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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流年】螽斯羽(散文)


作者:三叠弓 秀才,1141.70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4359发表时间:2015-03-25 08:49:08
摘要:盛夏时节,玉米林在烈日下静穆如湖,但只要惊动了一棵玉米,林中立刻便像炸开了锅,原本趴在玉米叶上静静咀嚼的纺织姑们忽地都腾跃起来,飞舞起来。它们有力的后腿能把玉米的粗枝大叶撕出一块一块的大口子。宽大的密布的翅膀给天空擦出一抹奇异的淡青。

忽见书架上斜卧着一只碧绿的昆虫。这种昆虫我认得,学名螽斯,小时候在乡下经常见到,我们叫它纺织姑。盛夏时节,玉米林在烈日下静穆如湖,但只要惊动了一棵玉米,林中立刻便像炸开了锅,原本趴在玉米叶上静静咀嚼的纺织姑们忽地都腾跃起来,飞舞起来。它们有力的后腿能把玉米的粗枝大叶撕出一块一块的大口子。宽大的密布的翅膀给天空擦出一抹奇异的淡青。
   《诗经》里有一首《螽斯》的诗:“螽斯羽,诜诜兮。宜尔子孙,振振兮……”《诗经》自成书以来,就有无数经学家对它作过各种笺注。不过对《螽斯》一诗,大家的观点都比较一致,认为是“希望子孙繁盛”的寄语。先民时期,科学技术不算第一生产力,人才是第一生产力。人口越多,无论是采摘捕猎,还是在与其他部落的地盘之争中都占了很大的优势。所以,这个解释也是合情合理的。
   不过,我又感到经学家们似乎被所谓的“微言大义”给误了,照我多年的乡村生活经验,《螽斯》一诗说的或许就是它的本意。螽斯的破坏力实在太大了,它们粗大强硬的口器经常把刚灌浆的玉米棒子咬得白骨森森。那时候,父母想过很多办法来消灭它们,挥竹竿赶,烧烟熏,敲锣惊。但是,螽斯却像和大人们玩捉迷藏,东边赶它们窜到西边,西边赶它们又返回东边。直到近些年,随着农药的发明和大量使用,这种局面才有了颠覆性的改变。但之前,几千年的中国农村,其实就像一张挂在堂屋里越变越暗的皇历,除了变得更糟,我们看不出有什么新气象。刀耕火种,肩挑背驮,整个一部生产史,一直就是一部从螽斯蝗虫们口中夺粮的搏斗史。螽斯的振振,那就是人的偃偃。
   但是农药一出现,强大的螽斯猖獗,忽然就如同一座沙城,农药这颗沙子轻轻一扔,整个看起来气势不凡的城堡,一下就崩盘瓦解,灰飞烟灭。现在我回乡下,即便在螽斯生长高峰期的盛夏,也很少见到这种虫子了。母亲说,现在的人种地,和他们那会儿已经完全不一样了。那时候,冬天要挖地,一锄一锄,尽量深地把泥土翻出来,裸露在外,目的是依靠严寒的霜雪把虫卵杀死,把土坷松解。所谓“瑞雪兆丰年”就在于此。在玉米发芽到结籽的那一段时间,要除三次草,驱六道虫。玉米进仓前,一刻也闲不了。但是现在的年轻人,种庄稼就太轻松了。冬天不挖地,春天不铲草,只需播种时节,在地里密密地撒一道杀虫剂除草剂,用地膜一盖,再在地膜上挖个小窝,丢进种子和肥料,然后就可以整天去茶馆喝茶打麻将了,只等玉米棒子成熟,背了背篼去掰……
   我慢慢踱到书架前,抱了双手,静静地欣赏。这是一只漂亮的小虫儿,通体玉碧,没有一丝杂色。薄薄的鳞甲下面,绿色鼓鼓的,就像要冒出一样。淡绿的透明翅膀交叠在身后,腹部微微上翘,显得流畅而简约。后腿折叠成一条线,带齿的肢掌紧紧抓着书脊,骨节高高耸起,似乎随时都会腾跳起来。我不敢碰它,我只是远远地看着它。它又长又细的触须是非常敏感的,我怕我的口气会惊扰了它。
   这虫儿是怎么到我书房来的呢?蚊子多,纱窗是随时关着的。“虫声新透绿窗纱”,能进来的只会是虫声,不可能是虫子。何况根本就没有虫子。我住在底楼,窗外是花园。但是,我从来没在花园里发现过纺织姑这样的昆虫。小区的物管会定期对花园消毒,花草要生了虫,业主是要扣物管工钱的。除非小区的周围有庄稼地或者树林。不过,小区周围只有楼房,公路,公路,楼房。庄稼地和树林,十多里外的地方依稀可以看到一些。难道这只小虫子是飞越了十多里的路程到我书房来“做客”的?
