳，她不伺候谁伺候？姐夫的话不无道理。
　　 对，你父母没养我姐但养了你，我姐跟你过，就该孝顺他们。但是你可想过，我的父母虽然没养你，却养了我姐，你之所以有今天儿女承欢膝下，过着幸福的日子，都是拜我父母所赐，没有他们就没有我姐，没有我姐就没有你的今天。
　　 这个是。姐夫没有争辩。
　　 那我问你，你父母临死前想吃的东西都吃到嘴了没有？
　　 他们想吃啥我就给买啥。
　　 那么你的父母比我的爸爸更值钱一些高贵一些么？
　　 我可没那么说过。
　　 既然这样，我爸爸临死前想吃西瓜，你为什么不让我姐去买？
　　 我当时手里的确有五十块钱，该咋说咋说，是我没舍得。
　　 钱花完还可以想办法去赚，可我爸爸死了就没有了，这辈子都不可能再回来，你想过吗？！难道你连这么简单的道理都不懂？可梅有些愤怒了，说的话也不再婉转。
　　 西瓜那么贵，我凭啥给他买？我结婚的时候，他连一分钱的东西都没给我！可真在一边开口，话说得理直气壮。
　　 说这句话你简直就是混蛋！凭啥？就凭着他给了你一条命，小的时候没掐死你！你是他的第一个孩子，长到八岁脚都没沾过地；你病了，大雪天爸爸因为着急忘记穿鞋，赤着脚跑出去带你去医院；你结婚他没陪嫁你东西，别的女孩不也都没给？难道你不知道他一个人养着全家老小多少口人，那时候的条件有多艰难，原来这么多年你竟然在因为这些记恨他，你真是无药可救！
　　 可真一时语塞，可梅冷冷地问，这么说，你认为自己做得很对，今后也打算继续这样对咱妈是吗？
　　 不了，我今后对妈好点，有啥好吃的会给她送过去，手里有钱了，也会给她一点。可真终于认错，不再跟可梅争辩。可梅身心俱疲，闭上眼睛不再说话，以为可真和姐夫真的会改变。姐夫比自己大二十多岁，肯低下头认错，自己还能怎样呢？得饶人处且饶人吧。三姐可青不也很过分吗？一年到头也不怎么去看妈妈，后来就算给父亲烧纸都很少去了，不是打麻将，就是守着自己的孙子。这样的人，你又能要求她什么呢？况且，若不是有事相求，她从不给可梅和可辉打电话，打，准是借钱，这已经成了习惯。
　　 一直以来，可梅都很渴望亲情，渴望哥哥们能够爱自己，关心自己，在乎自己。可是，从她记事起，可生可新从不管她，在外地打拼这许多年，他们对可梅也从不过问。
　　 其实，可梅早就习惯了没人在乎，自己两次手术，第一次是朋友守在身边，临进手术室才不得不告诉了哥哥姐姐们。第二次倒是知道，可三个姐姐互相推诿，谁也不愿留下来照顾可梅，大哥二哥更是连个电话都没打过。可梅想，假如自己死了，他们想得最多的，应该是如何分掉自己的钱。
　　 对于生死，可梅看得云淡风轻，她在乎的是一家人和和睦睦在一起的那种感觉和气氛。虽然可梅没有得到应有的亲情，但她有幸得到了第二次生命。
　　 三年前，弟弟可辉回昆明，临走给二姐可勤留了足够的钱，嘱咐她带母亲去镶牙。没了牙齿，吃什么都不香，可辉着实心疼母亲。不知为什么，母亲的牙始终没有人张罗去镶，可辉给可梅打电话，叮嘱她一定找时间回老家一趟。可梅稍作安排，便匆匆赶回家乡，带母亲去了医院。就是那次，可梅在例行检查中被告知病得不轻，不过好在是早期，术后十年不复发，就算逃出地狱之门。
　　 如今已经过去三年了，可梅还活得好好的，为了母亲，为了对父亲的承诺，她也不能有任何差错。何况，是母亲给了她又一次活命的机会，她必须好好报答。假使自己不曾带母亲去医院镶牙，整天忙忙碌碌为工作奔波，说不定早就错过最佳治疗的时间。
