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雀巢】凌辱(小说)
“出什么事了?”“天仙”一进门急切地问。他脸上沁出了汗珠,看来是一路跑来的。
“没事。”
“没事打什么电话,把我急的。”
“周萍爸来过。他……”想起受到的侮辱,眼泪不由得淌下来。
“他欺负你啦?你不知道,他不是什么好东西,都说是黑社会的头子,连周萍都怕他爸,从来不在同学面前提起他,有点瞧不起他。”
“没事,他敢欺负我?我感到孤单,害怕,找你作个伴儿。”我仗着胆没有说实话,在“天仙“面前保持绝对纯洁的形象,“周萍他爸托人捞我妈去了,得两三个小时,我一个人害怕。”
他松了一口气,眼睛瞅着我薄薄内衣下的美妙的躯体,特别是那一对往外挣扎的玉兔儿。我的脸红了。他突然冒出一句话:“想老铁了吧?”
要是平时我早就说他臭美了,但此时却激起了我巨大欲望,扑向他,把他紧紧抱住,浑身颤抖着。我感到了他的心在激烈地跳动,听到了他的心跳的咚咚声。“别,别,我开玩笑呢……”他说着急忙推我,见我紧紧贴在他胸口不松开,便放弃了,也紧紧搂住我,低下头,亲吻我,火辣辣的,甜甜的,情动时一块倒在床上……我感到髀间撕裂般地疼痛,但没喊出来,使劲儿抓抱他,尽情地享受着美妙的时刻,也怕吓着他。
气喘吁吁过后,他看到我放在臀下白毛巾上的点点血迹,激动地又抱紧了我,说:“我会一辈子对你好。”
“不必。是我自愿的。你对我没有义务。你是自由的。”我收起了激情,冷冷地对他说。
他可能认为我是背电视剧台词,不是绝情,便上前抱我还要缠绵。我不客气地推开了他。他带着不解和茫然走了,永远地走了。我没有哭,这一天把眼泪哭干了。我实现了自己的第一步计划,为自己的“冷冰”,为和年龄不相称的工于心计感到吃惊。我觉得自己比老舍先生笔下的月牙儿强多了,至少“天仙”没骗我,是我喜欢的一直暗暗充当保镖的青春少年,给了他,不后悔。我也知道天上那颗纯洁的月牙儿再也不属于自己了,我得为此付出代价。
在胡思乱想中我迷迷糊糊睡着了,不知过了多少时间,觉得有人碰我的胸部,把我惊醒了。原来周萍爸和我妈妈站在我床前。他竟敢当着我妈面触我敏感处,难道他和妈妈一直相好,瞒着我,不分彼此?如果这样,为什么妈妈还要和别人……?
瞬间疑问过后,我紧紧拥抱了妈妈,然后给她递上热乎乎的毛巾。妈妈从浑浑噩噩灾难中醒过来后,说:“多亏了你周伯伯……”“我知道。”我淡淡地说。
周萍爸大概觉得呆下去没趣,说:“我承诺的任务完成了,你娘俩先休息,好好唠唠吧。”
我知道这是一语双关。他走了,关门声不大,却惊得我心跳。过去无忧无虑的平静生活再不属于我了。
他走了,我看着妈妈疲惫愁苦的脸色和前额上深深的皱纹,第一次感到妈妈老了。我重新抱住妈妈大哭起来,既为妈妈获得自由,也为自己的“成熟”的楚痛。我不该这么早成为女人。我期望妈妈问我为什么哭得这么痛,没想到妈妈极为平淡地搂着我,抚摸着我,半天说了一句话:“睡吧,我也累了。”
睡梦中我梦见一只黑色妖怪突然追我,我腾云他也腾云,我驾雾他也驾雾,我跳到河里,他也跳到河里,张开鳄鱼般血盆大口猛地咬住我的胳膊,拖向河底深渊,我想挣扎,手脚却动不了,喊不出声来,憋得只能大声哼哼求救。妈妈把我推醒了,说:“醒醒,做恶梦了吧。”我还想着刚才的恐怖,心跳个不停,好一会才说好怕。妈妈把我搂了过去,没说话,不像以前那么激情,身上还有点凉。
