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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近一年不见，周冬梅就瘦成那副样子，瘦得颧骨和下巴代表了整个脸不说，嘴唇上还多了一层血红，眉毛显然也是画过的。最可怕的是脂粉，在不怎么明亮的灯光下，好像贴了一层白色粘膜纸。我深度诧异，但在饭桌上，又是我做东，当然不能表现出来。周冬梅身边，还坐着一个大约五岁的小女孩，天真、羞怯，可一身脏乱。我看了看和我坐在一起的段玉琳，段玉琳也拿她清水一样的眼神也看了看我。
　　 我和段玉琳认识稍早于周冬梅。单位四周大街上，多的是各种高档烟酒、水产和茗茶店。还有几家半遮半掩、高价回收的虫草和烟酒的门面。这似乎是企事业机关周围的一道常设性的风景线。从一处而多处，一地而全国。2011年夏天，我刚从西北的巴丹吉林沙漠调到成都工作。从荒凉瀚海到繁华都市，起初总是有点恍惚，经常走到单位附近几百米的地方忽然迷失方向，怎么也找不到来路，只好打车返回。
　　 几个月后，和单位的驾驶员混滚瓜烂熟。他是一个好玩的小伙子，工作之余，喜欢喝茶、按摩，做一些挥霍青春的事情。我虽然马上就是四十岁的人了，可因为在沙漠待了二十多年，阔大而封闭的环境带给我岁月的沧桑，还有对整个世界的陌生和无所适从。
　　 周末一般没事，驾驶员的家也在附近的某个小区。有一天，他电话叫我出去耍。对于耍这个字眼，以前我老以为只是一种方言。到成都后，才知道，所谓的耍，是玩的意思之外，还有更多的含义。譬如：“幺妹，耍一哈！”要是遇到厉害的角色，或者人家老公、男朋友在场，准定和你大干一架。我正好也没事，挂了电话背上小包就跑了出去。驾驶员在路边等我，见到，就引我到对面的一家叫做青衣江茗茶的茗茶店里去。
　　 青衣江的主要源流是宝兴河，发源于邛崃山脉巴朗山与夹金山之间，海拔高度4930米的蜀西营，与天全河、荥经河汇合后，成为青衣江，最终注入大渡河。当地有方言说：“青衣江上水，蒙顶山上茶。”蒙顶山在雅安市15公里处，传说为最早种茶制茶圣地之一，有茶祖吴理真与龙女之爱情美妙传说。成都市内所销售的绿茶，大抵来自以蒙顶山和峨眉山为中心的地区。以青衣江、蒙顶山、峨眉、夹金山等为名的茶馆茶店满大街都是。这家茗茶店也不例外。主要营业人员，也都是十八九岁的女孩子。
　　 可能是天生木讷，又长期在兔子不拉屎、连老鼠都是公的沙漠地区呆的时间太久了的缘故，一见到衣饰光鲜的女孩子，我就脸红、局促不安，浑身上下长刺。更何况，成都女子之美，在全国也是有名的。进到店里，抬眼就看见三个花枝招展的女孩子。其中一个年纪稍长，从仪态和话语中看，就知道是一店之主。驾驶员是个帅小伙，口舌伶俐、极其善变，在女孩子面前更是口吐莲花。没一分钟，我就知道，驾驶员和这家茶店的关系“悠久”。以至于坐下之后，只是驾驶员和三位女孩子说话，我木然而不自在，只好东瞅西看，尽量把自己装得若无其事，优雅稳重。
　　 男人在美女面前掩盖和装饰自己，似乎是一种天性。其实内心里也暗潮拍打岸堤，风吹十万青草。驾驶员向她们介绍说我是一个“有名的作家”，出过很多书。女孩子集体性地啊了一声，然后迅速转过脸去，该忙啥还忙啥。我知道，这些女孩子们，并不知作家为何物，即使读书时候在课本上看到一些作家名字，也大都是久远之人和先贤之文。他们似乎也都知道作家是最穷的那种人，最典型的当属杜甫。