　　 如果自己的生命真的在十年内终结，可梅想用这十年认真孝顺母亲，决不能跟大哥可生一样，在父亲病危的时候不闻不问，还让他那么伤心难过。
　　 2001年，父亲查出肺癌中期，可梅得到消息的第一时间就赶回家乡，把父亲接到自己所在的城市，送到很有名气的肿瘤医院治疗。哥哥姐姐们当天倒是陪着去了，但转天就都回了老家。那时候，可辉还没去昆明，他跟可梅两个人没日没夜地照顾父亲，直到病情有所稳定，直到出院回家哥哥姐姐谁也没再来过。
　　 父亲似乎并不希望别的儿女留在身边，即使后来在老家县城住院，可梅可辉日日夜夜守护，父亲都没说过让可梅回家。留下，他们也不会尽心尽力地伺候父亲，说心里话，可梅并不放心把父亲交给任何人。
　　 2002年，父亲在老家住院前夕，是可辉发现不对劲通知了可梅，可梅才匆匆赶回去的。
　　 那是一个傍晚，天阴沉沉的，云压得很低，使人连呼吸都感到困难。可梅下车后直奔父亲的房间，见母亲双眼直勾勾盯着父亲，而父亲的脸由于喘不上气憋得紫红，左脚四个指头骨折的母亲却帮不上任何忙。可梅第一件事就脱鞋上炕，把被子摞得高一些让父亲依靠，那样，父亲也许就不会特别辛苦。
　　 可是不行，肺部有问题的父亲，根本就没有办法靠在那里，只要身体稍微倾斜一点，就会憋得慌，也会咳嗽不止。而让可梅心痛的是，这样的局面，父亲已经持续三天三夜，这期间，除了母亲担忧的眼神，没有任何人过问他的死活！
　　 真的，一个健康的人，就这么挺直脊背坐几天都很难做到，莫说身患重病的父亲啊！当时，可梅立刻下炕穿鞋跑了出去，刚一到外面就痛痛快快放声大哭。她不敢当着父亲流泪，她怕自己的情绪影响到父亲，所以直到哭利索了，她才敢回屋。
　　 那一夜，为了让父亲省点力气，可梅可辉轮流坐在他后面抱着他；那一夜，为父亲擦鼻涕和痰，整整用掉一大包纸！可梅知道，父亲感冒了，这次感冒若不及时治疗，很可能会要了他的命！
　　 天刚一亮，可梅就跟父亲商量，去医院吧，这样呆在家里是不行的，你就别硬挺了。
　　 那要多少钱啊？人家会愿意出吗？父亲喘息着，首先担心儿子们不给自己出钱。可梅强忍着眼里的泪对父亲说，没关系，我和可辉带钱了，不找他们要，咱还是先去医院吧，你感冒好几天了，再这样下去会吃不消的。
　　 那你喊你大哥过来，我跟他说，别到时候又埋怨做闺女的，花了钱还落一身不是。都这时候了，父亲依然在为别人考虑。
　　 为了顺利送父亲去医院，可梅只好隐忍着喊来了可生。平时他是绝不进父亲房间的，虽然他跟父亲住在一个院子里。他做得最多的，是找来不同的算命先生，仔细探知父亲何时寿终，问询会不会在年前就把“事情”办了。
　　 大小子，我很难受，你送我去医院看看吧？父亲首先开口，他害怕可生埋怨可梅多生是非。
　　 你就是普通感冒，用得着去医院那么麻烦吗？在家吃点药不就得了。可生用比可梅还隐忍的口吻回答父亲，可梅听出他已经不耐烦了。
　　 我实在忒不舒服，再也受不了了，你还是送我去医院吧。父亲小心翼翼地央求着，脸上是低三下四的表情，可梅的心就像被刀子剜着一下下地疼。
　　 等天好了再说吧，今天阴着天，就先别去了。可生仍然不松口，他在乎的，无非是医药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