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飞机的舷窗往下望，那熟悉的城市越来越小，越来越远，直至消失在飞机后面，他才回过头，从来没有过的留恋、寂寞、失落、恐慌的复杂情绪从心头涌起，泪水溢出眼眶，眼前一片模糊……
　　 也许这次离开，再也不回来了。
　　 他在这个国家生活了20年，大部分时间都是在这个城市里度过的。在这20年中，他仅仅回过一次国。那是10年前的事，父亲去世前非要见他一眼，老板给他7天假，说如果7天不回来，就要另找工人了。在外国，中国餐馆都是一个萝卜一个坑，加上当时是圣诞节前一个月，正值一年中生意最好的时刻。
　　 他现在４０岁，这个国家可以说是他的第二故乡，他生活在这里的时间与中国一样多，各２０年。有时想想还是更依恋这个国家，因为他把自己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青春留在这儿了。
　　 随着年龄的增长，中国人落叶归根的观念在心中慢慢抽枝蔓藤，加上家乡的弟弟经常来电介绍家乡的变化和诉说亲人的思念之情，周围也有不少华人回国创业的成功例子，他也想回老家看看，百闻不如一见。
　　 他担心的是国内污染的环境，好多华侨探亲回来都说那儿的雾霾很严重。他在国外也了解到欧洲很多国家过去的环境也不尽人意，由于人们的环保意识提高了，环境也随着改变了，变成现在蓝天白云，青山绿水的伊甸园。
　　 每次计划要走，又下不了决心。回去一次要很大的开支，飞机票，给亲戚朋友的礼物，这儿还得停了生意，一进一出，掐掐手指算一算，实在不忍心。
　　 他姓温，名聚乐，因他省吃俭用有点过分了，加上老家在浙江，人们就叫他“浙江省”，时间久了，反而把他的真名给忘了。他还只有40岁，头发已掉了一半，棒球帽是他出门必配装备，一年四季都离不开它。同龄人，仅有额头几条皱纹，他瘦削脸颊已被时间的化妆师描上50岁的弯弯曲曲的年轮。唯有那双经受沧桑反复冲刷的眼睛没有随着年龄地增长而混浊，还是与20岁那时一样，清澈，闪着坚定的如不锈钢的光。
　　 20年前卖掉了自己的房子，把自己交给“蛇头”，偷渡到奥地利。本来说好交10万人民币，后因在匈牙利等待旅游签证的时候，他躲过“蛇头”私自溜出房间到周围看看异国风景，被当地另外一个“蛇头”组织连骗带吓带到一个地方禁闭起来，打电话到他家要了三万人民币才放人。到了奥地利又花了7万人民币买了一张工作许可证，才把旅游签证变成工作签证，站稳了脚跟。这样他老家卖房的20万全部花光了。那时他刚刚20岁，豪情满怀，发誓要赚他个200万回老家让人看看。
　　 赚钱不是一件那么容易的事，外国不是想象中的天堂。
　　 动物世界中有种动物叫四不像（它头脸像马、角像鹿、颈像骆驼、尾像驴，但又不是马、鹿、骆驼和驴）。可当时的华人要有四像才能生存下去：找工要像老鼠那样会钻，干活要像牛那样不怕累，吃饭像猪样什么都吃，睡觉像狗样随便那里躺下就睡着。
　　 由于是偷渡的，所以要辗转多个国家，有的是拿着旅游签证通过边境，有时是晚上翻山越岭潜入下一个国家。到了目的国奥地利，他身上的行李仅剩下几件换洗的衣服了。
　　 刚到维也纳，举目无亲，最重要是马上去找工。根据在国内了解到的情况，刚出国一定要到中国人开的餐馆打工，那是中国人的摇篮，不懂外文没有关系，你在餐馆里面埋头苦干就可以了。住吃都在餐馆中，最基本的生存条件解决了。等到你熟悉环境，学会了当地语言和炒菜的技能，再积蓄一定的资本，同时向亲戚朋友借些钱，一个小餐馆开成了，你就是老板了。努力一段时间，从小老板再到大老板，然后衣锦还乡，荣祖耀宗。这是大部分海外华人走的一条经典的人生线路。
　　 当天，他背着装有全部家当的登山包，漫无目的地在街头行走，维也纳的街头很漂亮，就是在腊月寒冬，还有很多花朵在开放，草坪犹如铺开的绿地毯。翘臀丰乳的美女，如云，在街头飘过。还有高雅的城市雕塑，弹唱的街头艺人也都令人驻足。他的眼睛却在搜索哪儿有中国字。中国餐馆都会用德文（奥地利是德语国家）和中文书写店名的。每看到一家中国餐馆他就进去问有没有招工？走了十来条街，问了十几家中国餐馆，都无果而终。眼看天色渐渐暗下去，两腿酸痛沉重得如铅铸，饥肠轱辘口干得如火烧，此时，那“日暮乡关何处是”的诗句伴着悔恨的泪水涌上心头。他抬头望着天空掠过的小鸟，心想假如有一双翅膀就好了，现在就可以飞回老家了。