   我悄悄移过去,坐到一只躺椅上,仰起脸,望着这个远方的客人。“我把身子凹成一叶荷/在远远的落寞的角落/仰望舞台上你脚尖的骄傲……”我在纸上随意写下这几句诗。看了一会儿,我又有了新发现,那纺织姑趴的那本书,正是一本《诗经》,很旧了,被我翻得起了毛卷。一时间我有些恍惚,难道这只小虫儿并不是从十多里外的地方飞来的,竟是从《诗经》里蹦出来的?《聊斋志异》里写过这样的故事,一个笃信“书中自有颜如玉”的书生,因为痴情,真就有天仙般的姑娘从书上飘下来奔他了。
   我不想去追查虫儿是从哪里来的,它既然来了,定然就是上天给予我的馈赠。一只碧莹可人的小虫子,玉雕一般点缀在我的书架上,这是一幅多么生动的画卷!更令人遐想的是,这是一个鸣虫。纺织姑可以算得上是昆虫世界里的小提琴手了,它们依靠前翅的相互摩擦,以及胸腹的共鸣,奏出的音乐嘹亮、清脆、丰富而细腻。小时候在乡下,我就经常听到它美妙的乐章。我们小孩子对待纺织姑的感情,和大人们是不一样的。我们从不去考虑庄稼啊生计啊这样一些头痛的问题,我们爱的是单纯的乐趣。我们常常把纺织姑捉回家,装在绵软的干草茎编的草笼里,挂在窗棂上,听它拉出金属般的声音。风吹来吹去,日子安静而寂寞,少年的心思在琴音中悄然发芽……
   每天下班后,我都要去找一些青嫩的叶子回来,洗干净了,插到书缝间,给它吃。城里到处都是常绿的植物,一年四季都有嫩绿的叶芽。不过让我沮丧的是,许多天过去了,我采回的叶子换了一茬又一茬,这虫儿却碰也不碰。不但不碰,它也不动。我伸手去捉它也不躲避,只把爪子紧紧地抓在书脊上,不让我拉下来。而且,别说弹琴了,连哼也不哼一声。它最敏感的触须,似乎也失去了感觉,任我拨来拨去,就像两根长长的发白的胡须,一直那么软软地耷拉在书上。
   有一天我推开书房门,忽然在窗玻璃的下框上发现了它。我想这一定是它想飞出去,结果碰在玻璃上,掉下来了。它在窗框上趴一会儿后,就慢慢地把前肢往玻璃上搭,后肢蹬直,用力地要把整个身体撑起来。不过玻璃太滑,前肢全然没有依凭,刚一使劲又侧滑下去了。它并没有灰心,一倒下去,又试探着把前肢朝玻璃上搭。
   我不禁笑起来。小虫儿呀,你这是在做什么呢?就算你把身子全撑起来又能怎样?能飞出去吗?这是玻璃呢,看起来空无一物,其实是那么的强硬与尖锐。这东西,连我们人类也是不敢轻易碰的呢,我们要碰,一准搞得头破血流,何况是你这么一只小小的虫子!我捏住它的翅膀,把它捉回来,重新放在《诗经》的书脊上。我可舍不得你走啊,即便不跳,不叫,有一只碧绿的虫儿在墨香弥漫的书房里,也是一种享受啊。
   但是当我再回到书房时,发现纺织姑又到了玻璃下的窗框上。我有些生气了,这小东西,怎么这么不懂事呢!我不让你出去,根本还是为你好啊!这是在城市里,城市对一只小小的昆虫来说,是多么危险的一件事情!好,我现在让你出去,花园里绿草如茵,枝叶扶疏,看起来很美。但这是美丽的陷阱啊!一只虫子出现在花园里,花园里长虫了,第一时间就会被花园护工看到,然后迅速被农药杀死。“螽斯羽,诜诜兮。”物管们多半没读过《诗经》,但是他们明白螽斯的繁殖力有多强大,他们一定会准备一大桶农药,对小区花园的每个角落进行全面消毒。这与《诗经》无关,与人民币有关。
