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黑着，虎子就起了身。
　　 东间屋黑得像个锅底。虎子摸索着擦亮火柴，点上煤油灯。煤油灯明明灭灭的，在虎子脸前晃悠。
　　 西屋里传来很费力的咳嗽声。虎子就慌慌地端了灯，一手捂着，踉呛着去了西屋。
　　 “娘，娘。”虎子接连喊了几声。没有回音。他就把灯移至娘的面前。娘的嘴张得好大，已没了出声的力气。虎子就使劲跺了跺脚，摸着黑出了家门。
　　 庄子里空落落的，风吹着一些树叶在街上跑。村长家的狗叫起来，汪唧汪唧的，给这个平凡的夜增添了些许恐怖。虎子打了个颤，觉得腿抖着厉害。
　　 出了庄子，夜色淡了些，路的轮廊依稀可辨。远处的山似乎近了，黑黝黝的就像戳在虎子面前。
　　 虎子想，这次去偷红薯，说啥也不能像上次那样被人抓住了。上次，虎子半夜去偷红薯，结果被看夜的人逮了个正着，被扭送到村长那里，结果被打了个半死，还游了三天街。
　　 这次不会了。虎子一边猫着腰朝山脚下的红薯地里走，一边给自己壮胆。因为白天起红薯的时候，虎子趁着别人没注意，偷偷在地里埋下了一块，其余起过的红薯都被运到庄北的场上去了，那里专有人看守。现在，山脚下那块地里除了虎子偷偷埋下的那块红薯，已是空空如也，就连霉变的红薯叶也很难找到。虎子坚信这一点。
　　 还有，让虎子产生埋下那块红薯念头的是，虎子家里已经断炊七天了，七天来，虎子和娘都是靠野菜充饥的，可现在，随着秋天接近尾声，闹饥荒的人家越来越多，就连野菜也很难找到了。偏在这时，娘由于长期的饥饿，病倒了，如果再弄不到粮食充饥，怕是不行了。虎子就冒着再次被惩处的危险，埋下了那块红薯。
　　 现在，他要做的，就是把那块红薯尽快取回来，煮上几碗汤，端到娘的面前，让娘连同那块红薯一同吃下去，娘就会同往常一样，笑脸盈盈地站在虎子面前，说：“来，虎子，牵着娘的手，咱们上山砍柴去。”
　　 娘的手忒温暖，虎子喜欢让娘牵着，唱：“花轿到门前，富寿两双全，荣华富贵万万年……”
　　 山道弯弯，杂草没膝，凉飕飕的露珠很快打湿了虎子的裤腿。随着地的不断接近，他的喘息也重了起来，嗓子眼里还有吱吱的声响。
　　 天依旧黑着，地就在眼前，虎子很容易就找到了那块红薯，因为他在土层上做了个圆椎形的记号。当红薯被扒出来的刹那，他的心都要激动得跳出来。他用小手仔仔细细地揩掉红薯上的泥土，然后往怀里一揣，转身就朝地外跑去。就在他即将跑出地头的时候，猛地被什么东西绊了一脚，他就如一只鸟一样扑倒了下去，那块红薯被甩出好远，发出啪地一声脆响。与此同时，他听见脚下传来一声痛苦的呻吟。虎子被吓得魂飞魄散。待他爬将起来，发现将他绊倒的竟是一个仰面而卧辨不出男女的人。
　　 虎子来不及多看，拾起那块被摔成两半的红薯，拔腿就逃。但没跑两步，又听那人呻吟了一声。
　　 虎子站住，心想，这人绝不是看夜的人，不然，他怎么不来追自己呢？这样想着，虎子就踅身走到那人面前，仰下身子瞧个仔细。
　　 那是一个三十多岁奄奄一息的男人。他衣衫褴褛，面色苍白，除了呻吟已讲不出任何话来。见不是村里人，虎子的胆子就大了起来，问道：“你是谁，从哪里来？”
　　 男人用手朝北边的方向指了指。虎子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了看，便明白了男人的意思。
