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败
　　 枪炮声于傍晚时突然响起，各种轻重武器如山崩海啸。
　　 这是1943年春，在日军5万重兵扫荡南太行中，变节投敌的国民党新5军军长孙殿英，为敌向导，于山西陵川九连窑一带伏击了行军中的庞炳勋第24集团军总部及部下40军军部。因事发突然，日军火力又强，天上还有飞机狂轰滥炸，庞部伤亡惨重，阵脚大乱，很快溃散瓦解。
　　 庞炳勋腿部有疾，人称“庞瘸子”，不能骑马，平时坐在抬椅上被士兵抬着走。此时，抬他的士兵只顾逃命，不知跑到哪里去了。成了光杆司令的庞炳勋，只得与任总部参谋的儿子庞庆振及仅剩的几名副官、卫士，钻入一条山沟躲藏起来。
　　 天色渐渐黑下来，激烈的枪炮声仍从不同的方向传来。很明显，24集团军除孙殿英部之外，各部先后都遭到日军突袭与包围，24集团军一下子全完了。庞炳勋觉得脸上冰凉凉的，用手一抹，原来是泪水。
　　 几只暮鸦惊慌失措地鸣叫着，飞进太阳的余晖里，变成几个小黑点，消失在远处天际。庞炳勋尽管久经沙场，可面对突然而至的猛烈炮火袭击，还是有点蒙了。
　　 这次小鬼子来头不小，分十几路直扑而来。24集团军从1940年初移师太行山区以来，日军先后发起5次扫荡，这次是最厉害的一次，而且目标非常明确。小鬼子是怎么这样清楚地知道他的集团军各部所处的准确位置的呢？茫茫太行，险峰环列，峭壁连天，随便那座山峰那条峡谷，都不愁隐藏下千军万马。看来，他多数是被人给卖了。他立刻想到了孙殿英。前两天，孙部被日军包围，然后就没了消息。按孙殿英的人品德性，完全有可能率部投敌，并把总部与40军、27军的位置出卖给日军。
　　 夜色里的一幢幢山影中，到处都是枪炮声。稍南一点，枪声密如炒豆，炮弹爆炸把天际映照得通红一片。庞炳勋知道，那是27军预8师的驻地，看架势，这个师保不住了。该军45、46两个师的情况也不妙，好在枪炮声比较分散，且是移动的，看情况不至于被全歼。还有两个地方的动静引起了庞炳勋的注意，那枪炮声时急时缓，且移动速度较快，距离也越来越远。他与凑过来的儿子庞庆振，边小声嘀咕交换着看法，边从枪炮声中判断情况。他从中正式机枪、步枪的声音中听出，这应该是老部下40军马法五军长和李振清副军长各带领的一部分，已经突出去了。这个分析不会错，刘进的27军是中央军嫡系，士兵多使用汤坶逊冲锋枪，40军和孙殿英的新5军是杂牌军，只能使用中正式。这既让庞炳勋有点宽慰，又让他感到绝望：部队突出去，便不会被全部吃掉；可部队远离他而去，指望谁把他们父子救出去？
　　 忽然，一阵皮鞋声伴着叽里呱啦的鬼子说话声传来，庞炳勋爷俩立刻禁声，紧贴着地皮藏在草丛中，一动不动。
　　
　　 杀樵
　　 翌日，日军堵死各交通要道，继续搜山。天上，不时有飞机贴着山头飞过去，扔下一两颗炸弹，在山沟里或山坡上爆炸。庞炳勋决定顺山沟返回河南林县防地。
　　 此时的南太行，成片成片的山刺玫开得正好，到处金灿灿地展露芳华。一丛丛的低矮狼毒花浓郁的芳香随风飘来，直钻鼻息。灰褐色的石鸡不管人类的恶拼死战，为了求爱，嘎嘎嘎嘎火辣辣地吵成一片。庞炳勋一行人哪里顾得上欣赏这难得的太行春色，警惕地进行着他们的转移。走走藏藏间，与一个肩挑柴担的打柴老头不期而遇。
　　 老头花白头颅，脸相憨朴，怔怔地看了他们一会，脸色突变，扭头就走。庞炳勋正纳闷，老头又站住了，慢慢回过身来说：“前几天，你们的人抢了我家的保命粮，我恨你们。可你们现在是在打小日本，我不能就这样走了，我得帮你们。跟我来！”说着一耸肩膀，将柴担甩下了悬崖。庞庆振狐疑地问：“这是为啥？”老头答:“不扔下去，会给小鬼子当了路标。”
　　 老头将庞等带入东双脑附近一个叫“黑风洞”的山洞里，吩咐他们道:“你们千万别出去，我替你们眊着，只要小鬼子朝这边搜，我会从小道赶来，带你们到另外的地方藏起来。”
　　 老头转身要离去，庞庆振把他叫住了。老头扭转身，一支手枪黑洞洞的枪口已对准了他:“老人家，按说，你帮了我们，不应该这样，可为了我们总司令的安全，只能……”
　　 “慢！”坐在洞中一块石上喘气的庞炳勋一声大喝，“这样做，岂不是陷我于不仁不义吗？”
　　 庞庆振焦急地喊道：“父亲！”