凌晨,天刚蒙蒙亮,我和妈都没了睡意。我几次想问个明白,但子女不问父母隐私,不抓母奸的古训制止了我。我俩都沉默着。也许改革开放社会风气打开了许多禁忌,也许是屋内昏暗给了母亲勇气,她长吁了一口气,终于打破了沉寂,把她一生的故事毫无保留地讲给了我……。
母亲的曾祖母是跟着父辈被苏联政府流放到西伯利亚,后来嫁给了来黑龙江漠河镇淘金的工头——一个山东大汉。他们的七个混血子女长大成人后散落在东北各地,到母亲已是第三代,头发黑了,眼珠儿黑了,但皮肤仍然白哲细腻,鼻孔不上翻,个头细挑,细瞅还可以看出外国血统。她一九七六年高中毕业,没念多少书,没少造师道尊严的反。高中毕业后因有外国血统和亲属,按当时政策没下乡,到水泥厂当了装卸工,整天和粉末灰尘打交道,她不得不把自己包的严严实实,但仍然掩盖不住她的秀丽。她从来不灰头垢面下班。她穿的白色风衣,飘起的花头巾,肩上的化妆包,骑着自行车出水泥厂那个优雅姿势,成了厂内一道风景线;一些青工宁可晚下班,也要跟着她后面出厂子,有的还故意和她搭讪,其中就有我父亲。后来她调到办公室做统计工作后更是如此。到办公室工作是女工梦寐以求的事,工作轻巧干净,接近领导,转正提干都容易。但不久她又回到车队搬水泥,曾妒忌过母亲的女工转而赞扬她,因为她敢骂厂长“不是东西”,父亲也因此开始热烈追求她。外祖父母举家要到俄罗斯定居时,她正和父亲热恋,坚决留了下来,搬进了厂集体宿舍。
没想到母亲住进宿舍后,到女宿舍来访的男士多了,哄闹事多了,要求交朋友的多了,传言也多了,管理员也没办法,劝母亲快点结婚。再加上父亲的热追,外祖父母离开后的孤独,在去农村拜访父亲的父母时,把爷奶乐得合不上嘴,杀鸡宰鹅热情招待母亲,经不住劝,就按农村习惯,在当地公社领了结婚证,请了村干部、亲属和街坊四邻,摆酒席吹喇叭结了婚。
母亲原本是圣洁美丽的女神,和父亲结婚还很浪漫,但没想到众人羡慕的美好婚姻并没有给他们带来美好的命运。
爸爸妈妈从乡下高高兴兴回来,借了一间土平房,粉刷一下当了新房,上班后给厂领导和工友们发了喜糖,宣布结了婚。虽然大家感到突然,但还是热热闹闹庆祝了一番,还有一个青工因花落他家酒喝多了还哭了起来。
半年后母亲怀上了我,厂计划生育办因母亲没申请生育指标,动员母亲堕胎,母亲坚决不同意,厂办贴出告示辞退了母亲,给父亲记大过一次,调到房产局下属维修队当水暖修理工。这显然是“不是东西”的厂长下的黑手。母亲曾以有俄罗斯血统抗争。她户口报的是中国籍、汉族,社会关系一栏显示她母亲皮德罗娃是俄罗斯族,按计生政策可以打擦边球,但“不是东西”的厂长兼厂计划生育办公室一把手,他抗着,不松口,谁也没办法。
我十分感激母亲宁肯受处分,坚决不堕胎,让我出生在这个世界上,觉得为母亲牺牲自己的一切都是应该的。想到这些我怨恨和委屈的心情轻了许多。家庭靠父亲四十一元工资还生活得过去,但一九七九年末生了我之后,父亲因受到记大过处分在百分之四十涨工资时没评上,物价又悄悄地涨,还得给我买牛奶,白住两年的土平房开始交房租,爷爷又不幸得了胃癌,医疗费、营养费、吃偏方,欠了不少外债,生活到了捉襟见肘程度。两岁时母亲把我送到奶奶家,开始给私人企业当临时工,拼命挣钱还债。爷爷去世后,我到了上学年龄,奶奶把我送回城里。恰巧出了那档子事,父亲和母亲离了婚下海不知去向,家庭生活开支、我上学费用全靠母亲打工维持。