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爸临死前对我说，必须把他的骨灰送回老家，安葬在乔家的祖坟，他的根在故土，得认祖归宗，不然他死不瞑目。”乔俊峰站在杨春柳家门口，怀里抱着一个用黑布包着的四方盒子，周围站满了闻讯来看热闹的乡邻。
　　 “他死了，他咋就死了？”杨春柳怔怔地看着乔俊峰胸口的盒子，喃喃地问，有点不相信乔守根真的死了。她没有流泪，可能是这些年来，她的眼泪早就流干了。她上前轻轻地掀开黑布，一个楠木骨灰盒赫然映入眼帘，黑白照片上果然是乔守根，正目不转睛毫无愧疚地看着她。
　　 “你走吧，别死赖我家，他死不死跟我们家有啥关系？我们不认识他，他活着都从来没管过我们的死活，我们也没义务去关心他的后事。”乔建峰上前推乔俊峰，冷冷地对他说。
　　 “阿姨，求求您了，就满足我爸的遗愿吧，你们之间有什么事，我不清楚。我妈说了一些，要我送爸的骨灰来找您就可以了。这场车祸，我妈的腿也没了，现在还在医院里住着没人照顾。”乔俊峰没理乔建峰，用哀求的眼神看着杨春柳。
　　 此刻的杨春柳，用手抚摸着骨灰盒上那张照片，万般酸楚涌上心头，二十多年来的爱恨纠结，乔守根却用一个死来给她勾销。按法律来说，箱子底下那本红皮的结婚证，证明了她是乔守根明媒正娶的老婆，她有义务有责任处理他死后的一切事物。但从道德和良心来说，乔守根这么些年来背弃了他们的婚姻，从来没有尽过做丈夫做父亲的责任，她是可以置之不理的。
　　 周围看热闹的人都在交头接耳地议论着，等待着她最后决定。她回头看看儿子乔建峰，只见乔建峰涨红着脸，正怒气冲冲地瞪着她，那意思很明显，不许多管闲事。
　　 “孩子，你去找乔家的二叔伯吧，让他们帮你处理他的后事，他们，毕竟是亲兄弟。”杨春柳迟疑了片刻，转身进屋了，语气有些愧疚。
　　 二叔伯乔守家的儿子，乔建林从人群里站了出来，大声说：“得了吧，亲兄弟又咋样？这么多年来，他只顾在外逍遥快活，认过父母兄弟吗？他亲爹亲妈死得时候，他回来管过吗？你是他合法的老婆，建峰和建琼还是他的亲骨肉呢，他理会过吗？这事，我们家可不管，你自己看着办。大家伙都散了吧，这是人家的家事，跟我们都无关。回家吃饭去，这破天，太冷了。”
　　 “你也赶紧给我滚蛋，这种没良心的人死了活该！骨灰没地方埋，洒大马路、丢河里，都算便宜了他。”乔建峰恨恨地瞪了乔俊峰一眼，也转身进屋。人群陆陆续续地散去了，只留下乔俊峰呆呆地站在原地，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喂，你就是小俊峰吧？这么多年没见，长成大小伙了。来，到那边大榆树下坐坐，我去帮你说说。”余思成从地里刚回到家，还没来得及喝口水，就听到了隔壁乔建林的大嗓门传来，好像在警告他老婆：“我可说好了，乔守根死不死跟我们家没关系，人家送回来的骨灰是找的杨春柳，别多管闲事，不然别怪老子翻脸不认人。”一听到杨春柳，余思成的神经马上就紧张起来，春柳家出事了？
　　 他赶紧锁上门，奔杨春柳家而来。路上，遇见刚才看热闹的其他人，才从他们口中知道了春柳家的事。老远，他就看到乔俊峰傻呆呆地杵在紧紧关闭的门前。他无奈地摇摇头叹了口气，走上前去，让一莫愁展的乔俊峰去一边等着，他叩响了杨春柳家的大门。
