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转身看着身后倒塌的建筑，不断有石柱坍塌带来夹着尘土细沙的热风吹在我的脸上，刺激得脸上的伤口很是难受。我抬手摸摸自己的脸颊，一阵火辣辣的疼，暗自衬想，肯定是血肉模糊了。
　　 石蒜花开始从废墟里疯狂生长，以极快的速度蔓延至整片废墟。血色的花瓣沿着残垣断壁攀节而上，如同阿修卡尔神眷顾臣民那样，极尽温柔的覆盖缠绕，直到我眼前的砖块瓦砾变成一座被繁花簇拥的小囚笼。
　　 有虚幻的人影从囚笼中走出来，穿过石块，穿过石蒜花，带着一身清香向我走来，就如同修道院庭院里种着的太阳花，恍惚得我一阵眼眶发热。朦胧的泪眼看不清那人的五官，我却知道那人是谁。在整个莫尔吉雅村，也只有他能平静良善地注视着我。
　　 石蒜花蔓延了一地，他站在我眼前的瞬间，花骨朵儿争相绽放。他附身亲吻着我的额头，很轻很轻的声音响彻在我的耳边。
　　 在我惊慌失措想象以前那样抓着他衣袖的时候，一阵风吹来，花瓣从地面上纷纷扬起，乱了我的眼。我想闭上眼等待着风声停下，眼泪却大颗大颗止不住地往下落。
　　 因为他说，卡尔赫。
　　 再睁开眼的时候，四周一片静寂，连花开的声音都没有了。只有我伫立在无穹界口，脚下是与头顶一样的蓝天白云，却始终迈不动脚步。因为我深知只要离开了莫尔吉雅，那便再无回来的可能，那就再也不可能听见云上那些亡灵唱的歌。
　　 我看着消失在我身后的花丛，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眼泪流过脸颊上的伤口很疼，却不及我心中翻涌企图淹没我的悲伤来得猛烈。
　　 终于，在这繁花锦簇的时刻，我弄丢了阿修卡尔神给我的庇护。
　　
　　 Ⅰ
　　
　　 从穆斯唐离开莫尔吉雅村之后，我唯一能做的就只有每日每夜跪在教堂，祈求阿修卡尔神能让穆斯唐早日回到莫尔吉雅村。也许是我不够虔诚，不够信奉，所以阿修卡尔一直没能实现我的愿望。
　　 我提着蛇木屑打算趁着天黑，去给栽种在院门口的兰花略施点肥料。大概是季节将过，所以平日里总是尽情绽放的花姿，到了现在慢慢有了枯萎的迹象。我想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它们凋谢，至少应该做点让它们能够尽量活着的事情。
　　 达希雅婆婆曾对我说过，世间所有物都是有灵魂的，你若以爱待之，它则会回报对等的感情给你。
　　 我小心地把蛇木屑堆拢到兰花的根部，希望它同明天亮起来的天空一样明亮。
　　 就在我转身的时候，身后忽然传来扒拉木屑的声音，我回头看去，是一只黑色的猫睁着莹润的眸子直望着我。我眉开眼笑地弯腰抱起它，我还没说话，它就用右爪捋了捋胡须，懒散散地开口了，“魔女，玛斯唐回来了。”
　　 有点怔，有点茫然，脑袋里不断盘旋着久亚猫说的这句“穆斯唐回来了”。良久，我才反应过来，而久亚猫早已跳到地面上，回头望着我，顺便送了我一副“你没听错”的白痴表情。
　　 跟着久亚猫走，等到我看见别人家门檐上挂着的提灯，我才反应过来，我走出了修道院。但我意识到的同时，身体也做出了反应。所以在久亚猫再次回头的时候，它看见的是我站在修道院的门内里，一副焦急想快点见到穆斯唐，又怕破戒的纠结样。
