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山】逆爱(小说)
一
一九九三年,哥一封电报就将弟从内地呼唤到了改革的最前沿阵地——南都市,从此弟过起了漫长的打工漂泊生涯。这一年,弟不到二十三岁,才刚刚在一家内地制药厂干了不到一年。
一九九六年,哥离开打工多年的电子厂,拿出了打工积攒的全部积蓄,盘下一个月租九千元的士多店用心经营,一心企盼做老板后能发大财。哥资金不够,让弟也拿出了打工三年那少得可怜的几千元,全部“贡献”给了哥做开店的资金。
可是商场如江湖险恶,毫无经商经验的哥被残酷的市场竞争所打败,几乎遍体鳞伤。作为弟,面对哥的求助,为哥每月的店租的筹集而四处奔波,不但将每月加班加点辛苦打拼的一点工资如数奉上,还向同事、朋友、老乡借款,甚至是高利贷的都借,这还是弟苦苦哀求、答应人家付多两倍的利息后,人家才勉强同意将定期存款取出,给哥垫上,解决燃眉之急的。
就这样坚守了大半年,可是最终却被通知店子早就在哥承租前已确定要拆,哥被上家蒙骗、转接下来的。现在已到了拆迁期限,哥被勒令搬迁。
哥僵着不搬走,店主就立马停水,停电。把哥冰柜里的雪糕全部融化掉。店里一片漆黑,看哥咋经营?
这次,哥不得不搬走。哥千方百计打听到店主的住地,千缠万缠人家要求赔偿违约金,并在弟费尽周舌、请律师协助的情况下,才勉强得到了七千元赔付金,可这是杯水车薪,远远不足于解决哥多次迁移店址后带来的经济损失。
时间到了一九九七年,此时哥虽经商不到一年,已到了山穷水尽、走投无路的地步。哥又急电求助于弟。弟婉求哥说:到我打工的工厂附近租个便宜的房子,在我打工的工厂旁摆个小摊吧。
于是,哥来到了弟的身边。一大车没卖完的糖烟酒百货,过期的或没过期的,全部要搬下来。在弟看来,全部都成了废品。但还得搬下来,于是,弟叫了工厂的同事来帮你搬。
这下可好,哥一落千丈,一下子从店老板的身份下降变成了小摊小贩。
每天凌晨,哥顶着凛冽的寒风,早早起床,熬一大锅粥,装上了三轮车,然后,哥在前面搏命蹬着,弟睡眼惺忪地在跟在后面帮着推车。从租房地到弟厂门口,有一长段的上坡路,推到坡上是最艰难的。
弟精疲力尽地回来,擦把汗后,又得匆匆赶着去上班。
工友们都很热心,都看在弟的面子上,上班前都到哥的摊位买早点,使哥能早点卖完回去。
就这样,弟与哥起早摸黑,风里来雨里去,漫长的几个月的时间过去了。哥的小生意慢慢有点起色,然而,在这个大城市,哥赚的钱却只能维持哥一个人的生活。
此时的南都市,恰逢香港回归祖国前的时刻。城管管得很严,哥无牌无证摆摊卖早餐,影响市容市貌,早引起了他们的注意。一天早上,城管开车来,一大群人凶神恶煞般,将哥的三轮车,连同锅碗瓢盘一齐端走,哥哭天喊地跪在了地上,就差没叫他们一声大爷。
可哥撞在了风火头上,城管哪会理你啊!
哥找到弟,问有什么办法。让弟找认识的熟人去通融通融,取回哥的谋生工具。要知道,哪怕是一辆三轮车,在哥看来,也是很大的谋生资产啊!当弟低声下气到认识的来本厂回收废料的王老板家去求人家时(据说废料老板是当地的黑社会之一、地头蛇,多少有点门路),那肥头大耳的王老板叼着一支中华烟,趾高气昂的样子,他用不屑一顾的口气说:“就一辆破三轮车,也要求我去拿出来么?”
