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要睡你！”说这话的是一个壮得像铁塔的汉子，黝黑，光着上身，身上细密的伤痕，脸上更有一刀疤印，他拦住独自上山上香的她。
　　 彼时，她是一个花一样的女子，红极乡镇的名角，极艳极美，从戏到长相无一可挑剔，花开正好。戏里她是穆桂英，杜丽娘，白娘子，是王，男人的王女人的王；戏外，她是被众星捧月的宝贝，名流阔少的心头好。
　　 上至达官贵人，下至贩夫走卒，无人不识她的风采，她叫息红泪。她赚足人生的奢华和锦绣，却也悲苦身为戏子的悲凉。
　　 面对流氓山匪般黑铁塔男人赤裸的表白，恼羞涌上心头，厌恶之色堆满了眉宇，转身离开。
　　 汉子紧追几步，拦腰抱起息红泪，像拎了一只小鸡，转身没入青纱帐中。息红泪的叫嚷在这荒僻的山路上丝毫没有半点作用。汉子翻身骑在她身上，两手摁住息红泪挥舞的双手，俯下身来亲吻息红泪。
　　 息红泪嘴里骂着，禽兽，我恨你一辈子，你这个畜生。
　　 汉子停下了急促的呼吸和蹿腾的欲望，慢慢松开手，颓废地坐在地上，狠扇了自己一个耳光。
　　 息红泪狼狈地爬起，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
　　 叫做铁七的汉子，望着她的背影，双手插入发中，懊恼不已。
　　 想睡她的人没有睡成。
　　
　　 二
　　 随着戏班的迁徙和她的成名，天南海北已处处成为根据地。繁华盛京六朝古都里息红泪成了新宠。报社的才子少白，每日笔下生花的必是这位佳人，高朋满座的前首总有这位才子的捧场，人夸上海一支笔最厉害不过秦家少白，上海一枝花最艳不过息家红泪。王公贵胄的家宴，少爷小姐的堂会，你来我往衣袂飘然间，关于才子佳人的佳话坊间流传。
　　 息红泪不是不喜悦的。
　　 戏班老板说，别高兴得太早了，且不说你是我花钱买来终身也不可被赎的戏子，就说世上的美丽女子向来薄命，怎能如此容易花好月圆，这个世道，美丽女人是男人的附属品，用来耍的。
　　 秦少白又托丫鬟送来信，信说，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桃之夭夭，有蕡其实，之子于归，宜其室家。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息红泪羞红了脸，回复素筏一封，约定午夜城隍庙见。
　　 雷声大作，息红泪城隍庙里等待的心飞上了云霄，随风云大作，奔腾自己的爱情和喜悦。只有在爱情里才会觉得自己不是供人观赏的花取乐的戏子低贱卑微的存在。只是一个女人等待自己心爱的男子，以及那快要到来的爱情。
　　 门，吱嘎打开了，秦少白白色的长褂在暗夜里摇曳，背过去双手将门带上，眼睛望向坐在椅子上的息红泪，附身蹲在她膝下，红泪，你真美，看一辈子都看不够，有时候我觉得在你的美丽之下，我是那么的惭愧和自卑，就连亲吻你的脚都不配。
　　 息红泪流着泪。
　　 秦少白当真把那半截细藕一样的小腿和小脚捧在怀里用脸摩挲着。
　　 秦少白喘息着说那些美妙语言吻上息红泪的时候，门被一众人打开，随后是熙攘与吵闹。戏班班主捉了秦少白要去告官，告他企图强暴息红泪。戏班班主是不会轻易放走息红泪这块金字招牌的，也不会轻易让她贬值成为某人的，他认为好东西大家看着瞧着都捞不着才是最大的利益，一旦被谁打破了平衡，游戏也就没得玩了。
　　 秦少白，捉你去见官？还是直接拎回你们报社上头条？亦或者，送到你老子那里去让他处置你。戏班班主说。
　　 不要，少爷，快承认错误，说你错了，再也不敢了，要是闹大了你知道后果，你的前途就毁了。丫鬟如是说。
　　 秦少白的斯文已无处可觅，只剩下狼狈和不知所措。
　　 息红泪跪在班主面前，山河凛冽面不改色，麻爷，是我勾引他的，此事与他无关，求你放了他，此后终身不再离开戏班，一直为你唱戏。
　　 叫做麻爷的班主，大笑，我告诉过你，世上无爱，你偏不信，你生得美便是个错，世上人爱你那副好颜色，不过是温饱之后的玩耍。
　　 放过到可以，可是你背负的污点，是你洗不去的罪名。
　　 秦少白脸色苍白地消失在夜色里，息红泪一脸的冷笑，山盟海誓犹在，嘲讽竟然来得这么快。
　　 她为他背负了勾引男人浪荡女人的骂名。
　　
　　 三