那时艰苦朴素口号不再响亮,同学开始比吃穿,羡慕有钱有权的人家。母亲好强,为了我穿得不像穷孩子,白天在厂子干活,晚上到下岗工友开的茶座打扫卫生挣钱。一天一个常来的客人舞伴没来,老板央求母亲临时陪跳一曲,没想到母亲一跳出名,那苗条轻飘的身段,那优雅舞姿,引得男人们疯狂,为她点歌的人和报价都盖过了其它年轻小姐,鼓乐手兴奋得颠起了身子,敲起了花样鼓点,把舞厅气氛一阵阵推向高潮,在激情的口哨和欢叫声及热烈快速的蹦迪旋律中,母亲成了新的舞皇后。那天晚上她破天荒地得了一百元小费,加上点歌分成二百元,比三个月的工资还多。
母亲讲这些时很兴奋,完全忘记那个被车祸摔死的局长给她带来的灾难,我忽然意识到人对钱的欲望是如此强烈,为钱可以亢奋,可以忘掉尊严。母亲在这里认识周局长的时候,还不知道他是周萍同学的爸。他为母亲点歌时,也不知道她是我母亲。周萍爸出手大方,母亲自然成了他的舞伴。在包厢交谈中他知道我们一家三口租住一间土平房时,很慷慨地让母亲第二天到办公室找他,他给安排。
第二天母亲去了之后,他二话没说把办公室主任叫来,让他把刚退租的两室一厅楼房收拾好,粉刷一遍,按最低租金租给我们,根本没讲理由。主任不一会儿把房间钥匙交给母亲,说七天后粉刷墙干了就可以搬进去。他走时把门“乒”地关上了。母亲没想到周局长和他前任一样色胆包天,办公室主任把门一关上,便顺势把母亲抱住……
“你没喊,一点没反抗?”我问。
“没反抗,也不能反抗。住楼房是咱家多年愿望。周局长人不错,说到做到,不骗人。再说,你也需要安静学习环境,离开烟熏火燎的土平房,再说你和妈住一个屋也不方便。”
母亲平静地说出这番话,我再一次感到吃惊。贪欲和不良风气、人的美貌和金钱,变成了罪恶的根源,艰苦朴素悄然离去。
“那你为什么还和别人呢?”我问了一句不该问的话,但母亲并没有生气,说:“除了房子,咱娘俩得吃饭穿衣,你得交学费辅导费考试卷子费,还有电费水费卫生费,物价涨……,我已经还清了他的人情债,他还仗着和公安局长是铁哥们霸着我,我们吃什么呀?最可恨的是他什么时候要,就得给他,不管你有事没事,身体如何。还有……”
“你不是说他是好人吗?”我不愿听她近似月牙儿母亲不知羞耻露骨的话,打断了她的话问她。
“开始需要你时都是好言好语好人一个,得到你后,就要霸着你,好像永远还不清他的人情债似的。男人最自私,没一个好东西,吃着锅里占着碗里,欲望没有满足的时候。他把我当玩物,介绍给其他当官的人,酒足饭饱之后,竟和朋友换女人玩。如其当工具,为他谋利益,我何不为自己赚钱呢,身体是我的呀。”
听到这我浑身起了鸡皮疙瘩,一阵颤抖,一个丑恶的官场现形图中那一张张鬼魅般的丑恶嘴脸展现在面前。母亲在被抛弃被欺骗被摆布中浑浑噩噩堕落了,不能自拔,还给自己找到了掩盖羞耻的理由。可我能说什么呀,她毕竟是生我养我的母亲,毕竟是一步步被逼走到这的。共和国成立刚四十多年,历史轮回得这么快吗?我开始觉得母亲被抓和我被侮辱,是看不见的黑网中的魔鬼们呼风唤雨,而且不可抗拒,顺者生,逆者亡。怪不得周萍爸昨天晚上不请就到了我家,又轻而易举把母亲从看守所捞出来。怪不得他当面触碰我乳房母亲装看不见。我忽然觉得母亲和给老舍先生的月牙儿拉皮条,与嫖客讲价还价的猥琐母亲没啥区别,真不可思议,我心里顿时感到一阵浑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