事情自然无法解决。
无奈,弟最后只好自掏腰包,陪同哥去自行车修理店,买了一辆来路不明的二手三轮车。哥冒着再次被没收的危险,继续经营。弟曾经多次主动找哥,央求哥进弟的工厂打工,可哥说打工没有自由,哥打工这么多年,已经厌烦了,不如自己干。
二
一九九七年上半年的某一天,哥卖完早餐后,疲倦地蹬着三轮车回家。下坡时,被呼啸而来的无牌摩托车从后面撞上,哥顿时重重地跌落在地后,紧接着又被摩托车拖行近百米后,狠心的肇事摩托车主扔下哥,逃之夭夭,哥匐在马路边上人事不省,命悬一旦。
路过的好心人赶紧打了医院的急救车来救哥。弟闻讯后如五雷轰顶,心急如焚地赶往医院时,看到哥到处伤痕累累,昏迷不醒,弟焦急万分,痛惜不已,日夜守着哥。哥终于在第二天苏醒过来。可当听到医生郑重提出需要照脑部CT,以便进一步作彻底查清病情时,哥坚持不让,原因是交不起六百元的检查费用。
不照CT哪里行哦?主治医生和同一病房的病友们对哥的拒绝态度都表示费解。又是弟四处张罗,与同事借了钱来缴上,才做个了彻底的检查。
还好,只是轻微的脑震荡。在医院观察多一天才可出院。
可哥已经躺不住了。哥强烈要求出院,在家休养。医生觉得很奇怪:身体可是你自己的啊,你尚未痊愈,刚住一天就要出院?出了事谁负责?
哥固执地要出院。医生没办法,只好随哥,但说明了责任自负。并叮嘱弟一些注意事项就摇摇头叹声气走了,说从未遇见这样的病人。
而报案后,肇事司机一直也找不到,不了了之。
从此,哥落下个轻微的后遗症——脑部时时隐隐作痛。可没办法呀,生活还得继续。
哥转而与人学做广东肠粉,刻苦钻研肠粉的配料、工艺、火候等,几日下来哥就掌握了加工技术,很快就转行卖肠粉了。
这回,哥学精了许多,打起了“游击战”,到菜市场、商场门口、小区门口到处游卖,没有固定场所,与城管、门卫、商场保安周旋,半天功夫竟也卖完了。
哥做的肠粉嫩滑爽口,油而不腻,吃了回味,一时在当地盛行起来。从此,大家都叫哥“肠粉佬”。
哥并不满足于一天卖百把十块的肠粉,谋划着扩大“业务”。
哥在紧挨石头房的后面,未经房东许可,就搭建了一个小作坊。用的柱子、横梁木料,是弟厂里的废置木料,是弟求人家废料回收老板免费拉出来的。当晚下班后,弟又与哥干了整整一个通宵。
一间小作坊横空出世,哥施展手脚,豪情万丈,准备大干一场。
生意似乎越来越好。
三
哥结识的“同道中人”亦愈来愈多。其中就有媒婆红姨。
此时的哥已过而立之年,依然刁然一身。红姨年近六旬,腿脚不便,但有一手做家乡包子的好手艺,她亦孤身一人闯大都市,在哥经常卖肠粉的市场门口那里摆卖,哥慢慢就认识了她。哥乐于助人,经常帮红姨搬运煤球、装灯修家电啥的。红姨是个热心肠的人,有心帮哥做媒,娶个老婆。
在红姨的撮合下,哥娶回了嫂子。
弟让出了自己租住的房子,给哥做了婚房,连同那张席梦思床垫。自己回公司宿舍住。
弟的女朋友直埋怨,以后我们咋过两人世界?
弟拉着女朋友的手,带着商量的口吻说:哥暂时有困难,先解决他的问题。我们周末去快捷酒店开一下房,好吗?