   就算小虫子你能逃出花园,你又能到哪里去呢?花园之外是楼房,是公路,是如潮的行人,如织的车辆,你立刻就可能给行人踩死,给汽车碾死,给割草机锯死,给烈日晒死,给墙壁撞死,给焰火烧死,给电触死。危险来自于你行动的每一个瞬间,甚至不动的瞬间。这些危险你或许根本就发现不了,因为危险太大!当一只巨大的车轱辘滚过来的时候,你那简单的复眼能发现它吗?别说你小虫子,就是我们貌似强大的人类,我们又能发现多少巨大的潜在危险呢?地震,瘟疫,海啸,发现的时候,我们已经千疮百孔!一只小行星撞击过来,我们以为只是一片乌云,就像地球上恐龙最繁盛的时代,真醒悟过来时,已经几千万年过去了!
   我再次把纺织姑捉过来。我这间小小的屋子,它可能是局限的,但和我们小时候让你住的那种草窠子比较,已经是一片广阔的空间了。我们人类不也只能呆在这样一种钢筋混泥土的屋子里吗?随着环境的进一步恶化,说不定哪天,我们还只能把我们编来装你们的草窠子戴在头上出门呢。我这空间有足够丰富的干净食物,有足以让你小试身手的飞行距离,有浓浓的充满文化油墨的香气——这个你可能不懂,但因为有你,我们不是就能同享“和谐”吗?
   然而它仍然只出现在窗框下。更让我吃惊的是,它居然挣断了一条腿!不知道是在玻璃上碰断的,还是在竖身子时扭断的。现在只有一条腿,它再也不可能把身子往上撑了。不过,它剩下的那条腿却还在不停地蹬着,身子艰难地横向移动,又被另一边窗棂阻住。我的心里很是不忍,我终于明白自己一手制造的所谓“和谐”,对它来说其实是残酷!我们的缘分尽了,是该它离我而去的时候了!
   我把虫子捉起来,装在一只小盒子里,准备坐车到郊外,把它放进庄稼地。但这时候,我忽然发现它的身体已不再是原来的那般翠绿,它遍身起了很多的黄斑。我疑惑了,怎么会起黄斑呢?难道是因为它没有吃东西饿的?但似乎只有植物缺水的时候叶子才会起黄斑,没听说虫子也会呀!
   好不容易找到了一块庄稼地。不过也不能说是庄稼地,这块地已经给围墙围起来了。可能是农民觉得开发商久久没有动工开发,心有不忍,把庄稼种在里面,抢一季是一季吧。或者也可能是农民故意种的,他们想的是开发商要开发的时候,政府肯定要再给他们赔偿,这样他们不就能得到两次青苗补贴了吗?我心里一喜,因为是抢种的,管理得很不周到,草没有除,农药也肯定不会撒,正是虫子生活的好所在。
   不过当我兴冲冲奔过去的时候,才发现那片玉米已经要成熟了,玉米叶起了很多黄斑,有的甚至黄败得掉了下来。我心里一动,难道纺织姑身上的黄斑和玉米叶上的黄斑是一样的?如果黄斑是一种病,它们怎么会相隔那么远都能感染呢?难道它们心有灵犀?而我花园里的植物,以及城市里的所有的那些常绿植物,和它那么近,却怎么没有一分相合?
