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过午饭，周祥匆匆地上楼打开了电脑，准备把上午刚刚写好的又一篇论文——《职高教材需要颠覆性的革命》发送出去。
　　 从10年前评上中学高级职称以后，他就很少写这类文章了。之所以如此，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失去了动力，也因为他发现这类文章看的人也许还没有写的人多——在今天，假如不是为了职称评定，至少在职业高中学校，谁会自觉、积极地去写这类文章？再则，从前发表这类文章，多少还能取得一定的稿酬，你所付出的劳动能够以这样的方式获得社会的认可。可在今天，即便是你的论文具有相当的水平和价值，可假如你不愿交上一笔不菲的所谓审稿费或者是版面费，那么，被刊出点的几率将微乎其微。所以，过去的这10年中，他更爱写的是文学性的作品，他觉得更有意味的文章，并且也小有收获——不菲的稿费之外，两年前，他还结集出版了自己的第一部著作：杂文集《不相信自律之类》
　　 不过，过去这一年中，周祥明显感到了“写作疲劳”——一方面是因为他主打的写作方向杂文的发表阵地日渐萎缩与对观点表达的艺术的要求的不断提高，让他失去了对这种方式的“表达”的兴趣；另一方面，上了一定年岁的他开始考虑这样一个问题：这些文章难道说真的比“论文”更有价值？或者说，它们的存在真的能够改变什么？如果不能，那不等于白说？不等于挥霍自己也浪费读者的生命？举例说，好多年前，他就针对教育主管部门在教师职称评定、资格要求等方面规定的必须参加的外语、计算机考试特别多，而且多是毫无意义的重复性的考试，在《中国教师报》上发表过言辞相当犀利的文章，可这么些年过去了，又有什么改变没有？所以，灰心之下，他在开过年来的这一个多月里，几乎什么都没写。并且，几乎可以肯定，假如不是因为偶然间听到得下面这两个噩耗，那么，这种无所事事的状态很有可能一直延续下去。他听到的这两则噩耗是什么？一个是30年前跟他读师专时的同学，也跟他同龄的吴彬，在摔了一个跟头之后居然查出了脑萎缩的毛病，并在病休1年之后，于新年到来之前溘然去世了！再一个是跟他共事过多年，也曾经是篮球场上的“球友”的程海山，下海10来年，在市场上打拼出了属于自己的一方天地——有传言他搞钢结构挣下了不下千万的家私——之后，数月前突发脑溢血，撒手人寰了。也正是这些，让他猛然才意识到自己已经是年近半百的人了，才意识到了人的生命居然是如此的脆弱、如此地珍贵。
　　 一阵短暂的恐慌过后，他开始反思过去几年几近狂热的写作冲动，并且开始珍惜自身的健康。这，首先反映在他对自己使用电脑的时间的控制上。因为在过去6、7年使用电脑的岁月中，他先后遭遇了电脑肘、颈椎酸痛、两眼干涩等显然属于“电脑病”的侵害，已经感受到了电脑的“负面影响”。与减少静坐电脑前的时间相配套的是，他开始“动起来”了。几乎每天下午，只要不去学校，那么，他就要去市中心逛一回街，顺便到超市买菜，到步行街上转转。但是不久，新的问题又来了：一是无所事事让他更容易胡思乱想，让他觉得自己或许真的老而又朽了；二是他反过来又在考虑，人生的意义到底是什么，比如说是简单地活着，争取在这个世界上多呆几年，还是不管生命的长短都要努力多少体现出自身的价值——包括对家人，对社会的意义。一想到后者，尤其是当他看到街头那些与他年龄相近或者比他要大许多的踏三轮车的、摆小摊的，即便是有一份养老保险金，也还是在干，并且是充满生活热情地在干的时候，他的内心便十分地惭愧。
　　 他终于意识到完全停下奋斗的脚步来其实并无益于提高生活的质量，而充实的生活反倒有可能让人忘掉“老之将至”，可以体现自身的价值，也有利于提高生活的质量。于是，他开始积极寻找新的奋斗目标了。中学正高级教师就是最终他找到的新的目标。是什么直接触发他萌生这一念头的？是春节期间去父母亲那里拜年时，曾经也是教师的他父亲对他说的一句话：“听说如今中学开始评正高级中学教师了，你有什么想法没有？”作为一个10多年前就被评为市级骨干教师，教学还过得去，在某些方面甚至还有一定的特长的他当然应该有“想法”。加之考虑到作为职业高中的文化课教师，要想体现自身的水平和成果，最好的方法莫过于撰写教育教学论文，所以，也就有了眼下他围绕职业高中语文教学改革写出的一组文章。