女朋友面带愠色,气呼呼地像放连珠炮一样将弟说了一顿。可无奈,只得如此。
于是,弟和女朋友平时只能在宿舍住。实在忍不住,就趁同事出去时两人再匆匆完事,两人都有做贼的感觉。而单身的室友也出于好心,有意无意就出去,成人之美嘛。
嫂子殷勤持家,尤其是做得一手拿手好菜。简陋的住所,在她的打理下竟也变得活色生香,屋里屋外充满生活的气息。哥的生活渐渐变得有滋有味。
弟看着也高兴起来。弟等待已久的时机已慢慢成熟。
原来,弟有了女朋友后只因哥还未成家的缘故,一直未与女朋友谈论婚姻大事。在老家的风俗,有个“先后之说”——一般来说,都是哥先结婚生子,后弟接之。除非哥不是正常人,或有什么很特别的事。而今,哥三十岁了,终于有了嫂子,弟自然高兴。
弟的女朋友其实也等不及了,要求弟赶紧办理婚事。
只是弟一时拿不出这么多钱来操办婚事。
这些年的积蓄都花到哪里去了?女朋友不禁要责问他。
一言难尽。弟的苦楚只有弟清楚。女人嘛,头发长见识短。何必讲得太清楚。
都寄回老家给父母了。弟只好撒谎——只是善意的撒谎。
这银行的折子给你,里面有五千元。还是女朋友爱他。
弟还是面有难色。五千元哪里够用啊!老家摆酒,每家每户都要派请柬的,还有四门八亲的亲亲戚戚,三姑六婆,加起来不下二十张酒桌。
再次与女朋友商量后决定先回老家办个结婚证,摆酒的事以后再说。
毕竟这外面查得比较严,没结婚证的话,会罚款呢。
四
现在,哥和弟都成家了,而且都是在外面。只是弟租住的地方离得远些。
每天,哥和嫂子起得很早,忙着做早餐卖。嫂子来后,早餐的品种增加了几个,有包子、粽子等,但因卖不起高的价钱,收入依然很微薄。
平淡而幸福的日子一天天过去,哥和嫂子一直省吃俭用着,他们筹划、憧憬着迎接新生命的到来。
这是幸福而又痛苦的时刻。
南都市仲夏天气异常闷热。一间简陋的石头房里,一个可爱的小生命即将诞生。接生婆是本地人,从本地医院退休后赋闲在家,偶尔帮人接生。从年轻到老,她那娴熟的手,使无数的小生命顺利诞生。
她吩咐哥将干净的水烧开,将剪子、镊子、纱布等用具一一放进锅里煮,一小时后再捞上来,这样就消毒了。
生小孩那动辄几千元的费用,让人望而却步,上不起医院,只能在石头房里冒险生。这是很多外来人的无奈选择。哥嫂也不例外。
生小孩的痛苦难以名状。嫂子在里面豪叫、挣扎,满头大汗的。接生婆在旁边不停事,做辅导、帮忙,嫂子在大叫着以后都不想生了,可见她的难受程度。
随着一声婴儿的啼哭,一个小生命终于诞生了,是个女孩。哥包了个五百元的红包塞给了接生婆,接生婆笑了一下走了。
第二天,弟弟特地请了事假前来看望嫂子。只见嫂子已经在干活了。
不是要坐月子的么?
弟弟感到意外兼惊讶。
你嫂子看你哥忙不过来,就闲不住起来帮忙了。媒婆红姑在旁边一脸暗色,嘀嘀咕咕着,似乎嫂子不好好“坐月子”与弟弟有莫大的关联,在埋怨弟弟为什么不早点过来帮哥哥。
昨晚通宵加班,没来得及。弟弟赶忙解释。
弟弟将炖好的鸡汤端来,又塞给哥一个红包,说了一些恭喜的话。
哥哥没多说什么,埋头干活去了,孩子的出世,使哥更忙了,生活的压力更大了。弟弟又说了一些安慰嫂子的话,然后就赶紧帮忙砍柴、捡柴,意图减轻哥的活。
弟弟一边忙着,一边看着眼前的一切,哥哥以前发生的一件事浮在眼前。
五
早在哥哥开店子的时候,老家的人就留意到他还是单身,有心介绍个女朋友给他。叫他回家乡一趟,也就是相亲。如果见面后无意见,就尽快完婚。
哥哥很忙,就请了个老乡帮忙看店,然后就喜匆匆地坐长途大巴回家相亲去了。
