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素总是记得那一个傍晚，天空红了大半，象着了火。
　　 身材健硕的男人被五花大绑的押着，跪倒在水泥板搭就的绿漆斑驳的乒乓球台子上。
　　 素素站得离他很近，近得能看清那些粗糙的麻绳上细小的纤维扎进他的皮肤，能感觉到仿佛是在她自己身上的疼。
　　 人们在高声呼喊着口号。男人一言不发地低着头。
　　 有人来拉素素，她扭着身子甩开了那只手。
　　 终于妈妈来抱起了她走开。
　　 素素趴在妈妈的肩上，安静的看着男人。
　　 长大了以后素素知道，她经历的不过是一次批斗，那个年代里常常会发生的事情。
　　 而妈妈每次说起来，都对素素当日的执意不肯走开表示不可理解。
　　 只有素素知道，那是第一次，她站在那个人的身边，男人身上强健鼓突的肌肉，浓烈的男人气息，突然叫她强烈的意识到男与女的区别，也是生平头一次，她觉得自己对那个男人，充满了一种女性的怜悯。
　　
　　 素素不知道是不是这件事影响了她，让她在后来的生活里面对男人的时候一直有一些隐藏不了的优越感，和深深的无助。
　　 只是这无助，不知道是对自己，还是对另一半。
　　 朋友们相约去看桃花的日子里，素素就会记起原来种在院子里的一颗梨树，风起时候洁白的花瓣纷纷跌落，站在树下的素素总是伤感莫名。
　　 一个月圆夜，月光照例如水轻泻，不知道已经在树下站了多久的素素忽然听见身后一个声音，你干嘛呢？
　　 是正住在素素家里为他们做家具的木匠徒弟。
　　 素素常倚在师徒两人的工作间门口望着他们两人干活，却并不与木匠师傅搭一句话，而且只要师傅跟她一说话，她就一扭头跑得远远的。
　　 师傅有时候出去，小徒弟就一个人在屋里切呀锯呀刨呀的，素素就会走近些，抓一把锯末在手里搓着，或者是把卷得很好看的刨花一点点展开，对着阳光看。
　　 小徒弟时常只穿一件红色的篮球背心，皮肤黑黑的发亮，偶尔朝素素笑笑，牙齿白得不相衬。
　　 素素有时候会站在小木匠身后，看他胳膊上的肌肉随着动作起伏，还有背上细密汗珠，于是就脸红得出不了气。
　　 而往往这时候跑出门，会遇见师傅回来，然后素素就能在隔壁房间听见师傅很大声音的呵斥他的徒弟。
　　 而素素好象从来没有听到过小徒弟说话的声音。
　　 现在听见他说话了，素素却又并不答话，自己走开了去。
　　
　　 长大了的素素依然沉默的时候居多，即使因为频繁在团委的各项重大活动里露面而身边蜂围蝶绕。
　　 是他拨开围绕在素素身边的很多人，走近她跟前说，嫁给我好不好？我要你嫁我！
　　 素素被着着实实的吓了一跳。但是很快就又微笑了。
　　 于是素素很快有了自己的家。
　　 炎热的夏天，素素在屋里坐着吃西瓜，他爬上房顶去用水管浇水退凉。素素走到屋檐下伸出手去，房顶流下来的水，滚烫滚烫。
　　 可是素素还是想离开。
　　 她本来是想走出去，然后再接他也出来。可是他不肯来。
　　 等到回家发现家里有了别的女人，素素一言不发收拾了自己的衣服和一柜子的书，就再也没回去过。
　　
　　 素素本来没觉得自己这么走下去有什么不好，直到又遇见另一个他。
　　 他把素素彻底改变了。
　　 安静的素素变得多话且爱笑，眼睛亮过天上的星星。
　　 和他牵手走过街口，素素的脚步轻盈得象正在跳舞的水泡。而一个又一个的夜里，激情缠绵过后，素素总是把他的头揽在自己的胸口，贪婪的看着熟睡的他的脸，轻轻的叹息，一声又一声。
　　 素素没想过有一天他会告诉说他要走，为了挣钱要去非洲。
　　 素素忘记了那里的炎热，只是突然想到乞力马扎罗山上终年不化的积雪，就禁不住打了个冷颤。
　　 素素没问他是否回来。
　　 在阳台上看着他拖着大大的行李箱子走过楼下的街道，素素从此再不开口。
　　
　　 我已经忘记了阿里巴巴开门的密码，但是我说过的，绝不尖叫。
　　 素素自言自语。
　　 浴缸里的水颜色越来越深，慢慢的变得象春天的桃花，象傍晚的彩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