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圣经》和各个寓言故事里，蛇好像都是罪恶的根源，它冰冷，阴毒，忘恩负义，诱人堕落，诱人犯罪。而我对于蛇的认识，都源于我的爷爷。
　　 六乡河流经我家的门口，六乡河通向六乡。当然这是在很早以前，那个时候我还没有出生。在我的村子，我对六乡河的记忆是六条相连的河。六条河从东到西是一条笔直的线，而我的童年，就是在这条线的两边走过来的。
　　 六乡河多红菱、芦苇、蒲菜，也多蛇。上个世纪90年代，村里人口还很稀疏，河的两边都是玉米地。夏日午后，躺在河边的草垛上，任由从四处玉米地里跑来的微风抚摸着脸庞，六乡河里的水始终散发着四野的清香和豆香。豆香来自我家的厨房。从我记事起，我的爷爷就做着豆腐。印象最深的是我家院子里有四口大缸，里面都泡着黄豆，那些黄豆被水泡得圆润饱满。就是这些黄豆，消耗着我爷爷与奶奶的日日夜夜。
　　 傍晚时分，当奶奶开始从从六乡河把鸭子往家里赶时，爷爷便拿着穿了数个孔的木瓢把黄豆从缸里舀进铅桶里，待一缸的黄豆都被舀出时，缸里剩下的水便被爷爷倒进门前的小沟，小沟直通六乡河。村里人说，六乡河的水是香的，豆奶的香。爷爷便打着荤说，这六乡河的水，是我灌的，是我把他奶香的。一天二三缸泡黄豆的水，这豆味全跑进六乡河中去了，早晚，这六乡河，早晚要变成豆浆河的。
　　 爷爷是文化人，会说话，也很会办事，在村里很受人信服，当然这是后来的事了。做着豆腐那些年，爷爷的生活很清苦。做豆腐是个磨人的活。夜晚，整个村子归于寂静后，我家厨房里还轰隆轰隆地磨着黄豆。那会，在农村条件不错的人家，都是两间瓦房。爷爷家的两间瓦房很大，面南的瓦房分三间，中间的客厅和东西卧室。还有一间瓦房便是厨房。我跟爷爷奶奶睡东卧室，西卧室摆了两张空床，那是为在出务工的父亲和叔叔们备着的。我们的童年，脑中的故事特别多。在乡下，我们的故事不是从书上看来的，都是听来的，村里的老人们便是故事的来源。村里流传的故事多关鬼怪乱神。像狐大仙，水猴鬼，鬼打墙，还魂，鬼上身，水鬼从河边拖人，各种托梦一类的故事，从老人们口中讲出来的都成了真人真事，这些故事的开头都是以前，村里的某家某人在某个晚上见到了狐大仙……某家某人不是落水淹死的，而是遇了水鬼……这些故事数不胜数，也没人去考证，当然在那个迷信风行的年代，也不需要考证，因为人人都深信不疑，越是岁数大的老人们，对鬼神越心怀敬畏。
　　 我怕鬼，夜晚总是开着灯睡觉。爷爷奶奶经常趁我熟睡后悄悄把灯关掉。有好几次，我被夜半磨豆腐的声音吵醒，睁开眼满屋子的黑暗，那些白日听来的鬼鬼怪怪便全从我脑子里钻了出来，仿佛都围在我的身旁，恐惧让我惊叫，我像走到了末日，撕心裂肺地叫着爷爷，奶奶。奶奶一听到我的声音，便赶紧来到房间打开电灯，安慰惊魂未定的我。可是下一个晚上，奶奶依然会趁我睡着，关掉电灯。而我每次，只要半夜被吵醒，便又会神经分裂般地尖叫。终于有一次，爷爷向奶奶发了大火（脾气），我实在是记不起爷爷朝着奶奶大吼些什么了？大概是指责奶奶晚上关灯一类的话吧。我记得奶奶把我搂在怀里，眼角强含着泪水，一句话不说，哄着我入睡。从那之后，我睡觉的时候奶奶便不再关掉电灯，童年的这个经历养成了我至今也改不掉的坏习惯，便是开着灯睡觉。那时，我还太小，不懂生活的拮据，不懂爷爷朝着奶奶大吼是对我的爱，也不懂奶奶的沉默，那眼角强含的泪水是对我的愧疚与爱。
　　 那个年代的爱，大都是沉默的。
　　 如今，爷爷已经离开我七个年头了，我成了家，做了父亲，常年为生活奔波在喧嚣红尘中。宁静的生活对我成了一种奢望。有一次母亲和我的妻子讲起了我的童年往事，她们相谈甚欢，我知道她们又在说关于我与我的爷爷还有蛇的事，其实对那些往事，我也总是乐此不疲地去回味，一想起，我就笑，笑着笑着眼睛就发酸，眼一酸，心便跟着发酸，让人好想大哭一场。
　　 是的，每个人总有一些往事，喜欢一个人时反复去咀嚼，去回味，因为个中真正的滋味，只有自己才懂，就像一些心痛之伤，只能一个人在深夜默默舔舐！
　　 关于爷爷与蛇的往事，实在是太模糊了。那时我应该还不到五岁。童年，我舌头底上多长出一根筋，拉住舌头无法上翘，导致我四五岁还无法像其他的孩子一样清晰说话。一天傍晚，我正在院前的水井旁用木枝刺着青苔上的蜈蚣，村里的一个二叔看到卖完豆腐回来的爷爷，他就教唆我对着我爷爷喊蛇－－蛇！我因为发音不清，把蛇叫成了“习”，我刚叫了几声：
　　 “习”“习”“习”。我就知道完了，闯大祸了。