　　 【二】
　　 一个多小时后，余思成和乔建峰抬了一张八仙桌出来，摆放在门口。杨春柳也出来了，径直走到了大榆树下，乔俊峰赶紧站了起来，茫然地看着她说：“阿姨，我……”
　　 “什么都别说了，你过来吧，把你爸的骨灰放在那张桌子上，其它事我们稍后再商量。”杨春柳态度的一百八十度大转弯，让乔俊峰感到有点诧异，听她的话间，似乎又有了希望。他赶紧跟在杨春柳身后，来到桌子面前，毕恭毕敬地把乔守根的骨灰放在桌子的正中央，跪下磕了三个响头，然后站起来用感激的眼神看看余思成和杨春柳，低头站到了一旁，等待杨春柳发话。
　　 “饿坏了吧？先进屋喝口水。建峰，你去做饭，思成你也留下吃饭吧。”杨春柳用慈爱的眼神看了乔俊峰一眼。
　　 “好咧，我也还没来得及做饭，又省了一顿。建峰，要我帮忙不？”余思成揽着乔俊峰，意欲将他拉进去。
　　 “不用了，我做饭去。”乔建峰又狠狠地瞪了一眼乔俊峰，然后进厨房去了。
　　 杨春柳和余思成陪着乔俊峰，问起来乔守根的死。乔俊峰抹着眼泪说：“那天早上，我妈起来晚了，怕上班迟到，就让我爸先送她去厂里。路上转弯的时间，一辆大货车转弯太急，我爸也骑得太快，撞了个正着，我爸送医院抢救无效死了，我妈的腿也残了。我爸临死前，拼尽最后一口气，要我送他回家来。”
　　 “你们……你们这些年来，生活得还好吗？”杨春柳迟疑了一下，还是忍不住问了乔俊峰。这么些年来，乔守根从来没有和家人联系，包括自己的父母，如同从这个世上消失了一样。而现在突然就冒出了他的儿子，还有他的死讯，让她难以接受。
　　 “没有什么好不好的，反正我懂事以来，就一直随爸妈在漂泊，搬家是常事。”乔俊峰说。
　　 “唉！俊峰啊，你受苦了。当年你走的时候，才三岁多，已经把这里忘得干干净净的了吧？”杨春柳叹了口气。
　　 “吃饭啦。”乔建峰始把饭端了上来，一人一大碗面条，轮到乔俊峰时，他把碗重重地放在他面前，从鼻孔里哼了一声。
　　 “建峰，别这样对俊峰，这不是他的错。小时候你可最疼他呢，不管怎么说，他也是你弟弟呢！”杨春柳看到乔建峰对乔俊峰的态度，忍不住提醒说。乔建峰没说话，端了饭蹲一边吃去了。
　　 “先吃饭，吃完了再说。”看样子余思成也饿急了，端起碗来狼吞虎咽，几分钟就把一碗面条给吃完了。“吃慢点，别噎着了。”杨春柳赶紧把自己碗里的又倒给他一半，余思成憨憨地对她笑笑，继续吃了起来。
　　 “阿姨，听你的话音，我以前也在这里出生的？”乔俊峰拔弄着碗里的面条，心里在思考着问题。
　　 “你没在这里出生，但春柳妈妈可养了你三年呢，为了你，她受了很多苦。”余思成搭话说。
　　 “看见你们对我爸都恨之入骨，我想知道关于我家的事情。”乔俊峰恳求地看向杨春柳。
　　 “好吧。这么些年来，我都是把泪往肚子里咽，为了乔守根这个王八蛋，被人欺负，被人孤立，被人瞧不起。等了他半辈子，忍辱负重地活到现在。他死了，我的希望也没了，是时候把心里的苦水倒倒了。”杨春柳的眼泪终于流下来，她的眼睛看向屋外八仙桌上乔守根的骨灰盒，缓缓地说起来二十多年前的旧事。
　　 【三】