　　 京城富甲柳谦酒桌上说，妻妾三千，没一人合心意，等于喝了一堆劣酒，半点趣味全无，在座的男人调侃，那谦爷说说，这偌大的京城谁合乎你的心意呢？
　　 柳谦带着扳指的手指叩着桌面，有那么一个女子，她的眉宇中都是忧伤，挥洒之间又有风情。又冷又硬，却又美又艳。
　　 众人哗然，奥奥，原来谦爷说的冷艳女子，便是京城红透半边天的名角息红泪。那个挥洒千金都不为之一动的女人。够味道。
　　 那日后，柳谦包下了息红泪的所有演出，钱给得够多够大方，麻爷无所谓给谁唱，于是，戏坊夜夜只为柳谦一人开场鸣锣，只为他一人水袖青衫。柳谦说，红泪，我忍受不了任何一个男人看你，尤其那种眼光，像刀子插在我心口，我什么都不求，不求你也喜欢我，只要你你开心。就好。
　　 息红泪舞台上自己哭自己笑，一个人做着兰花指妩媚刀。台下一人承欢佳人妙。
　　 终于流言过盛，老爷子下了逐子令，若还是和那戏子相混，永远别入家门，柳谦一人出户，息红泪在酒馆中找到他时，泪就下来，为我一个戏子，何苦呢？
　　 息红泪用自己所有的金银细软和以死相逼说服了麻爷的坚决，留柳谦班中居住，于是，息红泪没有任何计较地和柳谦住在了一起，柳谦说，我正好时，为何不应？息红泪说，怕了。
　　 花儿总是开不到百日，就会凋谢，因为她的美丽生命就那么长，终究要还于自然。月没有永远的满月，满则亏。
　　 好的爱情，总是一段神话，书中被人翻阅，现实却总是那么被人践踏。挥金如土的柳谦被戏子包养起来，每日靠几文小钱度日的窘相成为内心难以攻克的负担时，甜蜜被拥挤到了一边。酗酒的柳谦，少爷脾气养成的柳谦，看着自己女人被强迫出去应酬的柳谦。风雨之夜门破窗残，一纸家书他用断恩爱去换取昔日荣华和所谓自尊。
　　 彼时，雷声萧萧中，息红泪摔倒在地，丢掉了肚子里的孩子。
　　
　　 四
　　 战争开始了，日本人闯进了华人的世界，烧杀掠夺无恶不作，依然需要歌舞升平来粉饰太平。唤来息红泪，你滴唱戏，好处大大的有。息红泪广场搭台鸣锣开场，台上都是她的华服魅影环佩叮当巧笑嫣然，冷的却是眉眼，都是冰霜。惊艳的演出过后，日本的军官惊诧了双眼，花姑娘，漂亮，艺术，妙。
　　 伸手就来调戏，息红泪说，戏子卖艺不卖身。
　　 那个长官恼羞成怒，中国猪。抽刀砍了身边一个跑龙套的戏子，仰天大笑，中国猪，你们都是猪。
　　 台下哗然一片，大家低语，这就是那个杀人不眨眼的杀人魔头。红泪姑娘在劫难逃了。
　　 息红泪放眼望去下面的人群，刀疤脸的铁七惶恐的在，做日本人翻译官的秦少白瑟瑟的在，花钱买了军官做眉头深锁的柳谦在。息红泪笑得花枝乱颤，真好，都来了。
　　 日本人并没有一刀了结息红泪的性命，这样有影响的人物要好好利用，看她怎么臣服日本，悬挂在城门上示众的是她曾经美妙不可方物的娇躯。
　　 夜幕降下，马蹄声近，一柄弯刀从马背人手中掷出，飞上城门割断绳子，息红泪下落的时候，跌入马上。急速消失在夜色里，城内日军慌成一团。
　　 息红泪潜藏的意识里不会想到此人是谁，直到睁开眼睛，那个脸上有刀疤的男人双手轻轻摩挲着她的脸，泪，一滴一滴落在息红泪的脸上。
　　 我以为今生无缘和你再见面了呢？你看，我们又见，当初我嘴笨，今日依然不灵光，一介武夫鲁莽汉子，不会说动听的话，那年，第一次看见你唱戏，就想着，这女子，我要娶回家。那天我想和你说，我喜欢你，和你睡觉，生娃，你当娘，我当爹，抚养娃长大，我们俩在一起一辈子，都最后见到你，只剩下那拙笨的一句。我以为只要我和你睡了，你就是我的了，然后我们就能在一起。可你说，你会恨我一辈子。我我我我……
　　 息红泪哭出声来。铁七，这一生我注定负你。
　　 铁七跪在息红泪身旁，双手划拉着身边的稻草给息红泪盖在身上，哽咽流泪，红泪，我跟在你身边很久，隐藏在角落里不被你发现，只要你幸福我不多求，为什么让那么多男人伤害你，秦少白那懦夫伤害你，柳谦那个没担当的男人也伤害你，如果是这样，我恨自己当初没睡了你，抢走你，哪怕是当土匪，哪怕你一辈子恨我，只要你不辛苦就好，终究我还是没做到。
　　
　　 五
　　 外面喧哗声已近，铁七把息红泪抱到大佛后面藏好，再一次摸了摸息红泪的脸，在息红泪一直摇头中跑了出去。
　　 喧闹的嘈杂声远去，只有枪声飘荡在夜空中，久久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