　　 久亚猫不耐烦地猫叫了几声，在我望眼欲穿的视线里踱着悠闲的猫步走开了。我席地坐在院里一颗树根旁，望着一片漆黑的天幕，莫名有点难过。
　　 莫尔吉雅只有天黑天亮，连画册上的那些太阳蓝天白云都没有。天亮的时候，整个莫尔吉雅村全都罩着一层惨白惨白的光。天暗的时候，像是一团被搅烂了的泥块儿，粘稠又黯淡无光。这是我生长的村庄，却不是我出生的地方。
　　 穆斯唐一直是刻在我心口上的名字。这个名字却像一个咒语，让我继续停留在这个村庄。因为我总是想去看看莫尔吉雅村外面的世界，或者说，回到我自己的家乡。听说人都有恋家情节，我想我也不例外。因为他在，所以我甘愿为他守在这寂寞的莫尔吉雅。
　　 正在我百无聊赖想着我见到穆斯唐之后的各种表情，久亚猫的影子被提灯拉长，落在我的脚边。我抬头看去，穆斯唐静静站在修道院的门口，弯着眼睛看着我宠溺的笑。他说，“卡尔赫，我回来了。”
　　 我原本咧嘴笑的欣喜，生生被我眼睛里的眼泪冲刷的不留痕迹。
　　 从穆斯唐离开莫尔吉雅，到现在真实站在我的眼前，整整过去了半年，六个月，一百八十四天。我不知道他经历了些什么，可他现在失去了一只眼睛，没有了影子。
　　 久亚猫突然从地上窜到穆斯唐的怀里，正在我疑惑久亚猫怎么突然反常的时候，随之而来的石子土块打断了我的疑问。
　　 村里的孩子全都低着头，手却还在不停地扔石子，我把穆斯唐拉到树旁，气愤地跑到门口，吸足气，鼓着腮帮子责问。
　　 “西迪，洁拉…”只不过我的话还没说完，那群孩子就散了。同时还有传到我耳朵里的那句，“怪物来了，快走”。
　　 穆斯唐从身后用手覆盖着我的眼睛，温暖的触感一下子就打破了我最后的坚持。我趴在他的怀里咽哽哭泣，就像一只受伤的困兽。
　　 怪物是我，是卡尔赫，是阿修卡尔。而我被称为怪物的缘由，竟是因为我的眼睛会让与我对视的人失去记忆，或是死亡。
　　
　　 Ⅱ
　　
　　 我开始幻想自己能失忆。连同与穆斯唐的记忆一起。
　　 穆斯唐回来的第二天，修道院乱了。村民聚集在教堂里，跪拜阿修卡尔。大概是阵势太大，连一向不怎么管理修道院的达希雅婆婆也来了。
　　 达希雅婆婆以前是阿修卡尔的祭司，年老后的达希雅就安居在这供奉着阿修卡尔神的修道院里。
　　 “婆婆，婆婆，你们快点把穆斯唐赶出去。”达希雅抚摸着怀里颤抖的西迪，却只是笑着不答话。
　　 “婆婆，穆斯唐回来了，可是他没了影子。婆婆…”后面的话，洁拉欲言又止。在场的村民却心知肚明，没有影子的人，怎么可能还称之为人？
　　 达希雅看见站在幕帘后的我，动动嘴唇，“阿修卡尔，你知道穆斯唐在哪里吗？”
　　 我从帘后走出来，一瞬间教堂里就禁了声，只有我听见自己脚踏在木质地板的声音，不轻不重，一下一下的仿佛踩在我的心上。
　　 我站定在达希雅的眼前，她真的是老了，如同被岁月腐蚀的青铜，漏出了斑驳的印记。我看着她日渐老去的容颜，我还是违心地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达希雅伸手摸了摸我眼睛上绑着的绢布，极轻一声叹息，“阿修卡尔，你不会撒谎。”
　　 教堂里全是村民与祭司，想想也知道，过不了多久就会有一场审判。而对象则是穆斯唐。我是异类，祭司们却给我冠上阿修卡尔神的名字。穆斯唐没了影子，却要被审判。即使，他有最真实的体温。