　　 几个女孩子长得都很漂亮，或说各有特色，一看就让人喜欢。其中一个女孩子，身材高挑，眼睛虽然不大，但很清澈，手指也十分纤细。做事稳重，甚至还有点慢腾腾。我和驾驶员坐下。她也随即坐下，为我和驾驶员沏茶。茶水还沏好，驾驶员就用一种很夸张的语气，看着对面的美女说：“真是一个大美女啊，要是我还没结婚，一定找你。”女孩子没笑，反而把撇了一下嘴角，脸上露出一股鄙夷之色。
　　 从这一点上我就知道，驾驶员虽然帅，但在那位姑娘心里，也就是一个油嘴滑舌的登徒子形象。驾驶员好像也看到了，脸色尴尬了一下。转过身哎哎哎地喊另外一个正在装茶叶的女子。忽听沏茶的女子说：“没见人家忙着吗？”驾驶员扭过身子，端起茶杯，嘴巴很响地吸溜了一口茶水。我忽然觉得这口音不像是成都的。但也没敢贸然问。正端起一杯茶要喝，沏茶的女子看着说：“杨哥，是哪里人？”我说我是河北人。她还没有开口，我又看着她说：“你好像也是河北人吧？”
　　
　　 2
　　 段玉琳老家河北邯郸。和我老家邢台毗邻，这使我惊喜。相对于其他省份，河北人是最抱窝的，无论男女老少，极少出外谋生。在成都遇到一个地道的老乡，又是十八九岁的美女，心情莫名其妙地兴奋了好些日子。可能是因为段玉琳，我去青衣江茗茶店的次数也多了起来。店主名叫张丹，都江堰某乡镇人，可能距离“5.12”地震震中映秀镇不远。可能是因为年龄和阅历之故，张丹和她店里其他三个女孩子都不太一样。最显著的标志就是冷艳、大方，说话得体，即使开玩笑的话，她也回应得一本正经。尤其是驾驶员对她的各种挑逗性的问话和“暗示”持宽容态度，却又不屑一顾，反感，但又不做出要求。这大概是做生意人的一种耐心和涵养吧。
　　 熟悉之后，我也有些放肆。每次说到带有性意味的地方，张丹就和颜悦色地说：“杨哥，那几个可都是还没结婚的妹妹呢！”我尴尬，戛然而止。段玉琳生于1992年，另一个姓刘的当地美女1989年生。还有一个，似乎是1990年年底出生。在她们面前，我真可谓是一根卷毛的老狮子了。唯有张丹生于1980年代初。张丹似乎对我的那些带色的话题丝毫不感兴趣，但我们说，她也不得不听，实在忍不住了，就说：“你们男人啊，整天想的就是那件事！”我觉得也不应当如此放肆，自觉得无趣，就拉着驾驶员借故离开。心想，以后再不来了。可没几天，心里总觉得少了一些什么。每有闲空，脚一抬，不由得又去了青衣江茗茶店。
　　 可能是老乡这层关系在暗中起作用，没多久，我就和段玉琳熟悉起来。有时候去，也不叫驾驶员，一个人信步晃过去。主要和段玉琳聊一些家乡的人事、风情等话题。有一个晚上，我喊她一起看电影。段玉琳说：“怎么好意思让杨哥破费呢？”我说：“这有什么关系？”那时候，我一个人在成都，妻儿还在巴丹吉林沙漠。看电影这件事好像有点浪漫主义，但只对恋爱中男女的。我看电影，无非是消磨时光，在影院之内，被故事及其画面吸引，忘掉其他俗事而已。
　　 和段玉琳一起到影城，先找地方吃饭。段玉林身材高挑，可也怕胖。每次吃饭，也就是吃一小口米饭，再加一些菜。我劝她说：“遵从身体要求和生理本能，不是饿肚子就可以减肥的。”段玉琳抿嘴笑笑说：“女的几乎都这样吧，怕胖，才不多吃东西。”听她说到这里，我心里暗想，若是仅从性的角度考虑，女人丰腴一点，可能会更好。
