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南坳乡平坦村的最南边，有一丛树林掩映着的屋舍，落落稀松，人丁单薄。如果趁着此时的月色，会觉得这里如同拍摄恐怖电影里乱岗破庙的场景道具，鬼魅一般。月朗星稀，四周虫鸣微微，风拂树动，更添了几分的孤寂，一道人影从荆棘梗边穿了出来，衣服被风吹向身后。这人走路时不发出声音，月光的晃动下，那影子真像是鬼魅在摇头晃脑地飘来。
　　 这影子似乎轻车熟路，穿过几条不是路的荆棘破口，转折许多回，在一株略显宽敞的大槐树下站定。
　　 “二叔，这是哪里去？”
　　 原来槐树下还蹲着一个人呢。这人站起身来，看得出比那个鬼魅要年轻许多。
　　 “那个呆子今晚又要出窑了，我吃过饭，这就看看热闹去。”那被称为鬼魅的二叔在月光下穿着宽大的灰色衬衫，里面的白腰腰露了出来。背着手，似乎就是二叔的样子。
　　 “那我也瞧瞧去。这么热的天儿，他要真能烧出来可就是件稀罕事儿。千万别像上几次，塌了窑，连个屁都不见个的。”
　　 两人就这么一前一后地穿插在这片熟悉又陌生的土地。
　　 “二叔，你说他到底要烧啥？窑里不添砖胚，不加陶胚的，他还能烧出金子来？”
　　 二叔回答说：“管他呢，前几次也问了。有学问的人，说话做事儿就是和常人不一样。看他烧出什么再说吧！”
　　 “我看他脑子有问题呀，二叔。我看他不像个科学家。咱听说的那些估计也都是假的。科学家守着个破窑就能有科学产品出来？是吧二叔。”
　　 “到了，到了，别说了。看那呆子又发脾气。咱们边上看着就成。”
　　 这时候两人走到一堵坍塌了一半的土墙边。二叔越过墙向里面望了望。墙里是一个约莫十多平方的圆筒圆顶的东西，那东西还不时有红色光亮发出。“二叔，这傻子倒也不怕热？这么远，我都觉得热气能烧人了。”
　　 “嘘！你看，他就在窑那儿。”
　　 圆筒圆顶的东西就是窑了。顺着二叔的手指，窑的侧边蹲着一个人，正在下边的炉口塞着什么。脖子里有块什么布，时不时擦着额头和脖里的汗。一会这人又起身跑向土墙对面的破棚子里抱些东西回来继续蹲着。
　　 “二叔。老像他这么烧可不行呀。他不用煤不用碳的，就些干树枝，温高根本起不来呀。”
　　 “别出声。”二叔仍旧背着手，把胸靠在土墙的棱角上。
　　 墙里那人来来回回跑了几趟。就在这次快跑到棚边时，“轰隆”一声，墙里一下子火光四泻。火红的砖块土块带着高温从圆筒圆顶处滚动着坍塌下来，霎时把整个墙内的空地填了个满满当当。二叔这边有土墙挡着，两人没怎么躲，土墙对面的棚子没一会就顺势燃了起来，火苗冲天上窜去，窜的老高。
　　 “快拉他出来。”二叔刚说了话，人就跳进了土墙。那个称他二叔的人也跟着跳了进去。随后，两人拖出一个灰头灰脑，满脸死气的人。那人手里还抱着一堆干柴。
　　 二叔把那人放倒在墙外，用手摸索着他的身体，检查有没被烧坏什么地方。
　　 “又塌了，哪里不对了？”
　　 那个抱干柴的人仍旧抱着干柴，表情呆滞，眼神凝滞。又脏又黑的脸上份不清哪些是灰尘哪些是胡茬。
　　 二叔伸手拍拍那人的脸，迟疑了下然后有些生气的说：“我说，你不要命了？你就算要烧也得保了小命才能吧。上次是你命大，这次我要迟点，你就出炉了。科学家，狗屁……”