　　 二十多年前，二十岁的杨春柳，在乡里赶集时，看到有黄梅戏班子唱大戏，她被那个演梁山伯和贾宝玉的演员吸引住了，久久不舍得离去。她向旁边人打听，知道了他是邻乡乔家湾的乔守根，县剧团的演员，二十好几了还没找对象。或许是对他一见钟情吧，乔守根的影子日夜都出现在她的脑海里，令她念念不忘。
　　 在乡下，谁家里有了待嫁的大姑娘，那媒人可踏破了门槛，杨春柳家也一样。杨春柳个子不高，一米五多一点，那圆圆的脸白白净净的，面如桃花；特别是那双大眼睛，水灵灵的如一汪泉水，遮盖了身高的缺陷。和同村的姑娘们比起来，她是最漂亮的。自然，很多村里未婚的男孩子都钟情于她，可她就是谁也没瞧上。
　　 一日，村里专门给人做媒的张大妈又登门了，给她介绍的是邻乡乔家湾的一个人家。那小伙子初中毕业，在建筑队做大工，几十元钱一天，也算是很能干的了。张大妈来的时候，正巧杨春柳的爸妈在地里干活还没回来，她是提前回家来做午饭的。张大妈就给她提了这事，一听乔家湾，乔守根的影子马上就浮现在她脑子里，她就婉转地告诉张大妈，喜欢那个唱戏的乔守根。于是，张大妈就又跑了一趟，到乔家去打探口风。
　　 乔家二老一听有姑娘看上了他们家的老大守根，高兴得不得了。乔家家底薄，守根虽然去了县剧团，成天下乡到处演出，一个月也赚不了几个工资。加之，唱戏的历来就被人瞧不起，别看守根一表人才，但人家一听是唱戏的，这相亲的事还没开头就黄了。现在，张大妈一提，他们马上要守根回来相亲。
　　 乔守根和杨春柳的相亲没出现意外，一见面就确定了关系。杨家父母看到长得像奶油书生的乔守根，觉得这人不可靠，可女儿铁了心的要嫁给乔守根，只好勉强同意了。那年冬天，他们领证结婚了。婚后没多久，父母就和他们分家了。乔守根继续回到剧团，隔三差五地回家来看看，杨春柳就一个人在家。后来，有了女儿乔建琼，乔家父母劝告儿子，有了孩子，别去唱戏了，就在家好好种庄稼养活一家人。乔守根习惯了唱戏的生活，地里的庄稼活他干不了，怕累。杨春柳特爱乔守根，也支持他继续唱戏，乔家二老有点生气儿子媳妇不听他们的话，不愿意帮她带孩子。杨春柳就一个人带孩子，做农活，更加累了。
　　 又隔了两年，生下儿子乔建峰后，杨春柳的体型不仅发胖，脸上还长了很多黑色的蝴蝶斑点，人一下子仿佛变丑了很多。不知为什么，乔守根很少回家来了，甚至几个月才回家来一次。杨春柳问他时，他说剧团靠在本县演出的那点资费，发不出工资，他们经常到外县其他地方去演出，才把剧团给维持下来。杨春柳理解他，没问他要钱，两个孩子和家里的开资，全靠她养鸡养鸭变卖钱来贴补家用，但她没觉得苦累，嫁给了乔守根，她心里一直感到幸福。
　　 杨春柳以为，只要她喜欢乔守根，日子就这样过下去她也愿意。她从来没有料到，平静的生活会被打乱，乔守根会背叛她。
　　 酷夏的一天晚上，天气闷闷热要下雨。杨春柳把四岁多的建琼抱上椅子坐好，把饭碗摆在她面前，让她自己吃，然后给两岁多的建峰喂饭。婆婆急匆匆地敲开她家门，把一个东西往她怀里一塞，然后把一个大包裹往桌子上一放，黑着脸对她说：“你个没出息的，早就说不要守根去唱戏了，你不听，还支持他去，现在这后果你自己看着办。”杨春柳被突如其来的话弄得莫名其妙，她看清楚了，婆婆塞在她怀里的居然是一个看起来约两个多月的婴儿。
　　 “这，这怎么回事呀？这是谁家的孩子？”她很诧异。