　　 进影厅之前，我总是征求段玉琳意见，让她自己选吃的喝的。然后俩人进去，肩并肩坐下来。看一通科幻、警匪和武侠之后，跟着众人散场，再找肯德基或者麦当劳要点小吃和饮料。然后各回各的住处。从实说，每次和段玉琳看完电影，分手时候，心里忍不住滋生出一种非常别异且有些不道义的想法。比如，让她留下来一起过夜。这个想法是最经常的。好在，我从没有说出，更没有实施。这种自我的犯罪与忏悔，其实每天都在灵魂当中上演。众人皆如此，我也不例外，只是为和不为的问题。
　　 对于段玉琳的个人事情，我从来不问，都是她主动对我讲。很长时间，我才断断续续知道，段玉琳父亲无业，她的生身母亲从没被她提及过。她的后母在邯郸的一个事业部门工作。因为她，后母一直和父亲闹别扭，婚姻长时间名存实亡。两人忍了十几年之后，父亲终于在她和后母及其妹妹之间做出了选择。
　　 段玉琳父亲现在都江堰一个私营农场，具体做什么工作不知道。她轮休时候，再坐动车去都江堰和父亲团聚。每说起父亲，段玉琳显得特别忧伤，明净的眼睛里忽然就有了水滴。我也叹息，也觉得她父亲做得对。后母不爱继女，或者继女不爱后母，两者关系不和谐，这都没有什么，且属于正常人性范畴。据段玉琳说，她和父亲是净身出门的，房子及积蓄全部给了继母和妹妹。那一年，她才十四岁。她还说，在成都这些年，父亲换了好几个地方打工，经常带着她租房子住，刚安稳下来，房东就涨价，或者要拆迁。他们父女俩的生活总是处在一种逃难的状态。她在这家茗茶店上班，基本工资1000元，然后靠销售提成。
　　 茶叶这个东西，价格有些随意。对茶讲究的，大抵是中产阶级以上人员。一般成都人喝的，大抵是很便宜的那种峨眉山或蒙顶山一带所产的“素毛峰”，即没有添加茶花并叶片较碎的那种绿茶。青衣江茗茶店和其他一些高档烟酒和水产店的消费目标一样，主要面向国家企事业单位和外地人。据段玉琳说，有时候一天可以卖几千块上万块，遇到特别有钱的部门和个人，她们的日子就好过一些。段玉琳有几次对我说，对面一个事业单位，几个领导亲自来买茶。每次都是几千、上万块钱的消费。而且，有几个年在五十岁左右的领导，对张丹特别好。时不时给她一些东西，或给购物卡、礼品等。我笑笑，也知道里面的事情，但不好猜测。张丹永远一本正经，不涉一点“黄”。但她似乎也有绯闻。驾驶员也多次对我说过与段玉琳差不多的情况。
　　 每一个人都是自由的，无论是与人交往，还是生意门路。但更多时候买茶的人也极其少，甚至一天达不到一千元的销售额。张丹和段玉琳也说，做生意赔赚无常。大街上那么多人，要是每人每天买一两，那就好办了，可谁也不能把人拉进来掏钱给茶叶。据我长期观察，段玉琳是青衣江茗茶店几个女孩子最为木讷的一个。嘴巴也笨，面对客人，只会简单介绍，不会察言观色，见机行事。不用说，段玉琳是店里销售业绩最惨淡的一个。她自己也承认。并对我说：“就是学不会那种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事。”然后是长长的叹息。
　　
　　 3