　　 在向10多家教育教学杂志发送出电子邮件之后，周祥接着习惯性地转入浏览器，进入新浪体育频道，查看雄鹿队跟网队的比赛结果——这也是自从2002年，姚明以状元秀的身份加盟休斯敦火箭队以后他养成的一个习惯。不看也罢，看了让他大失所望：雄鹿队客场以108比122的比分输掉了这场本赛季如果还想进入季后赛的话很重要的比赛。与雄鹿队输掉比赛相比，更让他伤心的是，一直很受中国球迷关注的，也是他很喜爱的中国球员易建联在这场比赛中仅仅是出场了12分钟，并且1分未得。
　　 “也许暂时可以忘记NBA了。”他想。在过去的几年里，他把太多的时间消耗在了对姚明、对易建联在NBA的表现的关注上。幸而与阿联状态异常低迷，出场时间严重缩水、数据严重下降形成呼应的是，眼下小巨人姚明的这个赛季也已经彻底报销了——美国医生表示，姚明左脚踝的骨裂手术治疗需要3到4个月，不做手术采取保守治疗则需要4个月；因此，就连8月份在北京奥运会上他能不能登场，如果能够登场竞技状态如何都是不小的疑问。而对于包括周祥在内的多数乃至绝大多数中国篮球爱好者来说，看NBA还不就是看火箭、看雄鹿队的比赛？看火箭、看雄鹿还不就是看大姚、看阿联的表现？没了大姚、阿联这两个看点，NBA还有什么好看的？如此这般，他反倒可以将精力和时间更多地转移到教学，以及对职业高中语文教材、教法的思考与批判上。
　　 由新浪体育频道，周祥又转到了中青论坛的青年话题。这是他平时最喜欢上的论坛。之所以如此，是因为这里发的许多帖子有思想、很多观点能够引发他的共鸣；也因为他曾经在《中国青年报》的评论版“青年话题”上发过长长短短、大大小小好几十篇的评论，与之建立起了一定的感情。就在他打开一个标题为《腐败成为威胁中国稳定的最危险因素》的帖子的时候，太太上楼来了。身穿加长羽绒服，把自己全身上下裹得严严实实很有些狼外婆味道的太太径直走到他身边，将一沓东西搁在了电脑桌上：“你的。”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太太随即又问：“你的银行卡上到底还有多少钱？”俨然领导的腔调。
　　 周祥低头一看，是两张银行对账单和两张汇款单。他习惯性地先看了看汇款单，知道那是两家地方性报纸给的稿费。其中一张240元，是他在这家报纸一个月下来发表的大约4、5篇文章的稿酬——假如搁在10年前，这实在是不值一提的小数字，可在今天却已经差不多是他一个月平均下来稿费收入的半数了。他把汇款单小心地收进抽屉，又展开了两张对账单——这两张对账单都已经被太太撕开看过了。工商银行的对账单其实不看他也知道卡上大致的余额，因为前两天从银行取了3500，打进儿子的银行卡上时，他刚刚顺便查询过——那卡上也就只剩百十来元了。他重点看的是中国银行长城卡。因为这张卡他常年很少查看。为什么？因为5年前中国银行鉴于他们学校贷款累计数额庞大，曾经对其偿还能力表示严重质疑，因此而不再贷款。其后，作为报复，学校就将每月工资的发放转移到另一家仍然愿意也可以说是敢于给学校贷款的银行——工商银行了。因此，长城卡上如今只上学校发的碎钱，比如说平时的某些津贴和年终奖金之类，并且一年下来学校一般也就是上两三次钱，一次2、300，至多1000来元的样子。
　　 不看也罢，一看周祥便张大了嘴巴：这个月，单位居然上了5000多元钱！不过，他还是不动声色，努力做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对太太说道：“你不是已经关心过了吗？再说，我随便哪张卡上有多少钱，你又不是不知道的……”
　　 他知道他太太的心思：她太过相信眼下流传的“男人有钱就变坏”的说法了，所以，她总是希望对他经济上有所约束。为此，前不久她甚至曾声称要把他的银行卡代为保管。对于太太的这一企图，周祥誓死反对。之所以反对，也未必真的是他心怀鬼胎，想搞独立王国甚至包二奶之类，而是他觉得作为男人应该有自己的尊严，应该有必须坚持的底线，身边也应该有应急所需的俩钱。他拿什么反击太太的主张的？代为保管可以，可从今以后他将做甩手掌柜——也就是说，家里日常的烧卖洗汰之类，他将一概不管。道理也是现成的：你要我为你打工，可又不肯给我自主权，花俩小钱还要再从你那里申请，还把人当人不？他这一反击，太太在这问题上不再吱声了。为什么？因为她老公的工资收入一定，不像他们电信上，动辄这津贴，那奖金，那分红的；并且，老公有限的工资收入不仅要管家里包括她老爸在内三口人的伙食，还要管儿子在外读书的相当一部分的费用。当然，知道老公属于那种学校家庭、菜场之间三点一线的老实厚道之人，不抽、不赌、不嫖，也是原因之一。