　　 庞炳勋迟疑了，慢慢垂下头，无奈地摆了摆手。危机面前，他又一次作出了违心的选择。好在，这次只是愧对一个打柴的农民老头。
　　 呯的一声，枪响了，因在山洞里，回音很大。老头身子晃了一下，殷红的血从胸前洇出来，像一朵绽放的桃花。他抬起一只手，指指庞庆振，又指指庞炳勋说：“你们，这些人，坏良心……你们，没、救、了……”身子一软，倒在地上。
　　 庞炳勋的头猝然垂下，脸色黯然地喃喃道：“昔韩信为了不暴露行迹，曾问路杀樵。没曾想，我庞某人为了保命，竟然也上演了一出杀樵！”
　　 他双手托着额头，眼睛紧紧闭上，不忍心看老头，吩咐把尸体处理了。
　　 洞壁上的滴水，砸在地面的水坑里，嘀嗒嘀嗒，衬托着死一般的沉寂。
　　
　　 回眸
　　 被困山洞的庞炳勋，被兵败的巨大悲痛紧紧扼住。直到昨天，他头上还戴着一顶炫目的“抗日名将”桂冠。可突然之间，他落到了败兵之将的境地。作为一名老行伍出身的人，他知道，随着24集团军的全军覆没，他头上的那顶桂冠也不复存在。“名将”与“败军之将”，反贴门神不对脸。
　　 在军阀混战的年月，为了保存实力生存下来，他投过机，钻过营，几次易帜转投新主人，包括背叛冯玉祥靠上老蒋，把名声糟蹋得够呛。可他后来的两件事总算做对了，把搞臭了的名声捞回来好多。一件事是在受命河北与八路军动家伙抢地盘时，石友三、朱怀冰、张荫梧那几个家伙急于建功，犯险冒进，结果不是被敲光了老家底，就是被揍得鼻青脸肿。人说姜是老的辣，何止，辣椒也是老的红，核桃则是老的香，人嘛，当然也是老的精。仗着老谋深算，他有意拖延进军速度，终于躲过一劫。此后，他与八路军楚汉划界，各安一方，这边没给老蒋丢了人，那边还在八路军面前卖了个人情。另一件事，就是打小日本，他从奉命增援长城抗战开始，一路打到台儿庄，打得露了脸。特别在台儿庄，他拼死守住了临沂，硬生生挡住日军东路军的南下，为整个战役的胜利提供了保障。他因此由师长晋升为军长，由原来的一个师的家底变成了40军。再后，他升任第24集团军总司令、太行山游击总司令，并兼任河北省主席、国民党中央监察委员等职，除统领40军外，还掌控着范汉杰（后刘进）的27军、孙殿英的新5军，麾下足足有10万大军，也算雄镇一方了。
　　 兵进太行以来，在前4次反日军扫荡中，他也有足够的脸面面对国人。24集团军所辖各军，均有可圈可点的战绩，包括孙殿英也打了一两个漂亮仗。黄埔出身、中央军嫡系的27军范汉杰，有点看不上他这个杂牌军司令，他也看不惯他那套志骄意满、浮华不实的中央军作派。可这小子打仗倒也不含糊，在长治、高平、壶关、陵川屡挫日军，受到战区长官卫立煌通令嘉奖。他老部下的40军，须为各军表率，当然更不能含糊。上年日军第4次扫荡中，他与马法五军长共议良策，运用游击战术，步步为营，诱敌深入，从河南林县一直退到太行深腹的陵川来，凭借有利地形，与敌短兵相接打肉搏战。西北军旧部均善大刀，杀声震天的战场上，大刀片儿上下翻飞，左劈右剁，把小鬼子砍得血肉横飞，心惊胆寒。双方的胶着的状态，令日军增援的飞机都失去了作用。40军以歼敌上千的胜利，挫败了日伪进攻，成为闻名全国的“太行大捷”。可没想到，转瞬之间，他的整个集团军却兵败如山倒，一下垮了。
　　 现在，山洞外边到处是蝗虫一样的鬼子搜山部队，看来，一时半会肯定出不去。总部的机要人员都随马法五的军部行动，身边无电台，根本无法与外边取得联系。唯一可与外边透点气的打柴老头，也让儿子给灭了口。他的处境，真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吗？
　　
　　 救帅
　　 当日军奔袭并重创了随40军军部和随军部行动的集团军总部时，军长马法五收拢被打散的两部人员，强行撕开一道口子，突围出去。待逃至安全地带，却突然发现，竟然把“老帅”给丢了！
　　 马法五是庞炳勋的老部下，从一开始便跟着庞炳勋，庞升任一次，他也跟着升，直至任了40军军长。现在，他敬重有加的“老帅”却没随部队突出来，焉能不急？勃然大怒间，他喝令将总部警卫营长押来，一脚踹倒在地，一边大骂，一边拔出枪来，亲手将其处决。然后，命令两部人马与刚归拢来的本军39师残部，兵分几路，分头寻找“老帅”庞炳勋。
