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守】守红(小说)
一
乌蒙镇,午后,天蓝得仿佛用晨露洗过。棉花糖似的几朵白云正窃窃私语。
派出所院子里的几盆兰草,像见了亲戚,越发蓝了起来,一朵朵兰花,择机绽放,散发出淡淡的香味。
一个有些年纪的男人,两鬓有些银白,却步伐矫健,快速走进派出所。他怀里紧紧抱着一个包裹。踏进院子,他鼻子动了动,循香看去。当他眼睛落在那些盛开的兰花时,脸上现出一抹赞赏的神色。
当班警察警惕地审视着他:“你找谁?”
“所长。”他一边回答,一边把怀里的包裹轻轻放在桌上。包裹很醒目,是用红布包着的。来人顺手用袖子擦了擦脸颊上的汗水,小麦色的脸上布满了皱纹,如同刚出锅的酱饼,层层都冒着热气。
“有何事?包里是什么?”值班警察并未解除对男人的戒备,会不会是来找麻烦的,问清楚再说。
“是遗物。”男人脸色凝重,只回答了他的后一个问题。
警察听了,猛地站起来:“你要干什么?你不准再动这个包裹。”警察说着,在座机上迅速拨打了一组数字。
很快,“蹬、蹬、蹬”的脚步声传来,从楼上下来一名警官。“所长来了。”当班警察说。看到当班警察面前的男人,所长眼睛突然发亮,快速朝男人走去,伸出双手,爽朗地笑着说:“郑云老哥,你来了,快请坐。快倒杯水来给老哥。”
当班警察见了,紧张的神色瞬间舒缓下来,听到喊倒水,忙笑着回答:“好的,所长。”
“郑云老哥,他是新来的,不认识你,莫怪。”所长笑呵呵说着,递给郑云,“我早开好了收条,收好啊!”
郑云缓缓伸出双手,接过所长开给他的收条时,小心折好,装进衣服口袋。他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说:“终于没有什么遗憾了。”说了这么一句,转身往门外走去。到院门口时,对送他出来的所长说,“你们从我那儿拿来的兰草开花了,蛮香的!”
“那当然,那是沾红的兰草,有灵气的。”所长紧紧握着郑云的双手。
二
从派出所出来,犹如身上的大石头卸下一样,郑云展开双脚,走得轻快,像踩着风。他今天依然穿着那件褪色的天蓝色夹克,一条黑色长裤,一双黑色棉布鞋。不熟悉他的人,谁也想不到,他是一个快六十岁的人了。
父亲,爷爷,你们交代的事,我办了一件。郑云从未有如此踏实,那些珍贵的东西,放在家里,他心总是悬着的。父亲,爷爷,另一件事,我会永远做下去,如果哪天我来找你们了,就由山树来接着做。山树这孩子,数次来电话,要回来换我。我告诉他,我还动得,哪天动弹不得,再回来不迟。父亲,爷爷,他真是你们的好孙子、好重孙,咱们郑家的种没有怂的。当然,这是小红影响的结果。
想到小红,郑云得意起来。小红啊,你也应该骄傲,山树一直嚷着要以你为榜样,就如当年我以你为榜样一样。小红,已把你的东西顺利交给政府,我这就来详细地告诉你。想到这里,郑云脚下提速,三步并作两步,几乎是小跑。不一会儿,汗水大颗大颗滚落了下来。
乌蒙镇已经远远地被郑云甩在身后,看不见了。他没有走大路,走在田埂路上,这条路近,他常走。田埂上,长满了不知名的野花,又奇又艳,很是美丽,红的似火,白的如雪,黄的像姜。郑云已经看到兰草营。他并未回家,径直往村北走去。他要去兰花坡小红那儿,告诉他今天做的事,好让小红放心。
山坡上,长满了兰草,朵朵兰花随风起舞,像披着一件镶花的绿毯,点缀着白、黄、紫红、粉红等颜色,也有些兰花不一般,带有杂色脉纹与斑点,然艳丽,耀目。
郑云脸上的皱纹也开花了。小红,你知道的,这儿虽长有兰花,可没这么多。离村里很近,常有人来挖。你来了以后,有爷爷、父亲保护,后来又有我守着,再没人来挖了。何况,父亲学爷爷,我学父亲,到山上挖了很多品种的兰草,栽在这儿。从此,这儿有了一个好听的名字,兰花坡。