　　 有一天，一进青衣江茗茶店，就发现一个新面孔。段玉琳告诉我说，这是新来的周冬梅。与段玉琳的高挑身材比起来，周冬梅有点矮，肤色也有点黑。但两只眼睛和一双嘴唇很好看。眼睛不大，但很圆。看人的时候好像一眼清泉；嘴唇略厚，再加上上下两排白牙齿，脆生生的嗓音，叫人一听就迷醉。没几次，我就发现，周冬梅伶牙俐齿，说话抓理很准，且得失不饶人，做事干练，极会把握时机并投人所好。我觉得这个女孩子一定是做生意的好材料。如果为人妻的话，也会很优秀，可旺夫兴家。起初，周冬梅对我也有点爱理不理，甚至有些轻蔑。按照段玉琳的话说，对男人，女孩子都有戒心。她还说，在女孩子心里，无论什么样的男人，接近女人的目的只有一个。
　　 我觉得也是这个道理。男人看女人，第一印象或者感觉，喜欢和不喜欢，性可能是第一把标尺。当然，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趣味和取向。驾驶员就曾多次表情淫邪地对我说，他喜欢身材苗条的女孩子。他这句话的意思我完全明白。有时候，我也自问：难道和段玉琳及其他女孩子一起就是单纯的耍吗？答案显然不是的。我也知道，在自己内心，肯定也有一种与之合欢的隐秘欲望。这种欲望是人性所在，本能所驱。如同我约段玉琳看电影或吃饭时候，忽然泛起的那种隐秘欲望。
　　 身体也是一种政治，一片领土，没人可以任意侵略和冒犯。对于段玉琳，我觉得还是他乡故知占上风，其次是在孤单中寻求一种所谓的“热闹”。在成都，段玉琳和我都算是前后无靠的“外省异乡人”。她虽然有父亲在都江堰，但为了生计，并不能守在段玉琳身边。段玉琳开始独自在一品天下大街附近租了一间房子，周冬梅来后，两人合伙租一间房子住。我得知后，叫段玉琳吃饭或者看电影、喝茶聊天时候，就让她也喊上周冬梅。第一次，段玉琳叫了，周冬梅却没来。段玉琳说，周冬梅有点不好意思，和我又不熟悉，吃我喝我的，心里过不去。
　　 我对段玉琳说：“这有什么嘛，无非一顿小饭、一张电影票而已。”再次去青衣江茗茶店，段玉琳不在，周冬梅和另一个女孩子在。一般而言，有熟悉的客人来到店里，都要沏茶喝。这是店长张丹定下的规矩。既不冷熟客，又稳定顾客群。周冬梅起身烧水，给我沏功夫茶喝。夏天一般喝竹叶青或飘雪、铁观音，冬天则正山小种、白茶、黑茶、金骏眉和大红袍等。周冬梅一看就是新手，沏茶时候很不利索，动作也有些僵直。从这一点上来看，周冬梅绝对出身一般农家。
　　 一来二去，我和周冬梅的关系也慢慢亲近。至于其他女孩子，可能是没有缘分，或者各方面都不对“胃口”，只是聊聊，或者打个招呼，不多说话。我慢慢了解到，周冬梅还真的是那种心直口快的女孩子，极会变通，待人接物也周到细心，可她的性格里面，似乎还有一种决绝或者说刚烈的东西。
　　 这一点，周冬梅正好和段玉琳相反。段玉琳说话办事有点优柔，这可能和她的家庭环境和成长经历有关。起初，我和周冬梅聊天就是拌嘴。我说这事儿应当是这样的，她立马反驳我说不是这样，是那样的。有一次，我说成都这地方悠闲是悠闲，可就是人不行。还有一个特别的现象是：小卖部老板比像样的商场和饭馆牛逼！比如，我常去附近的小卖店买烟和水，老板盛气凌人，说话都像怒喝，好像给他乞讨东西一样。卖东西就是要赚钱糊口，态度好一些，生意不是更兴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