　　 北山脚下两个月前刚成立了一个劳改农场，听说关了好多人，虎子一直想去看，可娘不让，娘说：“一群劳改犯有什么好看？小心他们杀了你！”
　　 劳改犯会杀人吗？虎子不信。再看看地上躺着的男人，虎子就更不相信了。他问：“你是逃出来的？”
　　 那人点点头。突然，他的眼牢牢地盯住了虎子的手，放出异样的光茫。
　　 此时天已微明，虎子能够感受到那两道光灼痛了自己的手，他下意识地缩了缩身子，说：“你饿了吗？”
　　 那人拼命地点了点头。虎子就缓缓地将手里摔成两截的红薯递了过去。尽管当时他也同样很饿，尽管他也想起了病卧在床等待这块红薯救命的娘，但他还是眼睁睁地看着一个素昧平生的人狼吞虎咽把他辛辛苦苦好不容易弄到手的红薯大口大口地吃了下去。直到若干年后，他也不明白当时自己为什么要那样做。他这样做的直接后果就是，当他两手空空的回到家里，娘已经在饥饿中死去了……
　　 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这件事发生在上个世纪六十年代。那时虎子刚年满十岁。
　　 若干年后，当年满三十的虎子把这件事逐渐忘却的时候，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又在他身上发生了。
　　 这天是个阳光高照的日子。有些瘦弱的虎子赶着一群羊慢悠悠的出现在山梁上。在他的头顶是雪白的云，瓦蓝的天，在他的脚下，是粗糙的石、碧绿的草。
　　 自从娘死后，虎子一直就这样每天与天地为伍。先是给队里放羊，后是为自己放羊，放着放着已是奔三十的人了，因为穷，没有一个姑娘愿意嫁给他。可虎子似乎并不着急，依然乐呵呵地每天赶着十来头羊上山下山，闲云野鹤般自在。
　　 远远的，就听到了喊声。
　　 是村长。村长还是原来的村长，只是有些老了，腿脚也不是那么灵便了。村长跑得满头大汗，气喘吁吁。村长的喉咙几乎都喊破了，才听虎子应了声。虎子有点不大喜欢村长，所以懒得答理。隔平时，村长早把他骂得狗血喷头。但那天，村长没有。村长来不及喘口气就结结巴巴地说：“虎……子，你快……快回去看看吧，你家来贵宾了。”
　　 于是虎子就在疑惑中被村长推推搡搡进了村。他首先看到的是村道两边聚满了窃窃私语并发出平日少有的奇怪的答腔的村民，接着就看见一溜崭新的轿车和车旁十多个陌生的人。为首的是个身宽体胖的男人。男人看见村长领着虎子走来了，就迎了上去，盯着虎子上下打量了几眼道：“你是虎子？”
　　 虎子同样也打量了那男人几眼，点点头，说：“是。”
　　 那男人就眼睛发亮，冲上来紧握住虎子的手使劲摇晃着说：“你还认识我不？”
　　 虎子茫然地摇摇头。他的确不认识眼前这个富态的有些夸张的男人。
　　 那男人就有些急，盯着虎子的眼睛不放道：“你再想想。”
　　 虎子就想，使劲地想，可还是想不起眼前这个自称认识自己的男人在哪儿见过。
　　 那男人的脸就明显地寒了下来。他松开了虎子的手，不自然的朝身后的人望了望。
　　 周围的空气顿时紧张了起来，庄里每一个人的心都提了起来。尤其是村长，心都几乎窜到了嗓子眼，他不停地搓着双手，来回磨一样兜着圈子，道：“虎子，你怎么就想不起来了呢，二十年前，你是不是用一块红薯救过一个人……”
　　 “哗啦”虎子感到自己的脑子里响了一下，他有些激动地说：“您就是……”