郑云每次来到这儿,都很开心。爷爷在这儿守了半辈子,父亲在这儿,守了一辈子。现在,郑云守在这儿。以后,儿子山树要来守。儿子说过几次:“当你老了,我来守。”
他顺着一条石头铺垫的盘山小路,往上走去。很快,他来到一座无名墓碑面前。墓碑上刻有红色“红军革命烈士永垂不朽”几个大字。墓碑背靠树木苍翠的石崖,墓碑前面是一块方正的平台。
郑云来到墓碑面前,脸色严肃。
小红,我来了,那事,我办了。
三
郑云口里说的小红,就是面前墓碑的主人。
爷爷告诉父亲,父亲又告诉他,当然,他也告诉了山树。
1936年4月初的一天,突然来了一支队伍,说他们是红军。其实村民一看服装就知道了,去年,有一支红军队伍来过,向北走了。那是红军队伍第一次来兰草营,村民很害怕,纷纷上山或在家里躲了起来。爷爷藏在牛圈里。后来,一个红军战士发现了他,就热情地与他攀谈了起来,还把身上带的干粮拿出来给爷爷,说煮了一起吃。红军战士说,他家也有一个牛圈,有一头牛。由于母亲生病无钱医治,就给当地一家有钱人借钱,后无钱归还,那家人就来牛圈里,把牛牵走了。后来母亲也死了,他就跟随队伍来。他告诉爷爷,红军是穷人的队伍。爷爷很同情他的遭遇,也相信他,还上山把人喊了回来。红军住了一晚,天还未亮悄悄走了,没有打扰村民们。
这一次红军来,村民没有再躲,纷纷出来看热闹,有的还端水来,给红军战士喝。红军说,他们是从遵义打过来的,前两天,还在宣威虎头山与国民党干了一仗,很惨烈。
红军只是在村里做饭吃,饭后要走。临行前,一个年长的红军,叫战士把一副担架抬到爷爷跟前,上面躺着一个小战士,已经昏了过去。那年长的红军满脸胡子拉碴,一脸的慈祥。他紧紧地拉着爷爷的双手,缓缓地说:“这个小战士,还不足十八岁,在宣威虎头山战斗中,为掩护战友,负伤了。打仗之前,他就有病。我把他留在你们这儿,请你们想法医治他。如果好了,叫他往北来追赶我们。”
小红军战士病得厉害,脸色苍白,毫无血丝,昏睡着。他一只手里拽着一把兰花,另一只手缠着绷带。他的军装明显宽大,包裹着他瘦弱的身躯。脚下草鞋破旧,双脚裸露。大腿处伤口溃烂,有脓。他一直昏迷,爷爷不知道他的名字。
奶奶给小红军铺好床,用的是家里最好的被子,并把小红军手里的那把兰花放入一个瓶子里,瓶子里盛满清水,放在靠近小红军的窗台上。
爷爷请了村里懂医的村民,不断地上山挖草药。奶奶守着煎熬,给小红军服用。爷爷很愁,一直不见好转。红军大部队走后一个星期,小战士伤势恶化,没了呼吸。爷爷后来抹着泪告诉父亲,我们尽力了。
爷爷与几个信得过的长辈商量,这么小的一个孩子,就出来闹革命,行军打仗,小小年龄就去世,他都还没有讨媳妇呢,很是可怜。大家决定视他如自己的亲人一样安葬他。爷爷给大家分工,有的懂木活,就给小红军做棺木;爷爷负责到集市上购买纸钱等用品;奶奶等妇女,连夜加工,赶制了布鞋,衣服;几个老人负责给小红军装殓。为了防止走漏消息,爷爷等人在小红军死后的第二天凌晨,就在村子北边一个山坡的山崖前,把他安葬了,连同他来时手里拿着的那把兰花。
安葬他时,下起了小雨。细雨纷飞,村民认为,老天也在为他哭泣。大家没有说话,默默地铲着土。
小红军的坟向,朝北。他再不能追赶部队了,让他看着队伍去的方向,心会安些。
没有给小红军的坟打墓碑,兵荒马乱的,不安全。
不知情的村民,只以为是郑家的亲戚。从此,兰草营郑家,就把小红军当作自己的亲人,每逢清明节,都要来到他的坟前,点香、烧纸。一晃十多年过去,当时参与这件事的几个老人,相继病逝。死前曾交代爷爷,要照顾好小红军的坟墓。爷爷安慰他们,只要有我们郑家在,会祖祖辈辈照顾好他的。当我老了,有我儿子;当儿子老了,有我孙子。
