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酒】醉在酒杯里的父亲(散文)
对父亲,我曾敬而远之,因为他的嗜酒如命。在我大学毕业刚参加工作的那几年,我看见的父亲基本上是与酒朝夕相伴,酒似乎就是父亲的跟屁虫,父亲到哪,酒就到哪。一碟花生米,甚至一包咸菜都能让父亲喝得尽兴。
父亲爱喝酒,但酒德不好,酒过三杯,就开始高谈阔论,拍桌子骂人,而且,你只能悄悄地听着没有还嘴的份,一旦还嘴,换来的是更难听的骂声和飞奔而至的酒杯。酒后骂人,似乎成了父亲显示威严的一种方式。
我因此对酒深恶痛绝,甚至与酒沾边的人和事也深恶痛绝。对父亲请来或主动来找父亲喝两樽的村民总是悄悄地怒目而视。我也曾偷偷地舔过酒,想知道酒究竟是何滋味,辣、苦是它留给我的第一印象。
在经历了一些事后,我渐渐明白了,原来,酒是父亲的心事。就像我们每个人心情不好的时候,总会有自己的调节方式,有的人喜欢一根接一根没命地抽烟,有的人喜欢找个没人的地儿挤几滴眼泪,有的人则喜欢喝得烂醉如泥,人事不醒。父亲的心事都在酒里。只是,醉在酒杯里的父亲不曾想到,他在借酒宣泄自己内心压抑情绪的同时,伤害的却是自己至亲的人
父亲是个心气很高的人,总想让自己比别人强,自己的子女比别人的子女强。但是他的愿望往往落空。
听母亲说,父亲年轻的时候过得并不轻松。先是高小毕业考取教师后在外村教书,后来遭遇六二压,回生产队参加劳动,七零年被选中支干民兵去修铁路,七八年铁路通车后又回到生产队当了二队队长,两年后,生产队解散,这之后,父亲就成了地地道道的农民。
关于当年的六二压的事,我曾仔细地向父亲求证,据父亲说,如果当时不是奶奶为了二十八斤麦子硬逼着他办了辞职手续,那么他现在很可能就是一个享受国家待遇的退休教师了。
以父亲的才学,当个村干部绰绰有余,可这本来是顺理成章的好事,却最终成为了遗憾,因为他的刚愎自用和那张管不住的嘴。父亲有才,但是他却与仕途错失交臂,最终一事无成,这成了父亲一生的心病。
从政无望,又不甘于只做地地道道农民的父亲,开始寻找新出路,父亲选择了下海经商,当时正赶上改革开放,父亲认为商机来了,于是在这股改革浪潮的推动下,他一猛子砸了进去,开始了他经商的第一站——收粮。
收粮,让父亲做得如鱼得水,我们家的生活也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家里的光景也因此曾一度好过村里的其他人家,“万元户”成了我家那时的代名词。我依稀好像当时在我家大门上贴着一个红色的牌子,上面写着“万元户”,一个蓝色的牌子,上面写着“五好家庭”。这样的牌子在当时可是荣誉的象征,当年的父亲在村里也算得上是响当当的人物,至今,父亲还经常把当年的光辉旧事一遍遍提起。
尝到甜头的父亲,急于想在村民中树立光辉的形象,于是他在收粮的同时又开始倒贩药材,并大张旗鼓地成立了“万氏达药材收购站”。母亲常跟我们说,父亲最大的问题是没有识人之智,而且刚愎自用。当年,父亲不顾母亲的反对,让他的一个关系并不近的本家做了他的“账房先生”,不仅如此,他还让“账房先生”参与采购药材。当母亲善意提醒父亲要多留个心眼时,父亲总是责备母亲:“你个妇道人家懂什么,人家××不是那样的人!”结果,一年后,“账房先生”辞职,随之而来的是一群讨债的人,原来,父亲器重的“账房先生”收了别人的药材,转手倒卖出去后却把钱装进了自己的口袋,父亲的“好心”在残酷的现实面前被击得粉碎。他的“账房先生”做假帐,转移了资金,最后掏空了父亲,承载着父亲心血与骄傲的药材收购站最后也被迫关门!