　　 我只是抱着怀里的久亚猫，穿过回廊，去看看那些生长在庭院里的太阳花。
　　 有两个小孩子在太阳花那儿挖坑，然后把一直紧攥在手心里的种子小心翼翼地放到坑里，又用双手捧着土把种子掩盖好。
　　 “你说这会长出来太阳花吗？”奶声奶气怀着不安定的声音响起。
　　 “没关系的，你看这儿不就长有太阳花吗，它们肯定是得了阿修卡尔神的庇佑，所以才长得这么好看。”略大一点的男孩儿安慰着那个满脸忧心的女孩。
　　 我听到这里就想笑了，当初我也是这么问穆斯唐的，穆斯唐的回答却是，“没关系的，只要用晶石养着它，它就会开花。”晶石，是教会研究制作出来的东西，用来养不能在莫尔吉雅村生长的植物。
　　 “姐姐你笑什么？”女孩儿歪着头，满脸的天真。
　　 “没什么，这肯定是会开出太阳花的。”我走到太阳花旁边，蹲下身子，丢了一粒晶石，晶石快速渗透进泥土里，无迹可寻。
　　 从喷泉接水回来的男孩把喷洒壶一丢，踉跄地跑到我眼前，把女孩儿护在身后，“妮安，别跟她说话，她是怪物。”男孩躲避瘟疫般扯着妮安去了教堂。
　　 “魔女，你跟达希雅说谎了。你现在该去看穆斯唐了。”久亚猫不理我，跳出怀里直奔我的房间。
　　 我再看了眼太阳花，一阵浓郁的馥香飘来，原来刚才挖的坑里长出了一朵小石蒜花。红色的花朵，很容易让我想起死亡。
　　 我掐了那朵石蒜花，还不等我走到自己房间前，久亚猫就急冲到我眼前，“魔女，魔女，穆斯唐不见了。”
　　 天渐渐暗了下来，修道院里陆续亮起了壁灯，远处响起了祷告声。等我赶到广场的时候，我觉得我就要失去些什么了。
　　 Ⅲ
　　 广场摆放的篝火被依次点燃，细碎的火星子突然窜上祭祀台，一发不可收拾般迅速蔓延开来，像极了焚烧毁灭一切的阿鼻业火，不时从篝火里传来被烧枝结的噼啪声。祭祀台上，穆斯唐被捆绑在台中央的十字架上。十字架上缠绕着各色的花朵，风吹起，火势顺着风，镣着长长的火舌，花瓣也被顺带飘飞着。
　　 祭祀仪式的奇怪舞蹈，威严磅礴的击打乐，祭司掷地有声的祀词，这些我全都看不见，听不见，我唯一能见的只有被火海被花缠的穆斯唐。
　　 云层开始急急翻滚起来，远处的天边隐隐有闪电溜过，轰隆隆的声响似从心上碾压过般，有那么一瞬间的心神慌乱。顷刻间，雨应声而来，燃起的树枝发出被水浸湿的嘶嘶声。
　　 村民开始惊慌起来，这是莫尔吉雅村第一次下雨。雨，这种形态，也是我从院里找来的书看才知道的。雨打在身上很凉，一点也不同于村里的水，村里的水都是温而清凉的，摸起来很舒服，而不是这样让我感觉到寒冷的温度。
　　 我冲过人群，跑到祭祀台前，用手扒开那些被雨浇灭的树枝。穆斯唐脸色惨白，眼睛微睁，一双总是湛蓝又温润的眼眸失去了一只，也失去了往日的精神。
　　 我叫他，“穆斯唐，穆斯唐，穆斯唐。”他没理我，睫毛颤抖了几下，似顶不住眼皮上的重量，缓缓地瞌上了眼帘。
　　 “久亚猫，久亚猫，你去叫醒穆斯唐。”声嘶力竭也比不过那些火焰。久亚猫越不过那道火障，此时正在地上打滚压灭身上的火焰。
　　 “快点阻止阿修卡尔。”
　　 “多放些干燥的木柴上去。”
　　 有祭司赶来，想拉离我。一直缚在我眼睛上的绢布在我挣扎中掉了，下一秒，扯着我的那些祭司纷纷兵戈相向。我血红着眼抢夺了长矛，挑开那些碍事的着火木柴，双手并用的爬上高处的祭祀台。
