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间的百合
一生中,从未亲步踏入过真正的森林,只是有幸和她擦了个边,就已经感觉到了她的神秘和震撼……
一
1989年,我在北京军区后勤某部做文化工作。七月,奉命率一支文艺演出小分队赴内蒙古东北部(当时的版图还未包括辽、吉、黑三省的区域)边防哨所做巡回慰问演出。演出队很精干,只有七名能歌善舞的女兵和包括我在内的三名男军人组成。演出设备很精良,一套美国原装“百威”轻骑音响系统。
演出队从西线二连浩特出发,一路东进。此时的边防哨所,虽然不象十几年前我在那儿当边防战士时那么苦不堪言,可十几年后,条件依然艰苦的令人不堪设想,除了军区刚刚配备的一个“痪儿”,画面时隐时现的所谓卫星电视外,其它的一切都几乎原封未动,只是更破旧了一些,这倒是更增添了我几分的亲切。
七月的草原,天气如婴儿的脸,说哭就哭,说笑就笑,看去明明就是朗朗的天空,一片儿云飘过来稀里哗啦的就是一阵儿雨,让你防不胜防。七月草原的路,也是最难走的,一路上我们已记不清推了多少次车走了多少雨中的路,身上老是潮乎乎的。尽管如此,七月草原的美丽依然冲淡了我们身上所有的不适。
七月的草原是美丽的,但我们却很少能看得到边防战士们的笑脸,他们的生活太苦了。为此,在女兵萧莉的倡议下演出队所有成员一致通过了一项临时决定,就是在每一个哨所白天的演出结束后,晚上再义务增加一项与边防战士们的联欢活动。这一决定事后我却有了许多担心,担心女兵们因此而过于劳累,坚持不下来整个演出任务的行程。
在那些日子里,演出队所到哨所,女兵们一直同边防战士们尽情在歌中,浸泡在泪里。每当我们离开一个哨所都会如一重复着那十八相送,难舍难分的动人场面。那一个多月,用历尽千辛万苦来形容演出队的女兵们,可一点没有夸张,疲劳和睡眠的不足让许多女兵都是带着病在坚持着演出,看着女兵们日益疲惫消瘦的身驱,我的心里一直是沉甸甸的,可她们却一直在微笑着……
谢天谢地!终于,我们来到了演出的最后一站,草布楞边防哨所。此时,我们已经过了近两千多公里的奔波和劳累,女兵们似乎都苗条了许多,唯独两只眼睛肿胀的如“桃子”般的“美丽”。
草布楞,是当时内蒙古版图最东北部的一个边防哨所,它坐落在草原与森林交汇间的一座小山顶上,东北面紧贴着大兴安岭山脉的西麓,阴时看去如天兵天将,黑压压的,时而传来万马奔腾,骑勇们呐喊的声响。哨所的西南,大兴安岭山脉边缘的山峦由高渐低,象一条条巨大的黑蜘蛛的脚,伸插在如浪起伏的大草原里。数十个大大小小的水泡子乱嵌在其间,加之大片大片面积似湖泊般的野黄花野韭菜花的装扮,其壮观,令所有观之的人惊叹,实在是无法用一两句华丽的词汇就能概述她的美。
草布楞的蚊子真是名不虚传,一提起边防的蚊子女兵们个个都惊恐万分,因为在其它哨所早有领教,这里的蚊子之凶残可比当年的日本鬼子,它们的冲锋都是集团性的,而且只只都是亡命之徒,不管落在你身体的任何部位,哪怕是隔着衣服,也会一针扎入你的肉里,就再也不肯离去,幸亏我是在边防呆过的人,来时备了几十大瓶清凉油,女兵们每次演出下来,根本顾不得男女有别的羞怯,毫不迟疑地脱去演出服装,将清凉油往肿胀的四肢上肆意的涂抹,来减轻那钻心的疼痛。
草布楞的一只蚊子一个火柴盒装不下(腿还露在外面),这可是演出队的成员们亲眼目睹的,大蚊子,不咬人。
最后一站,草布楞哨所的演出终于结束了,只差一项与边防战士们的联欢活动了,哨所的哨长却很腼腆的向我提出了一个演出行程外的请求,并表示愿意放弃晚饭后的联欢活动。
原来,在离哨所的东北方向60公里处有一国营林场,是草布楞哨所的军民共建单位,那里的条件更是异常的艰苦,哨长说哪儿的许多老人一辈子都没走出过那个山洼洼,那里收不到任何的无线信号,没有电视,没有广播,长年处于与世隔绝的状态。
当我把这个情况向演出队的队员们说了之后,大家都异口同声“去”!并决定晚饭后同边防战士们的联欢活动照常举行,演出行程推后一天把去林场的演出纳入日程。哨长得知我们的这一决定后紧紧握住我的手,眼圈红红的,坚强的汉子,半天没说出话来。