　　 果然，还没等到周祥回答，她已经转身走开了——她这问，不过是习惯，平时也很少追根究底的。周祥悄悄舒了一口气。因为这将意味着他拥有了自由支配这笔钱的空间——虽然他并无任何不良嗜好，可男人家手中没钱也就不免某些时候英雄气短。举例说，去父母处走走，空手两拳恐怕不太合适吧？与兄弟姐妹们的往来中，鉴于谁都知道他们家经济条件相对说来要更好一些，某些时候你总不能太过小气吧？
　　 不久，洗手间里传来了哗哗的冲厕的声音。接着，又传来了梳子与梳妆台碰撞发出的声音。周祥心有所动，关了电脑，笑着对走出洗手间的太太说道：“准备活动做好了？”太太一脸的迷茫，反问道：“什么准备活动？”周祥说：“还能是别的准备活动？垫上运动呗！”说着，拥着太太走进了卧室。太太红了脸，边脱衣服边说：“青天白日的，亏你说得出口！”周祥两手上下有些不规矩：“青天白日又怎样？谁规定青天白日不得进行娱乐活动？”太太白了他一眼：“你可别忘了，昨天晚上你刚刚进行过一场娱乐活动！”周祥不屑地说：“那算什么？前后不过5分钟的光景，还没有进入状态就息了火，至多与跟汽车预热差不太多，太过匆匆与潦草了……”太太挣开了他的手臂，说：“你也就别得了一个巴万个了吧！有总比没有强上一万倍，何况你自己的身体不太好，还又是年过50的人了。——如果是搁在30年前，那你可是‘老爷爷’都当上了，竟然还这样不懂得爱惜自己的身体！”
　　 周祥磨磨蹭蹭，仍不死心：“知道什么是‘连续作战’的战斗作风吗？什么是‘温故而知新’吗？如今我们一个月才亲热那么三两回，复习的周期拉得太长，感觉都找不回来了……”又说：“身体再好，如果活得没趣，就是活一百岁、一万岁又怎么样?并且正因为年岁不小了，所以才要珍惜时光嘛！”太太苦了脸，哑声说：“昨天我就身体不适，到现在还没恢复过来，你总不能将自己的快乐建筑在别人的痛苦之上吧！去去去，去你房间里歇息去吧！”说完她佯做生气，连推带扛，将老公推了出来。
　　 看看没了指望，周祥叹了口气，讪讪一笑：“也许今后我真的该买只快乐助动器，自行解决，彻底结束对你的依赖……”一边走向隔壁的房间。
　　 隔壁这房间本来是他儿子的，读大三的儿子开学走后，太太以他鼾声如雷影响她的睡眠为借口把他赶出了他们的房间。他真的有些心有不甘。为什么？主要是因为过去的20年，前10年居住条件太差，全家窝在一室一厅总共只有30多平米的楼房里不得不3人同床而眠，夫妻生活就像做贼似的；后来的10年，居住条件有所改善，三室二厅本来完全可以各得其所，可因为儿子的健康出了点问题，夫妻二人担心他晚上睡觉太过武蛮，可能因为受凉而让病情加重，所以，长期轮流陪睡，夫妻生活同样多有不便。直到3年前买下了这套上下3层的连体别墅，他们夫妻才安稳地睡到了一起。——从前是没条件，因此而虚掷了很多浪漫时光；然而，现在有条件睡到了一起，彼此却又上了一定的年岁，太太更是表现出一定的“审性疲劳”，让他不得不孤枕独眠。每想这些，周祥就有些黯然神伤。
　　 因为下午第3点55分有高一电梯班的语文课，周祥并没有敢睡午觉，只是和衣在床上仅仅躺了一小会儿，就起身去学校了。进了办公室，诺大的最多时可可以挤上30来位教师的由教室改成的办公室里只有教广告专业的章老师在备课，相当的冷清。他知道，通常说来这时候有第一课的老师已经上课去了，上第二课的老师们多数还没有来——所谓严格考勤，事实上最终都变成了形式，代为签名非常普遍，也别说迟到早退，有些人成天都见不着他们的人魂。当然，这其中那些负责签到的大都是些名不正、言不顺的领导——“干事”，所以，他们很难认真得起来也是很重要的原因之一。顺便说一句，“干事”这个层次的学校领导是前任校长的发明创造，也可以说是他留下的一笔政治遗产。这些人都是教育局没有正式行文，仅仅是由校长任命的，属于介于普通教师与学校中层干部之间的一个“层次”。因为通常提拔中层干部都要从这个层次中挑选，所以，有心在政治上追求进步的人，对于“干事”还是很有感情的。至于前任校长为什么要设立“干事”这一层次，看法与理解多多：称之为“权术”的有之，称之为“敛财高招”的也有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