　　 爷爷走路从来都是不紧不慢的，而他每次看到我，总是要笑着问我，今天在家有没有调皮。可那次，我看到他闷着头冷着脸，一声不响地把太平车推到我身边放下，扬起手对着我的屁股就是啪啪几下，我不知所以，哇哇大哭。二叔在一旁看的哈哈大笑，这时奶奶从厨房走出，拎起一个小木磴子向着二叔就砸了出去，可二叔早就笑着跑开了，哪里能砸到。后来村里人告诉我，爷爷在村里有一个小名就叫蛇。此后蛇就成了我在爷爷面前的忌词。
　　 有一次，也是在夏天，雨连着三天没停，六乡河的水都漫上了路。有一条青蛇游到我家院子，那次我刚和伙伴们网完鱼回来，爷爷坐在客厅门口，我扬起手中的鱼向爷爷邀功，突然看到院子中心盘着一条蛇，我吓的把手中的鱼丢掉在地上，刚要大喊有蛇，脑中突然想起某个傍晚叫“习”“习”的事情，硬是没有叫出来。爷爷看到我苍白的脸色和怪异的举动，走到院子，说，不要怕，是家蛇，不咬人。他说完就走到蛇的旁边，速度很快的一手拎起蛇的尾巴，抖了一抖，蛇就成了一根棍子一样被他拎在了手中，他就那样走在雨中，不紧不慢的步子迈向六乡河，把蛇扔了进去。他凝视着六乡河，像是想着什么心事。
　　 我相信，在那一刻，爷爷一定多少在想着关于蛇的一些事。爷爷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农夫，但那蛇一定不是忘恩负义的蛇。古语曾记“蛇愈而去，衔夜光珠以报”这样的佳话说明蛇是懂得报恩的。世人们对蛇有太多的偏见，在无数的传说寓言和成语里，蛇被千夫所指。
　　 然而毕竟也是有人爱蛇的，爷爷便是那爱蛇的人。
　　 那年夏天，发了一场洪水，乡里请来挖土机，把六乡河和排洪渠贯通，六乡河的水一个晚上就沉了一半。村人们欢呼，把我家门前的六乡河最近的两边桥孔堵上，两台拖拉机嘟嘟嘟地抽了两个晚上，终于让六乡河的水见了底。六乡河里出现了近1米的铜头箭，肉呼呼的虎头鲨，月季……万鱼争艳。同时也发现了很多的蛇，它们游回在瘀泥里，让人分不清哪些是鳝鱼，甚至泥鳅。村人说，六乡河这一段是蛇的窝，大人们拿着一把铁锹，看到蛇，一锹飞出去，就是两截，青年小伙子更是捉蛇的好手，他们在手上腿上涂了一层防蛇咬的硫磺，它带着一把尖刀和竹篓，一手下去，厉害的人出手必抓一条蛇，拌一下尾巴，用尖刀破开蛇腹取出蛇胆，生生的咽下肚，然后就把半死不活的蛇扔进竹篓，继续寻找一条。那个年代，是蛇虫鸟树啥也多的年代，也是好多物种快速消减的年代，那一日，对六乡河的许多蛇来说，是末日。爷爷也去河边捞鱼，但他不杀蛇，见到一些活着的蛇，他便用铁锹兜着甩进六乡河旁边的塘子里，他把一些断蛇铲进桶里，之后埋进槐树果树底下。爷爷说，蛇的记忆特别好，而且记仇，谁伤害它们，它们就会来报复，并且叫来它们的同伴。他们也感恩，如果你有恩于他们，他们会守护你的家园，守护你们田里的食物，让他些鸟啊鼠啊害虫们远离你的农田。
　　 第二天，爷爷做了两太平车的豆腐，我跟着他跑在六乡河两边的道路上叫卖，那天的豆腐卖得特别快。村里平时不开荤，每逢上过节杀猪，或某条河塘起鱼，人们总要再拿出点钱去多配点菜，开荤嘛，再穷也不愿小气了口舌，豆腐物廉味美，自然成了人们的香鋍菜。只半天，两太平车的豆腐便卖得差不多了。那个半天，我跑得真是辛苦，饭前时分，家家门前飘着肉香，蛇羹最味美，我闻着嘴馋，越闻越饿，一点力气也没有。村人要留下我喝蛇烫，爷爷说，走，一会回去我们喝鱼头豆腐烫，比蛇羹香，蛇羹吃不得，那个村人听爷爷如此一说，气得把刚买得豆腐扔在地上，说你家的豆腐才吃不得，怪不得别人叫你蛇，蛇才不吃蛇肉的。爷爷把我往车上一抱，说还有一点豆腐，不卖了，咱回家自己吃。我就不信，这村里子谁能一直不吃豆腐。说完，他提起太平车，用他那一惯的不紧不慢的步子把我推回家。那一刻，坐在爷爷推的太平车上，我无忧无虑，十分的惬意，心里想着美味的鱼头豆腐烫，想着爷爷和我说过的蛇会报复和报恩的事，那时的我觉得不吃蛇肉是一件十分愉快的事，我想，这便是我童年的一些欢乐吧。
　　 在我不到十岁的时光，爷爷已经带我住进了小洋楼，生活条件越来越好，一直到病魔在2008年夺去我爷爷的生命时，我都在我爷爷的身边，他教我读书，做人，看着我一天天长到，直到他闭上双眼前，依旧抓着我的手。可当这些年，我浸淫在纷扰中越久，越是想念教我成长的爷爷，怀念那些滴滴往事。
　　 前几天，我的奶奶突然诊断出癌细胞扩散，我深夜偷偷地落泪。我想起了冯至诗里说：
　　 “我的寂寞是一条长蛇，静静地没有言语。”
　　 我的寂寞是一条长“习”，静静地没有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