   我把虫子放在一片还有些绿的玉米叶上。我发现这虫儿明显地活跃起来,前肢把身体撑了起来,连那两根长长的,在我的书房里一动不动的触须也拨动了。不过它只在玉米叶上爬来爬去,仍然什么也不吃。后来,我发现它趴在一片起黄斑的玉米叶中间,身子松下来,整个腹部全贴在叶子上了。接着,它往旁边一侧,翻过去,侧躺在玉米叶上了,剩下的那根后肢拉得直直的,像熟睡过去了一样。我用手指拨了拨它,我发现它硬硬的,已经死了!
   一阵风吹过来,这是秋天的风,微微有些凉意,玉米叶哗哗地翻动着,叶上的黄斑闪烁着迷离恍惚的光。我感到眼里有些潮潮的感觉,我揉了揉眼,纺织姑的尸体忽然就不见了。玉米叶上没有,地上也没寻到,不知道它是被秋风吹走了,还是根本就没有过这样一只虫儿?我想起《聊斋志异》中那个从书上下来的仙女的故事,就像一个梦,或许,所有的经历都是那痴笨的书生的幻想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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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书房的书架上,一只碧绿的、漂亮的纺织姑,触动了作者内心最柔软的回忆。儿时的玉米地,这种纺织姑铺天盖地,农民想尽各种办法对它们除之不尽。现代化的农村,因为喷洒农药,田地里很少见到这种昆虫。危害庄家的昆虫大量死亡,庄稼获得了丰收,可是自然界失去生态的平衡,变得了无生机,那些丰收了的、充满人工催熟味道的各种农作物也变得索然无味。这只小小的纺织娘,让作者充满保护欲,对它刻意地、小心翼翼地喂养。可是这只纺织姑却日渐消沉,逐渐失去生机。作者把它送到田野,看见将要成熟的玉米,它似乎活跃起来、亲切起来,但是它的生命也像那些熟透的玉米一样,瞬间走到了尽头,它的生命回归大地。编者读到这里,想起一个短句来:那就是原生态的心有灵犀,这种心有灵犀与生俱来,需要顺其自然,而不是夹杂人工的催熟、扑捉、破坏。人类总是喜欢把自己的意愿,强加给弱者,但是刻意制造的完美往往会破坏大自然的和谐。好文字,寓意深刻,读起来很亲切,又令人深思、回味。倾情推荐。【编辑:盈儿】 【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1503260001】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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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盈儿        2015-03-25 08:50:19
  文字细腻、顺畅,读起来有一种很亲切的情愫在心间。问好作者,祝福春安。
甜到忧伤
2 楼        文友:三熏沱茶        2015-03-26 04:42:51
  世间一切有意无意的际遇,定然是上天给予的馈赠。一只意外来到书房,通体碧绿的螽斯,让作者和读者同时领略了这种馈赠的丰盈与玄妙。以前看法布尔的《昆虫记》,震憾于昆虫世界的奇妙。不过今天,这一只从《诗经》里蹦出来的螽斯,又飞扑进《聊斋》里痴笨书生的一席幻梦,却令人倍感斯人斯言的人文韵致。
3 楼        文友:逝水流年        2015-03-27 08:04:56
  品文品人、倾听倾诉,流动的日子多一丝牵挂和思念;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学社团精华典藏。
   感谢您赐稿流年,祝创作愉快 !
爱,是人世间最美好的相逢,用文字找寻红尘中相同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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