每当这件陈年往事被提起时,母亲父亲总还是会争得面红耳赤,虽然父亲口头上死不承认,可是,家里的光景确是从那件事开始就一落千丈的。
父亲在他人生最得意的时候,却受到如此挫败,这是他所不能容忍的,他觉得颜面扫地但又心有不甘,于是,收拾行装,毅然离家到省城打拼。
当一个人被捧在云端时间久了,往往容易忘了脚踏实地的感觉。父亲急于想摆脱困境的焦躁心理让他失去了应有的判断力,一味图谋一口气吃成胖子的父亲在省城一再遭遇他人生中的“滑铁卢”,事业的惨淡让父亲开始在酒精的麻醉里寻找安慰。他开始酗酒,借着酒的麻醉开始高谈阔论他的宏伟抱负,可是几年后,没有人再愿意相信父亲的话,更没有愿意和他合作,在省城无立锥之地的父亲最终在一天夜里跟着大姐大哥回到了家里。
在省城打拼的几年里,父亲钱没挣下多少,却成了不折不扣的酒鬼,嗜酒如命。回到家的父亲变得变本加厉,不但高谈阔论,而且高声骂人,母亲从此成了他最无辜也是最“忠实”的听众。最不可理喻的有三次。
一次是站在房顶骂我二哥,嫌我二哥笨,什么都不会做,一点也不像他,骂母亲没有管好。当时父亲站在房顶,叉着腰,扯着嗓子骂,因为我家的房顶是平的,面积较大,父亲一边骂一边还在房顶来回行走。母亲和二哥坐在屋里静静地听着,因为他们知道回嘴的严重后果。天色在父亲的叫骂声中渐渐暗下来,灰蒙一片,骂得口干舌燥的父亲顺梯子从房顶上下来后,直接回房睡觉去了。
第二天,跟我家隔了一条沟渠的二莲姨来串门,问起昨晚为的什么事,骂得那样凶,母亲苦笑着摇摇头,“没什么大事,还不是嫌我们娘俩没本事,我们已经被骂习惯了。”二莲姨当时就冲着父亲说,“没本事,没本事也是她一个人拉扯这一群孩子,还供出了个大学生,你倒是有本事,也没见你挣个金山银山回来,回来了还嫌这嫌那,喝酒骂人,这是补英心好,换做是我,你门都别想登!”父亲听了,没吭声,站起来钻进里屋看电视去了。
还有一次是妹妹出嫁那次。妹妹初中毕业,没考上高中,父亲当时还在省城漫无目的地打拼,在思想上父亲还是比较开明的,这一点可以算是我们姐妹兄弟的幸运。他知道学业对我们的重要,虽然他一事无成,但在这点上,我不得不佩服他。父亲对母亲说:“让她来省城吧,读会计,学个技术,将来也好找工作。”于是,妹妹来到了父亲身边。两年下来,顺利地拿到了会计证。父亲在妹妹身上是抱着希望的,妹妹性格开朗、豪爽,天不怕地不怕,父亲总认为妹妹肯定能闯出一番名堂来,结果没想到,妹妹在学成后居然来了个“回马枪”——回到了老家,不仅没闯出个名堂,反而嫁了个穷得丁当响的“混混”。
这件事在父亲看来简直就是奇耻大辱,一生要强却总是落人笑柄的父亲怎可让自己的闺女嫁给这样的人家。可父亲虽不同意这门婚事却也无力阻止,妹妹结婚的时候,我正念大三,因为路途遥远(当时我在临汾上大学),没来得及赶回来。后来听我二哥说,在妹夫来迎亲的时候,父亲多喝了几杯,借着酒劲,扯着嗓子,开始骂妹妹不争气,嫁了个“混混”,丢了他的脸。骂累了就歇一会儿,然后接着骂,从妹妹离家一直骂到亮灯时分,还把桌上的酒杯都砸了个稀巴烂。二哥说妹妹是哭着走的。后来,我母亲说,要早知道会这样,那天就死活都不会让父亲沾一点酒了。
