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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流年】信徒(小说)


作者:朱山坡 举人,3727.21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2624发表时间:2015-03-16 08:32:23

夜里十二点,按照平时的习惯,我早已经睡着了。但昨晚是个例外。昨天我有了一堆的钱——甭管从哪里来的,多得让妻子睡不着觉,她兴奋得一直在数。她机智地把钞票分成两半,一半摆在左边,另一半放到右边,每数一沓便记上一笔,并给每一沓钱命名:这一沓叫美国,那一沓叫德国……花花绿绿的钞票散落在整张床上,像秋叶铺满人民广场,又像货币化了的世界地图。她从不怀疑过自己的数钞能力,但是昨晚她数了十二遍,每一次结果都不一样。她发狂了,较真了,来劲了,无论如何也要得出一个准确的数字,中途我曾三次提出做爱,都被断然拒绝,着实有些沮丧,但我轻易便原谅了她。女儿还没到为钱所动的年龄,早早便在书房睡着了。我去替她关了灯,盖上被子。鸠占鹊巢了,那是她人生第一次睡书房。看妻子数完第十三遍钞票,我说这回应该精确无误了吧。她说,跟前十二遍的数目还是都不一样,这些狗日的钞票真是变化莫测,难以捉摸——不过话说回来,世界上任何事物要得出一个准确的结论都很难。
   我知道妻子要往哲学上去思考问题了,我受够了哲学。在一个哲学教授眼里,连粪便和苍蝇都蕴含着丰富而高深的哲学道理,谁否认它们的哲学价值她就会跟谁急,谁也说不服她压不垮她。唯一能让她服气的,可能就是数学了。而在她看来,数学的最高形式便是数钱。她喜欢数钱。但她以前数过的钱全部加起来也没有眼前那么多。她不把床铺空出来,我是不能睡觉的。我有点厌烦了,到客厅去,飞快地回想了一下这些日子的经历,然后深深地舒了一口气。这些日子,很有收获,我一劳永逸地解决了困扰人生的最大难题。毫无疑问,这是多么惬意的日子。明天我有一个重要的会议,我得好好地睡一觉。
   但刚在沙发上躺下来时便听到了急促的不容拒绝的敲门声。
   我本能地弹跳起来,心里卡噔一声,手忍不住颤抖。妻子惊慌失措地跑出来示意我不要开门,还让我去厨房里取菜刀,我去了厨房一趟回来,她已经把刚刚整理得整整齐齐的钞票胡乱塞进一个行李包,在屋子里到处转了几圈也找不到一个合适的秘藏的地方。
   “我差一点就数清楚了。”妻子语无伦次,“是不是警察上门了呀?”
   我说不知道。
   “莫非招来了劫匪?”妻子说,“你肯定露富了。”
   我说不知道。我向来无富可露。而这一次,我已经很小心了。菜刀已经放在饭桌底下,随手可取。
   敲门声越来越急促。要是再不开门,会破门而入了。我只好去开门。妻子咬咬牙将装钱的行李包扔到了阳台的杂物堆,跟那些旧报纸、废弃的塑料袋混在一起。然后跑进书房,抚慰可能被惊吓到的女儿。看上去,妻子沉着机智。
   我打开了门,原来是他!虚惊一场。我装出热情的样子大声地说,哎哟,原来是郭敬业呀!快进来。
   我听到了书房里传来的一声轻轻的却如释重负的叹息。郭敬业歉意地说,太晚了,打扰你们了。
   我说,不要紧的,我是夜猫子,我还在看书呢,你来得正好,今天我们还谈论到你呢……
   在柔和昏暗的灯光中,郭敬业看上去十分疲惫。我让他在布沙发上坐下来。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这一叹息比他的身躯还要沉重。我知道他有心事。可能是受人排挤了,也可能是评职称又被否决了。反正他很不开心,脸色深沉,垂头丧气。
   “兄弟,要不要来点酒?”我说,郭副教授是一个酒徒,酒量在S大学的教授中间小有名气。从他的身上,我闻到了残存的酒气。不浓,淡淡的,像远处飘过来的夜来香。
   “不。我不喝酒。”郭敬业说,“从明天开始,我不再喝酒了。”他个子不高,但很胖,把整个沙发都坐坍塌了。他还喘着粗气,额头上有汗水渗出。妻子故意发出被吵醒后的慵懒而不满的假咳,很快,她就来到了我们身边。
