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藏历木马年夏天，我在雅鲁藏布江江源区的帕羊镇，喜得一块形似天珠的小石头。表面圆润光滑，内里褐色的眼形条纹清晰可见，色泽陈暗柔软，周身油光水亮。只有经过漫长的岁月和无数人体的暖捂和佩戴，才会有如此切近心缘的谙熟气息。我很清楚，这块石头很普通，并非传说中的九眼天珠。因为亲喜，与之缘结。
　　 新世纪元年，我在澜沧江江源区走访的时候，在扎曲河畔的嘎玛乡见过一眼天珠。那是一个名叫卓嘎的多夫女子的配饰，属于家传宝贝。由于过从珍稀，当年就没敢仔细看，生怕一看一摸，就改变了石头的时序和原在灵性。天珠佩挂于身，在藏地自古就有离苦得乐之说，关于它的神秘身份，可以追溯到一万八千年前的古象雄时代，笨波教在冈底斯山兴起的穹窿银堡。当年的王宫贵胄、苯教僧侣，均以配戴天珠为荣。问题是，这种充满传奇色彩的石头，因为远离了物理科技的甄别能力，人们普遍相信，属于上古圣物。近年有专家猜测，天珠或许还藏有“象雄密码”，解开它的成因，就有可能揭开古象雄消失之谜。天珠源自自然，尤以九只眼的天珠为奇。据说，于今还没有什么仪器，可以精确测定其物理属性。换句话说，天珠可能跟陨石一样，完全来自科学还无法实证的宇宙时空，有的成分，还不在当下科技能够辨识的范围。自然，我们于今在珠宝店见到的天珠，跟在夜市地摊见到的一样，多属工艺饰品。
　　 历史上，人类对灵石的崇拜，可以追溯到众神被命名之前。大多数族群，都有把石头当作图腾的历史。普遍认同卵生说的青藏高原，认知自然的世界观，就是从石头开始的。石头关乎生命的起源，包含着和有情众生相关的宇宙信息。世界屋脊到处可见的嘛尼石和玛尼堆，就是这种世界观和方法论的遗留和见证。我从哪里来？“你是从石头旮旯出生的”于今仍在父母的嘴上传续，通常用来回来孩子。这个明显带有道德取向的错误答案，难道只是为了善意地掩盖真相？
　　 我的某个祖先，某个和我因缘相生的那个什么，或者就是我的古代，可能佩戴或亲缘过帕羊的天珠。关于我的古代，不管是喜马拉雅的地衣，还是喀纳斯湖的飘木，我相信曾经存在。我今生的一切努力，似乎就是为了和我的古代重逢，并返回我的过去。不是没有这种可能，直觉最接近真相。我现在感知的时间，只是平行的时间，而更多的时间形状一定断层在了什么地方，从我今生记忆的表面分散了。隐遁到了神的深度，需要终其一生去匍匐。世间万物，因缘一体，和合相生，无从感知，或没有见到听到，并不能说明不在。我经常觉得，我一定属于高天下的雪山草原，或某个彻忘的江河湖海。否则，我不会在朝觐冈仁波齐神山途中，非得停下紧张的行程，流连于雅江荒原，偏偏在一座孤零零的石头房子门口，与小石头一见如故，就像遇见失散多年的亲人。那是一种直觉，刚刚翻过雪风刺骨的马攸木拉山口，就隐隐觉得，前方一定有什东西，我一样在等我。见到沙漠中的雅鲁藏布，距离帕羊镇还有数公里，在那些金色的沙丘边缘停了车。等待我的，就是一块石头。
　　 我无从得知，引导我和一块石头如亲相认的意识因果。谁领导着我的意识？我肯定不是我意识里的当然领袖。心灵是一个精微奇妙的分层世界，我们被宿命在地球这一层，只是线性时间的一个长度。我所感觉并认知的事物，完全源自实相和经验，多是清晰可见的物理形态，更多的空间和时间，被信疑来回折腾；反复纠缠中，实相险胜。对于宇宙时间，或宇宙意识，应该没有被结束定义吧。分层意识在我不明究理的后台，像先知像神明，被我模糊而混沌地感觉。一层与另一层之间，如同隔世。我相信，生命跟宇宙时间一样，只有开始，没有结束。问题是，被实证科学踉跄追赶着的存在，或者虚无，被理性粗暴地拒斥，并清仓出局。导致经验与虚无的撞见，可能相当于与多世或祖先记忆相遇。
　　 帕羊那个地方人烟稀少，荒凉辽阔，也是雅鲁藏布江第一个有人类生息繁衍的场镇，距离源头杰玛央宗冰川不到百公里。这座气候条件和生存环境极为险恶的小镇，完全被包围在沙丘和流沙之中。蓝天白云、黄土漫道、人畜稀少的自然地理，在事实很难让人手舞足蹈。茫茫戈壁和连绵沙丘，残酷得让人想当哑巴。放弃了神明的我们，总是习惯于证据，你跟别人说雅鲁藏布江源头区寒风如刀、戈壁连天、沙尘逐日，人畜灰头土脸，是世界上最荒寒缺水的地区之一，打死人家也不会相信。作为亚洲众水之源的喜马拉雅山脉和冈底斯山脉，人畜怎会陷入无水可饮的困境呢。现实就是那样，草场沙化和缺水原因，江源区所在的仲巴县城，因此数度搬迁。原来长流不息的扎曲和柴阿曲，变成了径流量逐年减少的季节河。