建国后,爷爷每天都要到小红军坟上看一看,还到处采集兰草,在坟的四周,栽下去。爷爷认为,小红军一定喜欢当地的兰花。爷爷还从山顶上挖了几棵松树,栽在坟堆的后面。平时啊,只要有人问爷爷去哪儿,爷爷会自豪地回答:“我去看望小红。”从此,小红军战士有了自己的名字:小红。
爷爷与父亲从山上找到一块大石头,用绳子捆扎好,把绳子的另一头,套在牛身上,拉来,磨平。然后请来小学校长,写上字,爷爷亲自仿刻,之后涂上红油漆。小学校长先画了一个五角星,然后在下面写了几个大字:红军革命烈士永垂不朽。
做完这一切,爷爷累病了。
晚上,一抹银光从土屋窗口洒在爷爷床前。爷爷躺在床上,就是睡不着,小红军战士活灵活现的模样,在他眼前晃来晃去的。爷爷望着挂在天空中的弯月,想了很久,挣扎着起来,把郑云的父亲叫醒,亲自交代:“小红是我们郑家的亲人,如果我不在了,你要好好照顾他。”父亲流着泪,拉着爷爷的手,叫爷爷放心,小红是我们家永远的亲人,照顾他是我的本分。如果我老了,你孙子郑云会接着守护的。
爷爷去世后,父亲成了小红坟墓的守护人。
四
父亲多次给郑云讲过当年的事,要他记在心里。郑云永远也忘不了二十年前那天晚上,兰草营遇上了几十年不遇的大雨。当时,郑云刚从部队转业回来,一家人正在吃晚饭,突然响起阵阵雷声。父亲说:“今年这鬼天气,哪来这么多的雨水?天天下大雨,刮大风。”父亲话音刚落,老天就像要验证父亲话似的,电闪雷鸣,大雨倾盆而下。如珠子般的雨点打在窗户上,门框上,瓦面上,“噼噼啪啪”响个不停。郑云看到,父亲的双眉紧紧锁着。
第二天一早,郑云还在睡梦中,就被父亲敲门声吵醒:“小云,小红的坟墓塌了!”
父子二人,买来沙子和水泥,用了几天的时间,修整加固小红的坟墓。
“从你爷爷起,每年涂红油漆两次。你要记住!”父亲一边在墓碑上的五角星和红字上涂抹着红油漆,一边说,“而且,还要牢牢记住小红的故事,小小年纪就出来闹革命。每年清明节,都有人来这里参观。尤其是学校,经常组织学生来。每到这个时候,你爷爷就是义务讲解员。后来你爷爷讲不动了,就是我讲。迟早有一天,我也会讲不动,你要来说。”
郑云记得,有一年他还是学生的时候,老师领着来这儿进行扫墓活动,父亲就是讲解员。父亲说的话,他现在还记得:“小红军安葬在这儿,是我们这个地方的光荣。红军精神要代代相传,丢掉红军精神、丢掉艰苦朴素的革命精神和共产党与老百姓一家亲的传统是非常危险的。”郑云很是佩服父亲,一个识字不多的人,怎么说得那么好!那些来听父亲讲解的人,都认真地在本子上记下父亲的话。
每每想到这些,郑云觉得肩上的担子很重,现在越来越多的人,来这儿参观受教育。兰草营的人都以小红安葬在这儿为自豪。作为小红的守墓人家,更是应该把小红这种舍我为民的精神传承下去。
五年前,父母相继离世,守墓的担子,郑云接了下来。看着伤心的父亲,在外打工的儿子山树安慰郑云:“爹,你别太伤心了,爷爷奶奶是满意离去的。守小红墓碑,就由我来吧。”
郑云听了,心里很是宽慰。当然他没有答应,等自己老了,走不动那天,自然交给儿子。
前一个月,乌蒙镇派出所的所长,来当地开展宣传,动员家里私藏枪支弹药的人家,应该上交公安机关。郑云一听,突然想到爷爷传给父亲,父亲传给他的那个包裹,里面有当年从小红军战士身上留下来的东西。郑云想了想,他有主意了。
所长领着民警们来兰花坡给小红扫墓,郑云露出赞许的神色。他正在兰花坡挑草,兰草长得过密,不利于开花。他在兰草长得过密的地方,挑了几株,挖出来。
所长走到他面前,诚恳地请郑云给民警们讲解小红军战士的故事。郑云脸色凝重地走在墓碑面前,小红的英雄事迹在兰花坡飞扬。讲完小红军的事迹后,郑云说起小红的遗物,说要替小红军战士归还政府。所长紧握郑云的双手,说:“我们会妥善管好烈士的遗物!”