到了县城,在约好的招待所里见了人家姑娘。这姑娘是临县一个山村的,长得还行,哥看了还算满意,姑娘也说很喜欢哥。
两厢情愿,婚事就完成了大半。哥于是就按照媒人的意思,给了媒人一千元介绍费。媒人走后,留下姑娘与哥说话。
此时意外的事出现了。姑娘最先说:大哥,你看我这样子能打多少分?哥是心直口直之人,就说:七十分。那姑娘顿时有些不高兴,并开始反悔,说其实不喜欢我哥,是被媒人硬拉来“充数”的。
这下哥算明白了,被骗加羞辱的感受一下子出来了,血一下子冲上大脑,他随手拿起了桌子上的一把水果刀,扬起来,那姑娘是山里人,身手有些敏捷兼有些力气,她看到那刀,以为哥要行凶,只见她用手去抓哥的手,两人在扭打纠缠中,刀子挨着了姑娘的手背,姑娘大叫:“杀人了,救命啊!”一滴殷红的鲜血从手背流出,姑娘捂着手,夺门而出。
有人打了“110”报警。哥一时也吓傻了,原本他只是想吓一下她、随便比划一下的。怎知事态发展到这个程度。
“杀人凶手”——哥,立即闻讯赶来的警察带走。
当时,已临近春节,弟弟和女朋友正打算回家过年。父母亲当时并未告诉他们,而是等他们在次日(年二十七)回到老家、刚踏进家门才告知,也许是怕连累弟弟,新交的女朋友知悉此事不愿意一起回老家来,而愿意回老家一般都能成事,这是老人家的想法。
弟弟听父母说完,明白现在迫切要做的事情就是赶紧找关系放哥出来。要知道,哥在拘留所已待了整整一晚了。
拘留所暗无天日,蛇鼠混杂,那可不是人呆的地儿。
弟弟和女朋友焦急万分地赶往县城,找了以前认识的一个熟人,托关系在所长面前讲明了事情的真相,那所长好说话,看在事情不像传说的那样恶劣后就答应按照有关程序,缴交罚金后,第二天可以放人。
当晚,弟弟宴请了熟人,吃饭后又去唱卡拉OK,弄得那熟人朋友挺开心的。半夜,弟弟在县城的朋友家过夜,抱着哭泣的女朋友,弟弟也哭了。这时,弟弟不但花光了带回家过年的三千元,还将未回家过年的老乡搭回给他家的钱也用完了,父母还连夜向邻居借了两千元。可怜可悲可叹的哥呀,你知道你这样做的后果吗?
第二天去接回哥时,看到哥满身的脏污。哥耷拉着脑袋,看到弟弟来,弟弟关切地问:“有无人欺负你?”哥哥说没有,只是昨天给的那条三五牌进口香烟给了同室的老大,“孝敬”他后就没事了。说完,哥哥心情开始好转。
要不是弟弟,哥还蹲在这里,恐怕要过完年后才能出来,一般拘留都要十五天的。
这下,弟弟帮了大忙。哥哥重新拥有了自由身,在阳光下,他重重地呼吸了一下外面的空气,一种幸福感骤然而生。
弟弟又说:“外面的店子还等着你去打理啊。”
而弟弟明白,接下来的债务还得弟弟还。
六
现在,哥哥不但有个小家,还添了一个可爱的小生命儿。别提有多高兴啊!弟弟想到这些,工作就更安心了。
这样安稳地过了一年。
一天半夜,弟弟在睡梦中,突然接到嫂子的电话:你哥食物中毒,在市人民医院,赶快来。
弟弟赶到医院时,哥哥躺在病床上,处于半昏迷状态,医生建议必须马上洗胃,赶快交钱。可是哥嫂非常困窘,一时竟拿不出钱来,当弟弟和医生在说做手术的事时,哥哥在迷迷糊糊中手脚乱蹬,强烈反抗,拒绝手术。
弟弟看到现状,眼泪都流出了。在生命危难时刻,哥哥竟然选择了放弃治疗!情何以堪!
弟弟也没有钱,他只得赶紧打电话给本公司的好同事老王,说明情况后,老王带着钱从老远的地方打车急冲冲送钱来。真是患难见真情!
手术顺利,哥哥得救。
事后了解事物中毒的原因,居然是哥哥喝了捡回来的废品中的某品牌的过期饮料。而当时哥哥口渴难忍。
天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