第二天晨,天气依然阴沉,有零星的小雨点时而飘落在脸上,我们的车一直沿着森林的边缘向东北方向开进……
二
车在大兴安岭边缘的山涧里缓慢地行进着,前方的路只是乱丛中两道深深的车辙,弯弯曲曲,起起伏伏,沟沟坎坎。两边是以桦树和松树为主的杂木林子,时密时疏,纵横交错,姿态万千。霾里透着格外的神秘。
越往纵深,山越来越高,林子越来越密,树离我们也越来越近。山涧在不断地收窄,路也越发的崎岖。整个世界都是湿漉漉的,乌云压顶,雨滴忽而紧锣密鼓、忽而淅淅沥沥,车窗的雨刮器拼命的摇摆着,能见度越来越差,车厢里的空气显得异常的沉闷。
我们的车就象是在汪洋大海中一条随波漂浮的小船,时而涛底,时而浪尖。平时最爱搞笑的司机此刻脸上的肌肉也绷得紧紧,一双本来不大的小眼睛瞪得溜圆。我和哨长的眼睛也都睁得大大的,紧盯着前方的“艰险”,其他的人都昏昏于梦里,身躯随着车厢毫无规律的倾斜方向,自由摇摆。偶尔传来女兵们轻轻的鼾声……
终于,有些放晴了,天边渐渐呈现出灰白的颜色。哨长长的出了一口气,掏出了两支“大前门”,往自己的嘴里叼了一只另一只递给我,我回头看了看车厢里的女兵们,哨长似乎象是明白了什么,对我笑了笑又把两只烟放回了烟盒。
“看啊!?”突然,年龄最小的女兵赵虹一声大叫,惊破了女兵们疲惫的梦,一个个揉着懒散的眼睛,睁一只闭一只地顺着赵虹手指的方向望去。林荫中,只见一块墨绿觑不透底的屏障里,一娥白色的幽灵,泪光点点,夺夺逼人,像一个含羞的仙子,微微敞着那淡黄的沁怀,柔情百般,婀娜妩媚……
“呀!百合?!是百合!”
“哪儿也有一个,啊!哪儿有三个,啊!”
“快看哪儿啊!?太美了!?”
林间的白色渐渐地增多着,女兵们的沸腾的温度也不断地上升着,所有的困倦和疲劳早已飞到了九霄云外。“队长,让我们去摘几朵吧?哨长,给我们停停车吧?”女兵们央求着。我和哨长对笑了一下,哨长说“别着急,这林子里太危险,我们去的地方多着呢,要多少有多少。”
兴奋中,前面的山涧似乎开阔了起来,忽然,车内的兴然嘎然而止,听不到一丝呼吸的声音,所有人的目光都直逼车的前方……
前方,坡道下,群山中,一块又一块大小不一,或宽或窄、或长或短、白粉相间的开阔地,顺着山涧两旁的山势跌宕起伏、随意穿插、高低错落、自由组合,像一片儿又一片儿彩色的云聚散无序,悠荡飘逸,尤其白色的居多,也更显灵气。不!那不是云,是大片儿大片儿的野花儿,在雨后清新的空气中尽情地展示着它们各自的娇艳。在一块最开阔的地中间整齐的排列着几排房子,被周边片片白色、粉色的花儿触拥着,人们沉浸在那一刻似灵似神的幻里。
大约过了十几分钟后,我们终于站在了那几排房子面前,女兵们向山坡上奔去……
而我所看到的却是另一派景象,一排排黑黢黢的木板房子,侵泡在一大片黑乎乎的泥汤子里,象是被人们遗弃了许久的废墟,没有路,也没有丝毫生命的信息。
我目瞪口呆!头脑里一片茫然,这时我才发现哨长是有备而来的,他的脚上穿着一双齐膝盖高的军用雨靴。他仿佛有些不好意思“这个季节,他们这儿就是这样,你们在这等会儿,我进去找人。”
女兵们满载而归。“好漂亮的百合,”“好美啊!”女兵们相互陶醉着她们的战利品,赵虹走来举着手里的花儿“队长,这花儿漂亮吗?”“干嘛那么严肃呀。”
约一顿饭的功夫,不知从哪儿钻出了二十几个身强体壮的东北汉子,脚上一抹的雨靴趟在尺深的黑泥汤子里,身着又脏又皱,泥痕斑斑,“那衣服至少半年没洗?”哨长和一个满头几乎皆白的老者走在一伙人的前面。
“这是林场高场长。”
“这是x队长。”
“唉呀,欢迎,欢迎,真是太欢迎了。”老者紧握我的手摇了好一阵儿随后转过头对着汉子们喊道“还傻看哈呀,背呀!”汉子们个个争先恐后……
女兵们边向后躲闪着边把目光齐投向我,“队长,我们自己走吧?”那声音是在乞求。看着那满眼的黑泥汤子,再看看那一伙满身污渍的东北汉子,我为难了,沉默不语,不由的将目光转向了肖莉(她是女兵里最年长的,26岁,军衔最高,中尉)肖莉的目光同我对视片刻,毅然转向着女兵们“怕啥?我可不走。”说完走向一个汉子“来,背我!”哈,女兵们个个效仿,我也无例外乖乖地趴在了一高大汉子身上。
“场长往哪旮背啊?”