　　 “阿修卡尔！”我回过身，一阵刺痛从眼睛上传来，用手一摸，满手的血红。
　　 我知道是谁伤了我的眼睛，我用手蒙着眼睛，“达希雅婆婆，你曾说爱对等，那你为什么要火祭穆斯唐，他明明什么错都没有。”
　　 血不断地从眼眶里流出来，模糊了我的视线。我向着穆斯唐跑去，那些花儿依旧绕着穆斯唐与十字架绽放得艳丽，越来越大的面积被花覆盖，我心惊，用手去扯那些藤蔓，本以为会被刺伤，却不想那些花儿极速枯萎了下去。
　　 “阿修卡尔，你会造天谴的。”达希雅气急败坏地在我身后怒吼，尖锐的嗓音很是渗人。
　　 “既然你们给我的名字是阿修卡尔，那我还何必在意天谴？”那些藤蔓花儿虽然枯萎了，却始终缠绕在穆斯唐的身体上，我使劲也扯不下来。
　　 “别白费力气了，这是火祭，谁也解除不了。”
　　 我从达希雅的话语里隐约听出了笑意，我回头直视着她，“你不是达希雅婆婆。”
　　 她点点头，“我的确不是她，她早就死在了一年以前。”
　　 我一把甩开还在抹血的手，发狠地使劲一推，“那就请你再死一次好了。”达希雅嘴角咧出一个诡异的笑，然后从祭祀高台上坠了下去。而我忘了广场倚悬崖而建，祭祀台的后面是深崖。
　　 “卡尔赫。”我惊喜地看着穆斯唐，这个名字只有他知道。
　　 他睁着眼睛，无悲无喜地望着我，他伸手抚摸着我满是血的眼睛，“我还是喜欢不是阿修卡尔的卡尔赫。”他的手久久停留在我的眼睑上，他低声默念了句什么话，而我没有听清，然后我感觉身体里某种力量正在顺着穆斯唐的指尖流到他的身上。
　　 他的身影越来越模糊，我都看不清他是在哭还是在笑，他的指尖却在颤抖。就在一片黑暗向我眼睛袭来的时候，我一把挥开他的手，“穆斯唐，你到底想做什么？”我终于又看清了他的表情，他一如既往宠溺笑着，眼底却是浓得化不开的悲伤。
　　 “卡尔赫，你应该叫我哥哥的。”
　　 “哥哥？”
　　 穆斯唐笑着点点头，他取下了左眼的眼罩。眨眨眼，我看清他的左眼里有一个图案——同我眼睛里一样的骷髅执花的图案。
　　 我的惊讶还没说出口，视角蓦地就变小了，我的右眼已经看不见。
　　
　　 Ⅳ
　　
　　 再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在室内，昏暗的壁灯莫名让我有种心安的感觉，仿佛那场让我一无所有的火灾都是我之前的错觉。就在我暗自庆幸的时候，却没寻找到穆斯唐的身影。
　　 “魔女，穆斯唐让你快点离开莫尔吉雅。”久亚猫舔舔自己的爪子，就从开着的窗口一跃而下，让我连反问的机会都没有。
　　 有人从墙角的阴影里走出来，我能感觉到那人并没有恶意，甚至能隐约察觉到些许疼惜。“眼睛还疼么？”
　　 她坐到我的床边，摸了摸我眼上的绷带。我违心地摇了摇头。其实，到如今我有点希望自己是真真正正意义上的瞎子，虽残疾，也不至于到如今这般被人畏惧，或是可怜。
　　 “你是谁？为何不像村民那样远离我？”我嗤笑一声，“还是说，你以为你是达希雅婆婆？”达希雅婆婆左手的虎口上有一条长至掌心又深的疤痕，是我用刀造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