　　 那人也激动了，他重又拉起虎子的手，对身后的人说：“你们看，他想起来了，他就是用一块红薯救过我一命的虎子，我没骗你们吧。”
　　 于是，虎子面前又出现了那个凄寒的夜晚，母亲的咳嗽，村长家的狗吠，陌生人的呻吟，自己的饥寒交迫……
　　 当这些景象在虎子面前消失的时候，他发现那人和他的车队已经走远了。他听人们都喊那人叫市长。
　　 “市长都流泪了呢。”
　　 “县长、镇长都和虎子握手了呢。”
　　 “市长还给了虎子厚厚一沓钱，让虎子盖房娶媳妇呢。”
　　 “市长还让虎子到他们家坐客呢。”
　　 “他妈的，一块红薯净捞这么多的实惠，还跟市长、县长、镇长攀上了亲，咱咋就碰不上这样的好事呢，啧啧。”赞叹的，羡慕的，嫉妒的，谩骂的，各种各样的声音充盈着虎子的耳朵。
　　 虎子的脸木着。怎么会是这样的呢？他想，一切都像电影里放过得一样啊！当初自己要是稍稍有一点犹豫，又会是怎样一种结果呢？
　　 虎子想不出来。对于想不出来的问题虎子是从来不想的，他把市长塞进他手里的钱朝村长面前一递说：“村长，这钱我不能要。”
　　 村长的眼瞪大了。全体村民的眼也都瞪大了，直直的看着虎子，又看着村长。
　　 村长说：“为啥？”
　　 虎子望着远方。青山如黛，蓝蓝的天上有几朵白云缓缓飘过。虎子说：“不为啥。”
　　 村长说：“这是市长报答你的救命钱呢。”
　　 虎子说：“啥钱俺也不能要……”
　　 村长无奈了，村民们也都无奈了。于是那些钱就给了村小学。
　　 村小学原本破破烂烂的，经过那么一修整，就焕然一新了。虎子每天放羊经过那里，脸上总浮出一层欣慰的笑。
　　 转眼间到了来年。一天，却出事了。
　　 事情出在一张报纸上。报纸是上级摊派的，因为村里没几个人识得字，就放在村长家，常被村长当作手纸。村长有个习惯，就是蹲在茅坑上浏览报纸。村长是识得几个字的，要不然，他就不可能当了这么多年的村长。这天，村长照例拿着一张报纸去了厕所，看着看着就嗷地一声惊叫，裤子也没提好就冲了出去。他找到了虎子。于是虎子就看见了他救过的市长的照片。
　　 报纸是几日前的，还散发着淡淡的油墨香。市长的照片很大，几乎占了报纸夹版的三分之一，这样就显得市长的脸很清晰，但是与以往不同的是，无论怎么看，市长的脸都显得有几分不自然，甚至有一点滑稽。然更滑稽的是，市长的手上居然戴着一副手铐。
　　 虎子愣住了，眼睛茫然地望着村长。
　　 村长说：“市长被抓了啊，他贪污了300万！三百万你知道是多少吗？就是用麻袋盛也得整整一袋！”说完，村长就摇头叹息着走了。
　　 虎子傻了，直到夕阳西下，他还木桩一样戳在那里。
　　 次日，村里不见了虎子。他家的房门被一把大锁牢牢地锁住了。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
　　 一周后，虎子又在村里出现了。但与一周前稍有不同的是，虎子的头发全白了。
　　 虎子的头发怎么会白了呢？村民们议论着猜测着，就有好事者去问虎子，可虎子不搭理。谁也不搭理。
　　 但有一人清楚虎子的头发是怎么回事，他是村长。这天，村长拦住了正要上山放羊的虎子，问：“你去市里了？”
　　 虎子呆呆地望着远方，眼睛里空空的没有任何的内容。
　　 村长说：“我知道你去了市里，咋，见到市长了？”