   “去年你向尼采保证过不再喝酒。”妻子责怪道,“可是,连尼采都管不住你。”
   “今天我向维特根斯坦保证了……”郭敬业自个笑了笑。
   妻子根本不把他的保证当一回事。她对他也没有表现出更多的善意。他们之间不需要假装热情或故作高深。他们是大学同学,哲学系的,一起读博士的时候他们不仅同一个导师,而且还有过短暂而匪夷所思的恋爱史。打死我也弄不明白如花似玉的妻子怎么会看得上一个猥琐、自卑、矫情、动辄谈死的男人。妻子已经向我解释很多遍了,那时候忙于做研究,忙于写论文,无暇顾及尘世的俗事和喧嚣,就只想找男人解决炽热得像烙铁一般的性饥渴,而郭敬业正好是一个男人。我无话可说,再问下去就是自取其辱。但我绝对相信,他们早已经没有那种关系。妻子也一再主动向我声明过,她一直把郭敬业当小兄弟。她说这话的时候是认真的,特别认真。
   妻子给郭敬业倒上一杯水。也草草地给我倒了一杯。郭敬业双手捧着茶杯,吸收水的热量。妻子的脸上已经没有了刚才数钞时的兴奋和焦虑,平静得有些冷漠。
   郭敬业又叹了一口气。这是他进门后第三次叹息了。三次叹息后。我知道他要开始倾诉了。但每次的倾诉他总是要等到我妻子坐到他身边的时候才开始。如果没有意外,他总是以以下这句作为开头:
   “我倒了一辈子的霉了,还要我怎么样?”
   这一次没有例外。
   妻子说,你就往下说吧。
   郭敬业放下茶杯说,如果你们没意见,我就往下说了。
   我们都看着他,等他往下说。但出乎意料的是,郭敬业突然嚎啕大哭。这哭不是装出来的,是真哭,一塌糊涂。
   按平常,郭敬业往下就要谈到“死”,谈到人生的虚无。但他一直哭,声势浩大,让人难以招架,且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
   我手足无措。妻子显然比我训练有素。她没有慌张,似乎习以为常了,她瞬间换了一副面孔,变得温柔体贴,轻轻地拍着郭敬业的肩背,劝慰他,柔情似水,甜言蜜语。郭敬业双手捂着脸,不让我看到他哭的狼狈。但他的泪水从指缝间溢出来。他的脸像一块海棉,能源源不断挤出很多的水。我第一次看到妻子如此善解人意,才一会,她便使郭敬业消停下来。
   郭敬业平静了一下自己的情绪,要开始往下说的时候,女儿从书房里走出来了,漠然地注视着我们三个莫明其妙的人。显然是郭敬业的喧嚷惊醒了她。妻子赶紧过去把她哄回房间去。
   我说,敬业,发生什么事情了?
   郭敬业欲言又止,直到我妻子重新坐到他的身边,他才正式回应我的问题。
   “她又骂我了。骂我懦夫、骗子、窝囊废——她每次都骂得如此凶狠、恶毒,将人逼上绝境。”郭敬业指的是他的妻子。他老是说他的妻子。全世界都以为他们是一对恩爱夫妻。在校园里,每天傍晚,总有人看见他们手挽手地在光明湖边漫步,轻声地交谈,像在谈恋爱,双方脸上都竞相绽放出不容置疑的笑容。那是一幅清新、温馨、洋溢正能量的画面。郭副教授从没在同事面前埋怨过他在学校受到的不公正的待遇,宽阔的胸怀和高尚的品格在这个世界上几乎已经绝迹,但意外的是竟然在郭敬业身上得以继承和发扬,因而他理所当然地得到了普遍的真诚的赞誉。而他的妻子对十年来一直蜗居二十六平米的破房也从无怨言。郭敬业安贫乐道,妻子清心寡欲,儿子聪明伶俐,一家三口的幸福令许多教授感到羞愧。
   “这是他们以为的样子。”郭敬业说,“事实上并非如此。”
   我们当然知道郭敬业的处境。哪怕是皇帝的新衣我们都能看得出来,遑论是郭敬业的伪装了。
   我们更了解他的妻子。妻子是这个世界上最古老的身份,也是这个世界上最难以言谈的话题。还好,我们谈论的常常是别人的老婆。
   那就先说说郭太太。
   她来过我家两次。第一次是他们结婚那年。她一进门便让我暗吃了一惊。我承认我阅人无数,能打动我的女人比母藏羚羊还少。但这一次情况有些不同。在男人的字典里,描述女人的美貌早已经约定俗成,但那时候我的观念被颠覆了,一个女人的美是不能用诸如清纯、高洁、漂亮、贤惠等简单的字眼来概括的,更不能用如花似玉、风情万种等庸俗的成语来形容。我心里语无伦次,竟想到了“惊心动魄”乃至“死不瞑目”等等不着边际的成语。连妻子都妒忌她的容貌。那女人一走,妻子便蔫倒在沙发上,像一只充气女优突然泄完了气。