　　 “今天中午，守根抱着这孩子回家，说他们剧团要到外省演出去，不能带孩子一起去，要我帮忙照顾一段时间。我说，你这女人是咋做的，你男人一年半载不回家，你也不问问情况？现在和别的女人把孩子都生了，你居然一点都不知道，没用的东西。”婆婆气哼哼地骂她。
　　 杨春柳惊呆了，她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她相信乔守根，可怀里的孩子……她感到手脚冰凉，意识麻木，唯一的反映就是喃喃地反复念叨：“这不是真的，这不是真的……”
　　 “这孩子我可不管了，把他给你了，你自己看着办，我老胳膊老腿的，你弟守家的建林我都照顾不过来，那还有精力养奶娃？你要是不管，自己找守根去。”婆婆说完转身自顾自地就走了。两岁多的乔建峰自己端碗，不小心把碗打翻了，手被饭汤烫着了，痛得大哭起来。乔建峰的哭声把她惊醒过来，她赶紧把手里的孩子往桌子上一放，拿湿毛巾给乔建峰擦手，用嘴使劲地吹吹，哄得不哭了。她一下子瘫坐在椅子上，一眼又看到了桌子上的那个婴儿。她又气又恨，抱起婴儿走到屋外，放在门外面的地上关上了门。
　　 【四】
　　 “哇，哇哇……”黑夜里，那孩子似乎也意识到了自己被丢弃的命运，大声哭了起来，那声音洪亮得传出去老远。“轰”地一声炸雷从天边响起，“妈妈。我怕。”乔建琼和乔建峰都跑过来挤进她的怀里，看着面前的一双儿女，想到婆婆刚才的话，听到屋外面婴儿的啼哭，她的心乱了。所有的委屈涌上心头，她再也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搂着两个孩子嚎啕大哭。
　　 风夹带雨打在玻璃窗户上的声音很急，门外婴儿的哭声没停，还传来了好几声狗叫声。杨春柳突然清醒过来，她把怀里的两个孩子往旁边一推，赶紧开门跑了出来。幸好她反应及时，大雨里，几只狗正守在她家门口，对着啼哭的婴儿嚎叫呢。她赶紧抱起那个已经被雨淋湿的孩子，进得屋来，把孩子往桌子上一放，打开那个大包裹，看到都是孩子的衣服，她随便拿出了一件，脱下孩子身上的湿衣服，把干的给换上，才看到，这是一个男孩。那孩子似乎也感到了安全，停止了哭，一双黑溜溜的眼睛看着她，居然咧开嘴对她笑了。
　　 乔守根怎么对不起她，可这刚出生的孩子是无辜的，孩子的笑让杨春柳的心软了。家里没钱买奶粉，她就泡了一点大米，然后捣成米糊，用微火熬成米粥在加了一点白糖来喂他。她想去找乔守根问个清楚，希望这不是真的，他已经有了两个孩子了，她还是不相信他会抛下自己的骨肉跟其他女人私奔。她背一个抱一个，手里还牵一个地来到县城剧场打听。守门的老头告诉她剧场空了一年多了，剧团早就被人承包，现在他也不知道人们跑哪个地方演出去了，反正是谁请就去，不管远近。
　　 她去找过乔守根的爸妈，或许是怕她把孩子丢下，公公婆婆连门也没让她进，还指着她的鼻子骂她是窝囊废。老二乔守家一下子把她推开了好远，说：“我爸我妈老了，我哥也从来没有管过他们，一直都是分家门立家户的，那还管得了你们小两口的家务事，孩子现在给你了，就是你的事，养不养跟我们没关系，你找守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