“傻啊,往我家啊,我家暖和啊。”
“这哪儿是家啊?”乌烟瘴气,炕上地下四桌,男女老少足有二十几口子,十几杆烟袋锅拼命地冒着烟,麻将、纸牌,正热火朝天,哪有我们插脚的的地儿。
“去去去,都给我滚球子。”高场长吼叫着,音不高也不乏温和,二十口子都滚了,滚的不远,灶火间,扒着门一堆脑袋向屋里看,目光里闪烁着稀罕!
“翠儿啊,去找几个老婆子烧水,揍饭”……
屋子里的烟草味终不能散去,炕上地下到处一片狼藉,女兵们坐也不是站也不是,高场长频频致歉羞却难掩,只会连连地“你看……你看!?”
“场长啊,米在哪嘎达啊?”
这饭是绝对不能在这儿吃的!从哨长哪儿得知我们的这顿饭在老乡们眼里的价值和份量,我们岂能从老乡们的嘴里掏食儿。经我和哨长的再三劝阻并一再说明,“我们刚才在路上已经吃过从哨所带的馅饼(其实骗人),”高场长终于答应不备饭,只是抱住我的手久久不放,欲说无言……
演出的场地成了我们的大难,林场里连巴掌大的一块干地儿都十分的罕见。高场长沉思了片刻带着我和哨长来到了屋子门前,那二十几个汉子还站在泥汤子里嘻嘻哈哈三五成群嘴里叼着烟。
“柱子啊!你背上X队长,你们几个去把家里的斧子锤子拿上去木材库。”
一排破旧不堪的木板房子,倒是比林场里所有的房子都高大些,像一头苟然残喘的超级灰熊被困在沼泽中,饱经着世间的风霜雪雨,历尽了沧桑。这就是林场的木材库,打开东头一间的门,只见塞的满满的木板材几乎顶到了房梁,按我的估算至少也有四、五十个立方。高场长面对着库房里堆的满满的木板材沉思了几许,片刻,转身对着门口的汉子们一挥手“给我往外搬!”那声音不大却无比的坚定。
一块又一块上好的木板材被扔在了库房外的泥汤子里,每扔一块我的心都不由的一紧,隐隐作痛。乡亲们为了看我们一场不足两个钟头的演出,尽不惜付出如此高昂的代价!那壮举深深地印刻在我的心里,脑海里,几十年。当库内的板材离地面不足一米时,我向高场长提了个建议,剩下的板材可不必搬正好作为观众的座位和我们的演出的舞台,这一举两得的高招令高场长的脸上顿时绽开了笑容,但难题还在后面。
这一间库房的面积还是太小了,除了必需的舞台之外,剩下的场地要容下林场一百多口子人除非人摞着人还得三层。既然已到此份上,高场长紧锁着眉头毅然又打开了相邻的另一间库房,用手指着房间里的木板材冲着汉子们“给我接着往外扔!”
约两个小时后,两间库房里近百十个立方的木板材被散堆在库房外黑乎乎的泥汤子里,两间库房中间的木隔墙,被早已汗流浃背的汉子们斧劈锤砸,三下五去二顷刻间夷为平地。库房里无电没灯黑咕隆咚的,高场长扫视片刻又指着预做舞台边上的那面木板外墙对着汉子们斩钉截铁的说:“把那块墙也给我砸了!”
我真想当众大哭一场,因为我知道我们演出的水平也只能糊弄个老百姓……
三
我常常伫立于窗前,感叹于海,感叹于山。卧龙山郁郁葱葱挺拔于海天之间,大自然对人类还是这样的无私慷慨,而我的感动却已去了遥远。我多么想再回到那里去,看看那里的树那里的山,那里的人们是否还是那么的淳朴,那里的百合是否还在那林间,是否还是那么的娇媚依然……
这是一场最成功的演出,这是一场最震撼人心的演出,有歌有舞,有泪水有欢笑。没有真正的演员却都是演员,没有真正的观众却都是观众,没有舞台却全场都是舞台。他朴实的象一座山,她绚丽的如雨后的虹……
谁见过这样的演出,一开场台上台下就一片泪水,一个劲的哭,泪水一个劲的流。其“罪魁祸首”是我的女兵们,我和我的战友。首当其冲的是我的台柱子女中音歌唱演员兼报幕员肖莉,一路走来她是最坚强的,几十场演出她的泪是最少的,可是今天的太阳从西边出来了,肖莉一走上台傻愣了半天一个字未出口,刚欲报幕“乡亲们……”就已泣不成声,泪水哗哗的流。再看我的女兵们,更是形不附体相互拥抱,凭泪自溢……
哈哈,看来是老乡,建军是哈尔滨人,愿意常来常往,相互学习,共同提高,问候,摇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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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吗?那还真是老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