   第二天,她决定去找开美容院的学生。郭太太第二次来我家是一年后,她腆着肚皮,一只手搭在郭敬业的肩头上,笑容满面地进来,向我妻子汇报肚里的孩子已经六个月了,估计是男孩子,开始不断地揣脚了,一点也不老实。妻子摆出一副惊喜交集的样子,隔着衣服轻轻地抚摸着郭太太那圆滚滚的肚皮。那是女人最性感的时刻,无论是抚摸者还是被抚摸者。我和郭敬业面面相觑,然后摇摇头,表示对女人间的举动不屑一顾。但妻子的一个突然举动让我和郭敬业都大吃一惊。她一把将郭太太的上衣掀起来,然后用手去揉搓她的腰。郭太太露出白白嫩嫩的肌肤的同时,我也注意到了,她没有佩戴纹胸,那对坚挺滚圆的乳房像闪电照亮了夜空。他们哲学上有一个词叫“审美震惊”,无需解释,就是这个意思。郭敬业并不介意我妻子的鲁莽。但从此以后,郭太太再也没有来过我家。妻子也没有提起过她。期间,妻子还告诉我,郭敬业在大学和读博时期,一直不缺女人,而且都是不错的女人。
   为了证实所言不虚,妻子拿出照片(我不知道她干吗收藏别人青涩时代的照片)让我仔细看,这个是他大二时期的女友,那个是读硕时期的性伙伴……郭敬业络绎不绝的艳福让我好久都无法释怀,这是题外话。郭太太原是扬州乡下的一名高中教师,父亲是看风水的,但不能小瞧她父亲,他家有藏书万册,字画三千,精通天文地理,能测天下大势、人间祸福,是扬州乡野第一名士。出身名门,郭太太却没有瞧不起农村出身的郭敬业,真是知书达理之人。结婚后不久,她就调到大学图书馆来了。平时,去图书馆我常常看到她。她通常是低着头整理图书,一丝不苟,但我一走近她身边,她总能察觉得到,抬起头来对我笑笑。我只会问一句:“敬业最近还好吧?”实际上隔三差五我就能见到似乎每时每刻都在疲于奔命的郭敬业。她总是彬彬有礼地回答我说,好着咧,谢谢金院长。
   其实,我们都混得不好。我是历史系的院长,虽是院长,但除了研究历史,每年发几篇隔靴搔痒的论文便乏善可陈。去年我终于抓住了一个机会,到一个周边的城市当了有实权的挂职副市长,过起另一种生活。至于哲学系嘛,我妻子说那是疯子都不愿意多呆的地方。前几年,郭敬业随岳父做起风水研究来了,试图在哲学与风水学之间找到契合点。我妻子嘲讽他,你这不是想让鸡和鸭交配生出凤来吗?但出乎我们意料的是,这两年,郭敬业在风水学研究领域风生水起,令人刮目相看。他不仅在易经学会、国学研究所等乱七八糟的机构担任要职,还经常被邀请到处讲学。后来我才发现,邀请他去讲学的都是不上档次的民营企业和三教九流的民间机构。他悄悄地告诉我们,他在外面讲一天课的收入比在学校讲一个学期还多。然而,自从他的收入大幅增加,他们夫妻的感情急剧变坏。我妻子说,主要责任在女方。用哲学的原理说就是,郭敬业激发了她对金钱的热爱,升高了对物质的期望值。金钱就是一个魔鬼。魔鬼躲在角落里,你不去捅醒它,它就永远安睡,而它一旦醒来,谁也逃不过它的血盆大口。郭敬业要在米兰公寓买90平方的房,他妻子死活要莱茵花园买140平。郭敬业从了她,一切必须从她。
   去年他们搬进了新居,豪华的装修和家有藏书万册、书画三千一时引起了轰动。郭敬业在学校里走路的姿势变得笔直,昂首挺胸,见人便侧目而视,看人家会不会主动跟他套近乎。郭敬业在俗世的成功增加了我的挫败感,妻子对我说话的时候开始掺着沙子。但我看得出来郭敬业依然自卑。有一次他把我拦住,跟我谈维特根斯坦的数理逻辑,一谈就是一个小时。我听得十分厌烦,但还是耐心地听他说完。他以此证明他没有被风水学带来的利益所迷惑,哲学仍然是他的主业,没有荒废,而且对维特根斯坦有了新的研究心得。不久,他的心得发表在一家颇有影响的学术刊物上的,看来他是真的热爱维特根斯坦。然而令我难以忍受的是,那段时间妻子每次做爱前都要让我听完她谈维特根斯坦。我家里充满了浓郁的哲学味,像煤气泄漏了一整天。