　　 虎子依然没吱声，突然，他一扬手，只听一声炸雷似的鞭响，路旁的一颗刚截的拇指粗的白杨树拦腰被斩断了。村长望着那棵无辜的白杨，就那么猛地噤口，待他回过神来，发现虎子已赶着羊群走远了。
　　 村里出了一个大学生，名叫顺子，那时虎子已经五十多岁了。五十多岁的虎子已经显得很老了，连羊也放不成了。于是，他便把毕生的积畜捐给了村里上不起学的孩子们。顺子就是他资助的其中一个。
　　 顺子临去学校报道那天，在虎子面前跪下了。虎子抚摸着他的头，久久没有说话。但村人还是发现，虎子浑浊的眼里蓄满了莹莹的泪水。
　　 顺子毕业后，被分配到了市里，不久就提拔做了市政府的办公室主任。
　　 当了市政府办公室主任的顺子已不是几年前的穷学生了，他浑身上下一率名牌，出入场地非酒即吧。最让人羡慕的是，他攀上了市委书记的女儿做女朋友。
　　 这年春节，久没回家的顺子极想带着女朋友回老家一趟，可是女朋友因临时有事，未能成行。大学生心里就怅怅的。但很快，他就把这点不快忘掉了。因为县里、镇里、村里听说他要回来，老早就准备了一桌丰盛的接风宴等待着他。
　　 回家那天，县里镇里的头头脑脑们都来了，长长的一溜组成了一个别开生面的车队。顺子的车最新，夹在众多车之间显得特别的醒目。
　　 然而车行至村口，就被一个老态龙钟满头花发的老者拦住了。
　　 车队不得不停了下来。
　　 顺子很恼火，竟然有人在家门口给他难堪，就怒火冲冲地下车看个究竟。他没想到拦他的竟然是虎子。
　　 虎子看见顺子，冷冷地哼了一声。不知怎的，顺子的腿就有些发软，忙挤出一张笑脸。
　　 虎子没看那张笑脸，伸出一只瘦骨鳞峋的手，抓住了顺子的上衣袖子，转身就朝村里走。
　　 顺子很尴尬，冲愕然的县里镇里的头头脑脑们说：“没事，他是我虎子爷爷。没有他，就没有我顺子的今天。”
　　 说话间，虎子已经拉着顺子走出好远，最后，虎子把顺子拉到了自己破破烂烂的家。
　　 很久，顺子才从虎子家走出来，他的脸灰灰的，连自己的家也没回就冲来跟他接风的县里镇里的头头脑脑们说：“我有急事，先回了。”然后，还没等县里镇里的头头脑脑们反应过来，就坐上自己的车，绝尘而去。
　　 顺子让车径直开回了市里，女朋友正在家等着他，见了就问：“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顺子说：“一言难尽。”就让女朋友赶快弄吃的。
　　 女朋友惊讶道：“怎么，你回家没有吃饭？”
　　 顺子说：“吃了，吃了一肚子红薯。”
　　 “红薯？红薯好呀，你有没有给我捎一点。”女朋友笑嘻嘻地望着顺子说。
　　 顺子不满地说：“红薯有什么好吃的，我八辈子不吃它都不想念得慌。”
　　 女朋友知道顺子的家乡盛产红薯，便说：“那你还吃？”
　　 顺子不耐烦地说：“不是我想吃，是有人逼着我吃！”
　　 “谁？”女朋友问。
　　 “虎子呗。”顺子说。
　　 “虎子是谁？”
　　 “是……”于是顺子便口无遮掩的讲起了虎子，讲起了虎子与一块红薯的故事。讲着讲着他就发现女朋友的脸越来越难看，最后女朋友连饭也没给顺子做就眼里含着泪跑了出去。第二天，女朋友就提出与顺子分手。
　　 顺子不知道女朋友为什么要跟他分手，他把自己灌得烂醉，躺在冬日干冷的街上一动也不动。
　　 他喝得是老白干，红薯酿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