　　 那人好象没注意到身边有人存在，慢慢抱着干柴坐起来靠在墙边。眼睛望着天外，皱着眉，想着什么。那个二叔还在时不时地骂一句，见终于不被搭理，悻悻地甩着手走了。
　　 墙里边烧着的干树枝发出劈劈啪啪的崩破声，火的影子透着月光隐隐传来，又隐隐缩了回去，像是一只啄破了壳却又不敢出来的小鸡。那棚子已烧的没了光亮，只泛着灼灼的温度了。墙外边，死寂一般，树动都不动。连风都没有了。
　　 抱柴的人枯坐着，脸望夜空，喉结一上一下微妙地动着。温度太高，树上的虫子都飞远了，有些树叶还打起了卷。只是不能靠近他，否则，还真能听到他嘴里在念叨什么。
　　
　　 “二叔，我看他就是个疯子。咱常人哪像他那么傻，火来了躲都不躲一下，你说是吧？明天要是他再找咱们帮他盖窑，咱都不去。”
　　 荆棘路上，二叔背着手。身后的人说一阵话，步子紧跟一阵。“二叔，咱村里数你见的多，你猜猜，他到底想烧啥东西出来？”那人只顾低头说话，一下子撞在了前人的脊梁上。
　　 “唉吆二叔，你这是啥……”身后人双手扶着被撞二叔的肩膀，忽然不说话了。
　　 天边，有颗星星沿着二叔的眼神溜了过去。
　　 身后人扶着双肩的手有些激动地晃着，“飞星。二叔，飞星啊！”
　　 二叔半躬的脊梁晃了晃，眼神从天上落下地面。“怕是要出什么了？”
　　 “啥？二叔？”
　　 二叔盯着地面的皱眉突然展开，“没啥，回去吧！”
　　
　　 静静的夜里，屋里传出一声叹息。紧接着“腾”的一声，火苗窜了起来。火苗下出现了二叔那张苍老的脸。他在倚着炕头儿吸旱烟。他旁边有什么动了一下。又翻了几下。一会又忽地掀了被子。“老头子，你折腾什么不睡觉？”
　　 “哎，有飞星，怕是要出啥东西了！”
　　 “出啥东西？我就没听说有飞星就非得出啥东西！”
　　 “老婆子，咱村里那个科学家不是要烧啥东西吗？今儿晚看到飞星，我总觉得要出啥东西，心老落不下地。”
　　 “那是个疯子，你就别折腾了。不是烧了三四窑了？啥都没出来。再说，人家烧砖都是七八天，他可要烧七七四十九天，哪个窑能烧那么长？我看你也快成疯子了，不理你，我自己睡了！”
　　 “哎，也是呀！”二叔弹弹烟灰。这支烟没怎么抽就燃没了，屋子一下又暗下来很多。
　　 “不管了，睡觉，我这也是穷折腾，”之后只听得唏唏祟祟掩被子的声音。
　　
　　 第二日早上，天刚放亮就有人破了院子进来。“二叔，二叔，那疯子果真又要盖新窑了！”
　　 “盖就盖吧，又不是头一次。”二婶端着竹编的簸箕颠着小米。二叔蹲在磨盘边吸着旱烟，脚下放只空碗。看着这后生来得急匆，裤腿上还沾着夏露。
　　 “哎呀，二叔，他要盖原来的窑我就不来告你了。这疯子要进山去砍老树，还要找老树泥，说什么这样才有精气！”
　　 “啥？”二叔一下站了起来。
　　 “要砍老树，要挖老树泥。”
　　 “他已经砍了？”
　　 “可不？昨夜里就开始了！这疯子还真本事，一夜间拉回一根老树杆。也没见谁帮他呀？”
　　 二叔又一下蹲了回去。眉头快要攒到一起。
　　 “真要出东西了？”二叔咬着烟嘴。
　　 “出啥东西？二叔？”
　　 “不知道！”二叔的眼睛耷拉在地上。
　　
　　 过了半个月，这一老一小又急匆匆在荆棘路上了。
　　 “二叔，今晌午他就关窑起火了，听村里人说，这次他更疯了。”
　　 “他砍了咱多少老树？”