　　 夜幕降临那刻，他几乎绝望了。进入一家中国餐馆坐下点了一份最便宜的快餐，要了一杯自来水（那儿的自来水是直接可以喝的）。这家的老板娘知道他的处境，打了几个电话，在不远的小镇有一家她老乡开的餐馆需要一个洗碗工。
　　 他欢喜如狂，急忙拿着她画的公交线路图去他第一个将要工作的地方。
　　 刚走出门外，一摸口袋，付了刚才的饭钱，仅剩几个硬币了。恨不得把还没填满半个胃的饭菜吐出来还给老板娘，拿回饭钱去买车票。
　　 还是那善良的老板娘借给他一些钱解决了他的燃眉之急。
　　 到达那儿已是晚上8点钟了，老板是壮实的汉子，油光满面。见到他什么话都没说就把他带到厨房间，叫他把背包放到桌子底下，马上干起活来。
　　 晚上8点钟是餐馆最忙的时候，数个跑堂进出匆忙，源源不断地把就餐后的盘碗刀叉送到厨房间那个大水槽中，他要赶快把这些餐具按类分离到不同的较小的水槽中，然后注入洗涤剂和热水，快速清洗两次，再放到烘干机烘干，然后用白布搽去刀叉表面上水珠痕迹，做到光洁如镜。盘碗要分类垒叠，而且动作要快，但不能碰碎了餐具。半个晚上干下去，腰酸得直不起身来。衣服前后都湿透了，前面是水，背后是汗。
　　 一直干到晚上11点半才收工吃饭。这餐馆有10个员工，前面餐厅5个工人，后面厨房也是5个。饭菜还不错。红烧猪蹄两盘，青菜一盘。奇怪的是青菜一下子没了，那猪蹄饭后还剩了很多。
　　 后来才知道这猪蹄是猪肉公司免费送的，所以每天三餐吃猪蹄，员工都吃腻了，看到就恶心。没多久，老板嫌烧猪蹄太费煤气，改为吃猪肺，猪肺也是免费的，刚开始还可以，过了几天，大家碰都不碰了，猪肺软绵绵的比猪蹄更难吃。一盘青菜你筷子迟一点点伸过去，没了。不过饭还是随你吃的。可现代的人谁愿意光吃饭把自己变成饭桶？
　　 这家餐馆生意很好，老板钱赚了很多，在奥地利买了很多房子。可工人寝室却简陋不如狗窝。奥地利冬天大多数时间都在零度以下，有时达零下20度。所以奥地利的狗都与主人同住有暖气的房间。
　　 工人居住的寝室居然没有暖气，被子又薄，晚上都卷着身体，咬着牙关睡觉。厕所是在院子里，那门缝能伸进两个指头，第一天，同寝室的工友告诉他：“你如半夜去小便，要拿一条木棍去。”
　　 “为什么？有老鼠或野狗之类？”
　　 “太冷了，小便解出就结成冰了，没有木棍把冰柱敲断，你怎么能穿上裤子？”
　　 他是来自南方，从来没见过这么冷的天气，还信以为真，半夜不敢去小便，在漆黑一团的厕所中，万一那棍子敲错了位置，那不是要了你的命根子吗？
　　 半夜小便是锻炼你胆量的时刻，早上洗脸刷牙更是锻炼你意志的好时光。寝室里没有暖水，那水龙头的水常常流不出来，有时流出来也是冰水，洗脸时，手伸进脸盆中就失去了知觉，仿佛这两只手不是你的了。刷牙时，水一进入口腔，嘴巴冻僵了半天合不上来。与邻居打招呼只能说一个“啊”字。不知道底细的老外邻居认为“早上好”的中文发音是“啊”
　　 肌体上的折磨可以忍受，心灵上的孤独如烈火烧烤，尤其是逢年过节。
　　 记得那年的大年三十天奥地利空中飞舞着雪花，中午2点半收工后，他们工友十人来到街上的电话亭给中国家人打电话。中国与奥地利时差是7个小时，当时中国是晚上9点多钟。他们蜷缩着身体，跺着双脚，往手上呵气，在顶着厚厚白雪的电话亭外排着队给家人打电话。他听不到他们在电话亭里说什么，只看到他们一会是笑，一会儿是哭，当他们走出电话亭时个个都是流泪满面，失声地抽泣着。
　　 轮到他时，他犹豫了很久才拨了刻在脑中的号码，他不知道他们会问什么？说谎还是如实禀报？他能说在这餐馆工作了近两个月还没有洗过澡？老板说今晚是中国的除夕，加些菜：除了猪肺还有猪头，猪蹄，猪肚肠，他能说这些都是老外扔掉的免费食物吗？他能说他经常夜里在被窝中偷偷地哭，很想回家吗？
　　 接电话的是比他小4岁的弟弟。
　　 “哥，你什么时候回来？现在我们年夜饭吃好了，在看春晚。对了，妈妈给你摆在桌子上的碗筷到现在还没有收掉，你没来吃亏大了,有鸡有鸭有腊肉,还有你最爱吃的鳗鱼干……妈妈来了，她要给你说话。”