　　 40军冒着被全歼的危险，连续数日在重兵包围中徘徊不去，被日军看出了端倪。敌指挥官断定，24集团军定有重要人物丢失，并准确判断出，此人就是庞炳勋，所以这些中国军人才不知死活地逗留不去，与他们死磕。于是四处设卡，梳篦式日夜搜山。马法五也终于明白，瘸腿的“老帅”压根就没走出包围圈。他身边没有兵力，哪来的突围本钱？所以只能悄悄就地隐藏起来。于是一次次带着部队往包围圈里钻，导致数次恶战，部队减员厉害。好在此时日军的注意力集中在逮“大鱼”上，并未穷追猛打，才免遭全军覆没。
　　 马法五不死心，挑选百十号人组成“敢死队”，准备亲自率队摸进包围圈中，寻找、营救“老帅”。暗淡的星光下，敢死队员背插大刀，手中端枪，手榴弹、短枪带足，一个个面呈视死如归的表情。马法五铁青着脸，嘶哑着嗓门说：“我们悄悄往里摸，偷干不成，就拼它个鱼死网破。只要还有一个人在，也要把老帅找到，抢回来！”
　　 就在这时，军部机要员一溜小跑，来到跟前，递上刚刚收接到的上峰电令：“庞已与孙联名通电叛国，速退。”
　　 马法五顿时怔住，良晌，像被抽去筋骨，扑通一声跪倒在山坡上，满脸流泪发疯般吼道，“老帅，你这是干什么？一代抗日名将，却做了汉奸，怎么面对总裁？怎么面对你的老部下？又如何面对天下？”
　　 心有不甘的马法五，终于下了撤退令。总部、军部人员与39师残余人马一路拼杀，退到黄河以南去。这时的部队，仅剩千余人。
　　 在马法五欲拼死救“老帅”的同时，还有一支部队也在为同一件事而拼命。这就是外号“李铁头”40军副军长、有名的悍将李振清。他原为106师师长，部队遭袭时，接任他的师长李震汾被俘，他率老部下杀开一条血路突出来。可突然接到马法五电讯，得知“老帅”还被困在包围圈里，又带着106师折回来，偷袭不成就血拼，一心想救出“老帅”。怎奈双方力量悬殊太大，一次次无功而返。现在，马法五电令他，“老帅已降，速撤”，只得遗憾万分地撤离。当他一路拼杀到达黄河边时，从望远镜里看到正渡河的马法五军长带领的部队，被敌机炸得七零八落，立刻改变了主意，辗转豫北，西出太行，历经一个多月时间，率8000余人从济源渡过黄河，向马法五报道归队。他带回的部队，是24集团军唯一建制尚在的部队。其余部队，除马法五带回的千把号人之外，就是27军原2万多官兵仅剩的约3000人。
　　 李振清从太行山撤离后，黄河以北再无国军成建制的部队。
　　
　　 投敌
　　 庞炳勋藏身的山洞，是被孙殿英侦知并告密的。
　　 做了日军俘虏的庞炳勋，在被押出山洞时，突然又想起了那个打柴老头，他低声问儿子庞庆振：“如果我们不打死那个老头，会不会当了俘虏？”庞庆振嗫嚅着，无法作答。
　　 庞炳勋被人用滑竿抬下山后，被安排乘坐汽车，押解至河南新乡。他决心以绝食的方式，以身殉国，一连三天不吃不喝。其间，日军高级头目带着翻译来看他，他两眼微阖，不起立，不看人，不答话。
　　 稍后，孙殿英打着哈哈，来看望他这位司令长官兼结拜大哥。庞炳勋这时才认识到，这个臭名昭著的“东陵大盗”孙殿英，是这样的卑鄙、龌蹉、可恨。以前，孙殿英一直对他甜言蜜语，还拉他拜把子，把他给糊弄了。当时想，只要他抗日，并服从他这个总司令节制，他东陵盗宝、贩卖烟土、欺蒙拐骗那些旧恶，可忽略不计。可没想到，这个德行极差的东西，不仅是个民族败类，还是一个卖友求荣的小人。他一拍桌子指着孙殿英吼道：“给我滚出去！”
　　 庞炳勋继续绝食。此了庞炳勋时来了一个在日军内部做军医的人，在给他做体检时，躲开日员监督，悄悄与他耳语了一番。原来，此人是受戴笠之命打进日军内部的人。其接戴老板电示，让转达“夫人”对庞炳勋的口谕：你不要自杀，可以先降，埋下钉子，以图东山再起。庞炳勋的双眼猛地睁开了，心中感到一阵彻底解脱的轻松。这是一种前方有路可走的轻松，也是摆脱死亡威胁的轻松。他知道，“夫人”的意思就是蒋介石的意思，蒋想保存下他这个“种子”，将来好与共军一争天下。老蒋的心思，庞炳勋再清楚不过了，到太行山来建立敌后游击区，还另外担负着一个使命，就是不惜动用武力挤压共军，与之争夺地盘。在老蒋心里，最大的敌人不是日本人，而是共产党。吃准了老蒋的心思，就吃准了自己的前途命运。“军医”走后，他立刻大喊来人，要吃饭，要洗澡，要到外边去透透新鲜空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