所长走的时候,对郑云说:“那些挑挖出来的兰草,丢了可惜。给我们吧,我们带回去栽到院子里,触景生情,也常想起小红来,沾些红气,传承精神。”
郑云听所长这么一说,很开心,还交代他们如何养护兰草。
路上,所长对民警们说:“村民们都在说,如果没有郑家几代人守墓,风吹日晒雨淋,小红军的墓早就不在了,那么,我们就记不住这段历史的。最难得的是,仅为当年红军的一声嘱托,其实他们与小红军无亲无故的。没有任何报酬,守墓近七十多年,祭祀、管理,从未间断过,无怨无悔。”
民警们回头,郑云还在小红军墓碑前忙碌着。
五
郑云默默站在墓碑前很久很久。小红,我回来了。刚才啊,你的遗物我上交乌蒙镇派出所,亲自交给了所长,他给我开具了收条,这是必须的。你的东西由政府管理,我更放心。现在,我家里没有了你的任何遗物,但是你放心,你依然永远是我家的亲人,我家会祖祖辈辈守你。你的事迹我家永远要讲,你的精神是我家的财富,也是兰草营的财富,更是我们子子孙孙的财富。
一阵晚风吹来,兰花芳香扑鼻。很多小蜜蜂,嗡嗡飞着,尽情亲吻兰花。郑云很满意,小红自是闻得见。
太阳悬挂在西边上空,通红,像一面红色大鼓,红光照在兰花坡,就好像抹了一层亮油,显得更加翠绿;红光照在郑云的脸上,就仿佛当年第一次见他媳妇一样,红遍耳根;红光照在田水上,田水就浮光跃金,波光粼粼;红光照在墓碑上,墓碑上的五角星,熠熠生辉;“红军革命烈士永垂不朽”这十个字,在夕阳的照射下,像十朵金花,金光闪闪。
郑云回到家时,儿子山树正好从城里赶回来。
清明节要到了,山树要来给小红扫墓,要来给小红守墓的爷爷奶奶上坟,寄托哀思。
郑云拿出所长开的收条,山树一把接过,大声念了出来:“今收到兰草营村村民郑云交来的军用重机枪子弹九发和手榴弹两枚。”
谢谢,最近下乡,心无法安静,笔都生疏了。
祝红梅写作愉快,佳作频现!
谢谢!云南茶花一支献上!
平淡是灵感频现,羡慕中。
一个惯于写长篇幅小说的人,能够写出一篇五千字左右的小说,这已经是成长了。
再就是,文章叙述方式比起以前有了改变,这无疑是一次新得尝试。
故事情节并不曲折,却很感人,围绕一个悬念,抽丝剥茧,向读者展现出一个充满力量的故事。
再次为师兄点赞。
期待师兄不仅要写小说,并且能够写出更有味道的小说来。
加油!
真会夸人啊!
我就是想写短一些的小说,但是担心控制不好!
好,如画的话,我加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