　　 “小一百棵呢！这疯子，真来劲儿！”
　　 ……
　　 走到土墙的时候，墙里已有十多个人围成一圈了。院子里又突起了一所新窑。二叔望着那新窑，比原来高了很多，也是圆筒圆顶，只是细看的话，多了许多棱角。比起原来，也厚实了许多。“二叔，这是啥窑？还没见过这么盖窑的！”
　　 “二叔，那疯子把老树锯成饼了都。”
　　 只见那疯子在新搭的棚里忙活着。棚里塞满了老树桩开截后的饼状。他在忙碌着把这些饼全部搬出，重新码在窑的周围，形成一个特定的带许多棱角的圆形。这疯子从开始就没理会有人在观看他。他的眼神一直都没暇顾其他，好似这些人都不存在。
　　 几个钟头后，围观的人已走的七七八八，疯子还在忙碌着，在二叔几个看来，这次这疯子不同寻常。
　　 终于搞定，要起火了。疯子把火种带进树饼圈做的大圆圈里，然后又转身摆弄一阵，大圆圈把里面的世界与外面隔绝了。从外往里看，什么都看不到！二叔几个终于在最后走光了。
　　
　　 快两个月了。
　　 “他起火多长时间了？”二叔嘴里吧嗒着旱烟。
　　 “恩，算算该到时候了，估计就这几天出窑。怎么二叔？还要去看？我说这次就叫他自己烧死了算了。”
　　 “屁话！”二叔横了眉毛，后生马上红了脸。
　　 “要不，二叔，咱们再看看去？”后生马上又陪了脸过去。
　　 二叔卷起烟袋，背手往院门去。后生顿了下，马上笑脸而起追了出去。
　　 “二叔，二叔，你等等我呀。最近你老说啥感觉有东西要出来了，到底是个啥东西呀？”
　　 “不知道！”
　　 “咋能不知道呢？你就和我说说吧！这村里面就你见的最多了！”
　　 “我真不知道，要想知道，去问那疯子！咦？”二叔站在了土墙边，发现疯子搭建的树饼已下了一半，里面的窑透着逼人的温度，灼灼将要伤人。那窑子颜色一会褐色，一会暗红色。二叔瞅着圈着的树饼，摆的竟是八卦一样的阵式。疯子在靠近炉口的地方打着坐，眼睛盯着窑身。他的衣服已经破碎不堪，在露出肤肉的地方通红透亮。二叔的脊梁晃动了下，突然转身问那后生，“他砍了多少棵树来着？”
　　 “小一百呀，咋拉二叔？”
　　 “走，快进山去数数！”
　　 “二叔，咋回事儿呀？”
　　 ……
　　 “68，69，70……”二叔在山里转着，嘴里的数数的越多，他的脸色越难看。
　　 “77，78，79……”二叔的身体突然晃了下，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咋了二叔？”后生赶忙扶着。
　　 “真是九九八十一，真……真要出什么东西了！”
　　 “到底出啥？二叔，你倒是说呀！”后生急了。
　　 二叔看着后生，嘴里小声地念着什么。
　　 “你说啥二叔？我听不清楚！”
　　 “哎！”二叔低了头，手臂也散了下去。
　　 “狗子，咱回去。回去以后你给我数着天数，到八十天的时候，你叫我！”
　　 “啥八十天二叔？”
　　 “你别问了，到时候你就知道了，我现在也不清楚！”
　　
　　 第八十一天。
　　 二叔带着狗子，还有村里诸多的村民都赶在了土墙边。
　　 正是上午，太阳还偏着。
　　 土墙里的的树饼已所剩无几了，可窑的颜色越来越暗了。狗子盯了一会，眼角盯出了泪。他抹抹额头，温度还是很高，而且越来越高。狗子觉得邪门，想要跟二叔说话，可不知怎的，许是因为温度太高，他压抑地说不出话。二叔也是，盯着窑，看着疯子，看着一块少一块的树饼。