　　 话筒中传来电视中的蔡国庆的《回家》的歌声。
　　 “阿乐啊，你听到妈妈的声音吗？”妈妈嗓门很高，她知道儿子在很远的地方，嗓门不高，儿子会听不见她的。
　　 “妈，想你们……”像小时候从幼儿园回来扑到妈妈怀中说的第一句话，那时候是撒娇。现在是委屈，眼睛红红的。
　　 “阿乐啊，你晚饭吃了没有啊？……都吃些什么东西？……春节休息几天阿？……儿子你怎么不说话？”
　　 “妈妈，我在听歌”，他早已泪水盈眶，声音哽咽了。如果如实回答，母亲积蓄在心中近两个月的泪水就要决堤了。老板已对员工交待了，明天中午有一个公司搞庆祝活动，40人定席了，大家要提前半小时来上班。
　　 他把话筒紧紧贴近耳朵，电话线的两头都没有言语，只有《回家》的歌声伴着雪花在空中飘舞：
　　 多重多重的心事今天都放下
　　 多远多远的路程今天都回家
　　 迎春的大红灯笼门前高高挂
　　 灯下有多少亲人盼着回家
　　 ……
　　 多深多深的疲惫回家就融化
　　 多久多久的思念化作幸福的泪
　　 ……
　　 回家回家的感觉
　　 温馨着海角温馨着天涯
　　 回家回家只想轻轻地说一声祝福
　　 祝福你妈妈……
　　 那个春节他无论如何都不能忘怀，这是他第一次没有与家人坐在一起吃年夜饭。
　　 想到这儿，他依然感到眼前雪花在满天飞舞，那《回家》的歌声在耳边缭绕。今天真正回家了，可惜不是除夕之夜，但他分明感觉到，离别久了，无论哪天见面，不是除夕胜过除夕。他侧过头看看飞机的舷窗外景，能不能找到山海关的长城，能不能看到家乡的瓯江？他现在归心似箭。
　　 这次回家，最遗憾的是不能再看到父亲了。最后一次看到父亲是10年前。
　　 他父亲病情危重，说很想见他一眼，临终时眼睛一直睁着，口中嗫嚅，就在他到达那一刻，父亲紧紧握住他的手，眼眶里滚出一颗混浊的泪，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丝笑容，然后永远地闭上了眼睛。他把父亲的骨灰送到山上的公墓后第二天就登上飞机，又回到了奥地利，钻入中餐馆的厨房，锅瓢叮当，一天干10个小时，一周干6天。不过那时他上升到大厨位置了。
　　 那7天，扣除路途两天，剩余的时间不是医院就是家里，最后是给父亲送终，几乎没有去过其他地方，也没有与什么人接触。对老家的变化没有什么印象。在他脑中老家还是20年前的模样。
　　 就是那次回国后，他的思想起了很大的变化，一直替人家打工，没有自由，工资又有限。“工字不出头”。他准备自己创业。
　　 他买了一辆二手货车，到维也纳的中国百货进出口公司进货。每天开车到各个城市的集市练摊，奥地利大大小小的城市和小镇多达数百个，每个城市和小镇每年都有数个自己的节日，每个节日都有一个集市，集市人气很旺，销售量也比普通的小商店要大得多。
　　 练摊，收入远比打工要高，而且工作自由，心情也舒畅，自己已是老板了。不过工作还是很辛苦的。每天练摊的地点都不一样。远的城市，得半夜就出发，天亮前要赶到集市，找个好的摊位，搭好随身带的6米长3米宽的标准的练摊帐篷，铺好活动的货架子和桌子，把车上的各种货物搬出来，分类摆到货架和桌子上。
　　 圣诞节前2个星期,是生意的最好的时分。不过那时候雪也下得最大,路也最难走。有一次到数百公里外的山区小镇去赶集.要翻过一座山。半夜突然下起大雪,在上坡时他的两条防雪链其中一条断了,车失去了控制,撞到路边的山体上，还好没有大的损伤。那条防雪链在轮胎内侧链接处断缺了一个小铁环,身处山区又是半夜,无法买到新的防雪链，也找不到修理店。只好很遗憾地返回。刚要掉头,他又心不甘,因为现在一天的生意抵得上平常的2-3天的,他那种敢于拼搏不肯认输的秉性阻止了汽车下坡走回头路。他在自己车上的工具箱中找到一根铁丝做了一个小铁圈来代替那个缺损的小铁环,把防雪链相邻的两个铁环连起来。虽然牢度与原配的有差距,.加上他驾驶小心缓慢,经常下车来检查,最后还是翻过了那座山，赶到了那儿练了一天的摊.赚了不少的钱。
　　 虽然练摊比打工要好，但还是赚不了大钱的，如果想有更多的积蓄，不单要开源，还要节流，如果能省就省，等于赚了不少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