　　 我曾经在西藏人文历史最为富集的雅江中游地区流连忘返，并通过个体感官，有限的常识，面对雅江两岸日益沙化的生态环境，用想象和道听途说，触摸过雅江源头。《杰玛央宗的眼泪》，正是对这条大河的忧伤靠近。如果你置身于荒漠中的帕羊，面对沙丘和沙尘暴。你曾经从各种渠道获得的认知或经验，立马就被荒凉了，必定惊惧并相信：水，这个源自地球母亲的恩惠，很快就会成为比石油更稀缺的文物。
　　 旅行中，我停留时间最长的总是江河湖海。好像水跟我天然至亲。我在澜沧江和湄公河沿岸行走的时候，对一滴水和一条河的终极追问，不是突然的心血来潮。我在我的古代，就没有停止过亲近。年轻的时候，在一个丰水季节，我独自横渡过近三公里宽度的长江。我的水性并不好，也没有需要证明勇敢无畏之类的起念和强迫。因为喜水，觉得游得过去，就一个人偷跑出军营，从乌江口下水，不管不顾地游到了长江对岸……喜水于我从来不是口号，在对神明的敬意里，永远预留着水的座位。?
　　 至于雅江源头那块天珠，原想送给喜欢石头的亲人。由于至今不解石头深意，还不时有明显的宿命意念环绕其间，牵扯到结束之类的忧虑，就留在了疑惧那里。
　　 2015年的春天，我第一次走近了怒江。数年前，我在西藏东部行走的时候，在318国道六十八道班附近，匆匆见过一眼峡谷中的怒江。一见钟情。遗憾的是，距离河床最近的怒江吊桥两岸，不可照相，也不能在附近停留。可能关乎国家安全，有武警守卫。这次，行前就拿定了主意。驾车路过保山市区以后，我就闻到了怒江清润甜蜜的气息。很兴奋，感触真切。于是多次离开大路，拉着一车怨声载道的家人，在小路上狂奔。我对一条河的牵肠挂肚，很难得到家人理解。反正方向盘在我手上，目的地自然也在我的掌控之中。在鹭江坝的莫卡和芒旦，两次见到美丽的怒江时，没有江河情结的家人，毫无例外地惊呼起来：“太美了！值得，太值得了。”两次亲水怒江，于我满心欢喜。让我欢欣鼓舞的是，在高黎贡山东缘峡谷地带，一个叫芒旦村附近的河道里，我遇见了另一块等我的石头。自然天成，精巧圆润。有天然斑纹隐现其间，形同星痕云水，于我如遇故旧。较之于藏地帕羊那块天珠，这块卵石，和我的亲缘关系似乎更远也更近。很可能，这块青色的卵石，和导师格桑梅朵在吉林龙潭山得遇的那块青石相似。或者，我见到的就是同一块石头，抑或它们就是亲戚。
　　 下河道之前，我没有意识到会遇见什么。河里有滚石也有卵石，这是经验和常识。怒江河道的石头朴美而生动，在经验和常识之外。起念只想亲水，近距离感触一条河的源远和流长。经验同时预告我，依靠冰融水滔滔滚滚的怒江，常年冰寒彻骨。我遇见所有的人都在河滩和沙渚上寻摸石头。突生一念：说不定可以遇见搂邑的石头。关于搂邑的信息场量，源自因我而叫格桑梅朵的老师。先生写过一篇《石头是不漂浮的云朵》，讲述了自己年少时，得一青石，将其视作生性之物，而非石头。数十年后，先生因身体疾患去辽东静养，无意间去到修养地后山。山上荒寂无人，但有谙熟之息，觉得自己曾经来过，且和青石有关。这样想的时候，身后传来声音，见一老人站在山地。老人对突然出现给先生的惊吓一再抱歉，说是家里刚淹了酸菜，来此捡块石头垫酸菜坛脚。见先生身形消瘦，清净安然模样，热心地要给先生找小石头。老人是搂邑的后代，给先生讲了许多往事，包括石头在远古时期，作为浸毒的箭矢和搂邑祖先日常生活的历史渊源。陪伴先生长大的那块小青石，下圆上尖的形态，正好与箭矢对应。当年先生将其取名“青泪”，也不知受什么指引，就已经和青石储存的信息融汇了。奇妙的是，那个石头捡拾于吉林的龙潭山，在远离原地的辽东山区和石头的故乡之一重逢，其间必有什么内在联系。对于石头、意识、纯想、记忆和事实等重叠信息的呈现，先生只是客观描述，什么也没说，又分明说了很多，完全取决于听它的深心。于此我愿意这样假设，每个人都有不同层级的意识能力，展现的层次能量，取决于这个人的本我自性。换句话说，一切可能发生的，正在发生；你想让什么发生，它一定能发生；你感觉能发生的，它们已经发生。