　　 太阳慢慢移上了正中。
　　 人们离土墙越来越远。
　　 窑身越来越暗。
　　 那疯子几乎不动了。拿着最后两块树饼，添进炉中一块，手里还捏着一块。
　　 土墙在这时候出现了裂缝，在人们的注意下，无声无息地塌了，碎成细小的粉末。
　　 人们都不出声，几乎每一次心跳就都不约而同地腿后一步。尤其二叔，每退一步，眼神愈加犀利一分。他紧紧盯着窑身，再不看那疯子了。窑身这时也愈来愈暗，暗的迅速。
　　 那疯子又投进去一块树饼，最后一块。
　　 “哐当”……
　　 人们一直等候着，一秒，两秒，三秒……炉里的火苗终于一下子旺了起来。
　　 人们都举起了手，想要遮住眼睛，只有狗子异常地颤动着，嘴唇颤抖着。
　　 那疯子站了起来。二叔转向那疯子看去，那疯子的整个身体红彤彤的，像是镶上一层什么东西，眉目轮廓什么的居然都模糊了起来。
　　 “咯……，咯咯咯……”
　　 窑身出现了裂缝！
　　 “呵啦啦。”
　　 裂缝越来越长，从窑顶到炉口裂了下来，喷出一束金色的光。
　　 “啊……”
　　 二叔等人本能地以嘴快速度退后着，听到这声音，又都齐刷刷看向那疯子。众人都停止了呼吸。那疯子身体向后倾，口中喷出了一道殷红，射向窑身的裂缝处。
　　 “轰隆隆……”
　　 ……
　　 窑，终于塌了。
　　 所有建窑的材料在顷刻间成了灰烬。
　　 ……
　　 “快救人！”二叔怵了好久，方才醒过来。
　　 狗子等人冒着高热冲进塌陷的地方，在滚烫和慌乱中摸索着拉出一具人身。“二叔，二叔，你快来看，看还有没救！”
　　 二叔冲了过来，双腿跪在地上，烟袋也扔在了一旁。面前的疯子神情庄重，眼睛睁着，眼圈深深陷了进去，眼里布满了黑色血丝。
　　 “死了！”狗子看着。
　　 二叔狠狠瞪了狗子一眼，重又看到疯子身上。又全新检查了一遍，最后又在他的脸上盯住了——疯子的嘴裂开了。
　　 疯子笑了！
　　 疯子笑了？
　　 “轰！”
　　 人们又齐刷刷看向已坍塌的窑。
　　 烈阳之下，坍塌窑顶的地方，一团金色的火在空中扭曲着，翻腾着，忽上忽下。人们不由地都用双手死死捂着自己的心口，大张着嘴巴，双腿用足了劲儿，似要把脚铆在地上。
　　 方圆之内，一些树叶迅速卷曲着，空气也越来越难以供人呼吸了。
　　 那火继续扭动着，扭动着越来越大。那金色也愈加灿烂，快灼的人睁不开眼了，直到翻腾的速度太快，人们只看到一团金色的影子时，那火不动了。
　　 突然，那火又慢慢舒缓了起来。最后，舒舞成一个美丽的形状，嗖地一下，在天光中骤然不见了。
　　 ……
　　 良久，人们似乎能缓回神了。
　　 “多好看的鸟儿啊！”
　　 “那是凤吗？”
　　 ……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都还盯着半空的一团空气痴语着。
　　 “六月飞星过，深山灵气多。九九八十一，金凤浴烈火。”
　　 “啥？二叔？”
　　 “……，没啥！”二叔看着躺在地上的疯子说。
　　
　　 2009.06.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