   我不能说更多关于郭敬业妻子的事情。维特根斯坦说,凡能够说的,都能够说清楚;凡不能谈论的,就应该保持沉默。而且,不能言说的那部分更重要。我只能说,她对郭敬业越来越苛刻越来越严厉。但表面上他们仍然恩爱如初。在光明湖边,他们依然手挽着手,脸上竞相绽放的笑容把沉郁的湖水变得波澜壮阔。
   “你是懦夫、骗子、窝囊废吗?”妻子问郭敬业。
   郭敬业不知道如何回答这个问题。我替他回答了:不是。
   “那她骂你什么,值得你放在心上吗?”妻子看着郭敬业。
   郭敬业又要呷一口水。水没有了。妻子给他添水,眼睛直钩钩地看着他。
   “开始的时候,我也认为自己不是懦夫、骗子、窝囊废,便忍气吞声,一笑了之,但她骂了我十年,越来越凶狠,越来越恶毒,我就不再怀疑了!今天我觉得自己就是……”郭敬业说。我听到了郭敬业内心崩溃发出的巨大声响,像一座大厦轰然倒塌,尘土飞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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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读罢小说,让人震撼不已,作者在一个较短的时间里,大容量地展示了两家人的“内幕”,让人唏嘘不止。作者开头直接切入故事,主线“我”突然获得很多钱,让妻子数也数不完的钱,随之镜头切换,突然响起了敲门声。这令一家人惊慌失措。这一个画面很巧妙,显然,这钱来路不明。看到后面明白,原来“我”是一名有实权的副市长。而敲门人是妻子读博士时的同学,研究哲学与风水,闻名当地。他曾是妻子的恋人,他进来就倾诉,大哭,没有停止的意思。反复表达他太爱他的妻子了。而细心的“我”发现她裤腿有血。原来,他把他妻子杀了。小说到此戛然而止,个中滋味,一切留给读者,自去品嚼!韵味无穷的作品,人性挖掘深刻。佳作,推荐阅读!【编辑:山地731828829】 【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1503170004】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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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山地731828829        2015-03-16 08:33:38
  耐读耐品的作品,表达新颖,结局巧妙。
   谢谢作者赐稿流年,祝写作愉快!
2 楼        文友:逝水流年        2015-03-17 08:50:53
  品文品人、倾听倾诉,流动的日子多一丝牵挂和思念;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学社团精华典藏。
   感谢您赐稿流年,祝创作愉快 !
爱,是人世间最美好的相逢,用文字找寻红尘中相同的灵魂。
3 楼        文友:三熏沱茶        2015-03-20 22:35:12
  精致的语言,一读就让人爱不释手。诸如哲学家和数学的关系,金钱是个暂时安睡的魔鬼等等,都异常精彩!当然,跟着情节,知道了“我”、“妻子”、郭敬业,三个人物都是老师。打一开始,那些来路疑窦丛生,可以铺成一张货币化的世界地图的钱,以及郭敬业后面可能发生的“命案”,这些故事,放在三个老师身上,也没什么不可以,毕竟教师并非一定是“道德真身”。至于是什么信徒,信徒所指是什么,倒有些疑惑,是指维特根斯坦么?借这位出场不露面的老人家的话说,凡能够说的,都能够说清楚;难以说个明白,道个清楚的,就应该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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