我知道,父亲的火是借酒劲发出来的。其实,在这件事上,我从内心是理解父亲的,妹夫没正儿八经的工作,在社会上名声又不是太好,属于“混社会”的那种,作为父母,肯定谁不愿意自己的女儿嫁给这样的人家,可是父亲不知道,妹妹的负气早嫁,他酒后骂人的“功劳”功不可没。试想,谁愿意长期生活在一个酒气熏天,杯盘乱飞的家里。醉在酒杯里的父亲没意识到正是他加速了妹妹出嫁。
第三次与我有关。当时我刚毕业参加工作,虽然家离学校只有十几分钟的路程,但我基本不回家住,不是不想回,而是,每次回家父亲总是喝得醉熏熏的,一句话不投机就开始摔杯撂盏。后来,我认识了现在的丈夫,他是桃阳的,在铁路上上班,可父亲觉得我的眼光太低,不如我给她找个有政治背景的女婿来得风光,所以死活不同意,接连几天骂得家里不得安生,后来竟把来帮忙说和的媒人也骂了个狗血喷头。忍无可忍的我赌气说:“婚是我跟别人结了,生活是我过了,你要是不同意,我就自己带着彩礼嫁过去,到时让你人财两空!”当然,这都是气话,但这次父亲毕竟做得过头了。
后来,我也静下心来想过,父亲自认一生过得不如意,却也无力改变现状,所以把我当做了他的“救命稻草”,急于想借助我的婚姻再“辉煌”一下。可他不明白,女儿的婚姻不是物品,是不能拿来买炫耀的。
据母亲讲,父亲年轻的时候并不如此嗜酒。我也记得小时候,逢年过节,总是家里最热闹的时候。父亲写的一手好字,是村里少有的好笔杆子。因此,亲戚本家的对联都是父亲帮着写,有时附近的村民也拿来红纸让父亲帮着写,父亲热衷于这样的公益,他喜欢被人包围的优越感。那时,我也就八九岁,总是和妹妹高兴地帮父亲把纸裁好,然后就站在桌子旁等父亲写,等父亲写好了,再把写好的对联排好,因为写的太多,有时地下连站脚的地方都没有。
虽然写这么多家的对联,每家对联的内容却绝不会重样,我不知道父亲的肚子里究竟装着多少副对联,我只知道,我对文字的热衷就是从看父亲写对联开始的。
前几年,父亲因为腿脚不好,被医生下了戒酒的死命令,可能人老了就会惜命,嗜酒如命,声称“可以三天不吃饭却不可一顿无酒”的父亲竟然真的滴酒不沾了。
有时我就在想,如果当时父亲能够听进母亲劝告,如果当时父亲所重用的“账房先生”没有泯灭良心,如果当时父亲没有为了所谓的颜面而离家到处打拼,如果父亲没有染上嗜酒的恶习,那么,我们家又会是怎样的光景?只可惜,一切都只能是如果而已。
现在的父亲已经不喝酒了,可是周围的人却没有忘记他喝酒的样子,有时父亲出门,遇上和他熟识的人,那些人也总会拿他的这些酒事和他打趣,每到这时,父亲总是默默地扭头就走。家里的姐妹兄弟虽然也孝敬他,但在心里,却总好像和他隔着无法逾越的距离。曾经一度醉在酒杯里的父亲不会想到,他的尊严正是被他一点点消磨在了酒杯里,他在消磨了自己的同时,消磨掉的还有亲人对他的挚爱。
在文章的构思上,如果先把在自己记忆中父亲三次严重的醉酒写在前面描写父亲的酒德,再慢慢拨开父亲的心事——喝酒的原因,那么文章的效果会更进一步。这只是我的愚见!
问候霞儿,祝创作愉快!
此文因浸淫着作者的切肤之痛而生彩,但如果如雪后彩虹的所说,通篇以父亲的三次酒疯高潮为结构线索,文章会更加紧凑、顺畅。亦然不失为好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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