　　 一块石头，在我的前方，不知存在了多久；也不知从何处，在什么情况下，迁徙到了怒江大峡谷。石头就像我的古代，在时间皱褶里漂流，也不知道流徙了多少光年，等在那里，某天和我如亲相认。我见到石头那个瞬间，石头好像也认出了我。河滩里有那么多的石头，偏偏就遇见了这一块。在让人眼花缭乱的石头部落，我靠近并捡起了它。捡起这种叙述不准确，依然属于经验意识，有侵犯和占有之意。
　　 我对经验之外的存在，是信任的。人类的童年也很信任这种存在，它完全独立于人和物质世界之外，具有绝对安静的神秘属性，人们因此对天地万物始终满怀敬畏。相信，同时成为爱和慈悲本身，包容万物，世界一体。我相信“本来的世界”，在哲学或佛学那里，不仅仅作为概念在使用。真理就是绝对，就像哲学相信死亡就是绝对一样。我们借以理解自然世界的科学技术，以巨人方式推动着文明的进程，也取得了巨大成就。但科学毕竟不是宗教，不能处理精神。我们一旦错误地把科学当作了宗教，就会无所畏惧、自大狂妄，以为时间足够长，就可以解释并处理存在的一切。科学不具神性，而宗教必定神性。
　　 我和我不期而遇，或者和搂邑不期而遇，是一个短暂的经验过程。也许经过是这样的：意识能量和层级信息，在我大脑的开端出现，觉得怒江那块青色的石头跟我相关，但瞬间就被末端的物理经验替代了。见到石头刹那，先是想到搂邑。自己被这个念头吓了一跳，接着肌肤绷紧，继而觉得汗毛立了起来。如果我停留在怔然那一刹，不再跟着大脑拐弯，或许我真的就遇见了想见。可是，问题接踵而至，思想瞬间又万马奔腾起来。石头的前世今生，和我之间，究竟有什么必然的亲缘关系，真理是否暗含其间？只有石头知道。如果石头跟植物昆虫一样，也是一种生命形态的话，应该有自己可以讲述的故事。只是那故事，只有本来世界的人才能听懂。这种瞬间经验，在真实当中。可意会，难言传。就像我现在记录它的时候，变得像一个梦。
　　 书写真实，始终是一个冒险。梅朵老师说它“需要真的天真”。而天真同时是勇气和洞察两者。“智性不足，就会用怀疑保护自己”。
　　 因为，存在在听。
　　 当一块青色的卵石出现在怒江，跟我如亲相认，我就相信遇见了先生描述过的那块石头。一块远在吉林龙潭山，跟梅朵老师相生相伴的石头。这是巧合，还是意愿能量组织的结果？至于这块石头，或许只是在形态和色彩上，和先生的“青泪”相似，且受到了亲缘意识的安排，可能有点牵强附会。再说，我并没有见过先生那块“青泪”，如果其间确有某种内在联系，也属于意识信息的能量交汇。我倒是想把这块青石邮寄给先生，和“青泪”进行比对，但这严重偏离了我信任存在的起意。这种类比，相当于再一次向实证科学高举双手。我们都很清楚，科学在推进文明进程的同时，也毁掉了人心中的相信和慈悲。
　　 意识是一种能量，相信也是一种能量，关于这个，我粗浅地知道一些皮毛，但我目前还不能觉知其因果就理。发生和经历就这样简单，我信任存在的本来，本来就用我相信的方式呈现；我相信遇见了先生的石头，没有丝毫怀疑。我觉得是，它就是。我对这种遇见，姑且定义于巧合，自然满心欢喜。显然，说巧合不对，记得先生说过，“这世界上哪来那么多的巧合啊，傻孩子。”这遇见到底是什么呢。对经验之外的存在，那个叫宇宙意识的什么，及其复杂性、奇妙性和神秘性，我自然愿意，一次又一次地弯下腰去。事实就是，我觉得世界越来越神妙，越来越深奥，也使得自己越来越谦卑。
　　 然而，我不能仅凭这种肤浅的自性，尤其不能把跟一块石头的缘遇，强置于宇宙意识的高度。我只想表达一种意愿，因为相信，所以存在；因为存在，所以相信。谁说梦境只是梦呐，而不是别的什么……荣格和弗洛伊德曾经跟我们解释过梦；南怀瑾和丹增加措上师也对梦有过智慧开示。但我必须小心，我于此呈现的个人经验，受制于文字的局限和多义，以及我理解世界的粗浅认知，自然难以准确表达。尤其关乎意念的内心，一旦偏离了正知正见，难免谬误百出。我只想说明，这是一场经受，至少它在我的心里经过，像是风的影子，只存在于枝叶摇曳的内部。想一想，谁轻易能给风造型呢？要给清风照相，该是何等深度的悲智。闪念之间，念念有异，一念万象，象象不同。石头，或许就是石头。我在雅江源头得遇的天珠，只是貌似天珠的石头。它不是物理意义和精神意义的天珠，即便我愿意相信它是，它真的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