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雀巢清明】写给天堂里的祖母(散文)
上个月农历十三,是父亲七十四岁大寿,弟妹们都热热闹闹地赶回来,一家大小十四口人,在豪华的酒店里给父亲做寿,小妹夫还精心挑了款价格不菲的手表送给父亲。几个活泼可爱的孩子更是打扮的明艳而喜庆,纷纷与父母合影留念,摆出各种各样的姿势,把幸福和快乐传递得满满的。
多快了,一转眼,父亲都成老头了。
其实,这一天,我远在天堂的祖母,也是你的生日呀,你和父亲都是属蛇,又都是同一天生日,这样巧合的概率,一定是天意吧。
在父母弟妹们热闹的敬酒声中,在孩子们欢喜的祝福声中,我的心隐隐一疼,算一下,祖母,你要是活着,该是九十八岁了。
你走了十五年了,这十五年里,我把你一直埋在心里。一直。
你离世时,是孤零零一个人走的,身边没有一个亲人。你在江西与我们同住了三年,八十多岁的你,总是担心会死在外面,总是担心火葬,怕不能留个全完的尸首与爷爷合葬。你说,爷爷在地下等着你哩。母亲说:“哪里的黄土不埋人。”你嘴一撇,说母亲就是心大,心野,一心想在外面见世面,无论怎样,你一定要回老家。
一定要回老家,你不说我们也明白,你是想让自己的一个全完的尸首陪着祖父。那时,我开玩笑地说:“奶奶,我爷爷走的时候,才三十二岁,年轻的很,等你回老家了,都八十多岁了,我爷爷还认得到你吗?”你先是愕然,然后“愤愤”地说:“你爷爷这个闪人鬼,闪了我近五十年,我现在七老八十了,不好看了,他哪里不会老,阴间阳间一个样,这大半辈子,我苦操苦熬的,为了啥,还不是为了死后能和他在一起,我们在阳间只过了十六年,短得很。”奶奶说这话的时候,她被风吹起的白发已经黯然无光,她的双眼已经浑浊,她的脊背已经弯曲,她那裹着的小脚,已经踏不出声音了。
本来,父亲安排表妹小敏照看你,可那时正是麦忙季节,你担心姑姑家的人手不够,就让小敏回去忙麦收了,你一个人在家,心里没抓没挠的,就挎着个小竹篮,喜滋滋地去拾麦穗了。
就这样,一抬头,一弯腰,一弯腰,一抬头,拾到太阳快落山了,你才颤巍巍地回到了家门口。我想,你挎着一篮子的“小收获”,一定是非常高兴的,你一辈子都不喜欢当闲人当懒人,这下,你可以把拾来的麦穗,揉一揉,吹一吹,喂鸡喂鸭啦。
你摸索着口袋里的钥匙,正准备开门,却突发脑溢血,倒在了自家的大门口。第二天早上,你被村里的王奶奶发现,于是,堂大伯把你送到了当地卫生院抢救,于是,一个加急电话,爸妈、弟弟都往家里赶。弟弟当时在郑州读书,离你最近,等他来到你身边时,你连一句话都不能说了,进气出气都很微弱,弟弟给你嘴对嘴吸痰,给你用最贵的药,抢救了两天两夜,你还是走了。
其实,你活着的时候,最喜欢算命,喜欢算自己的几个儿女,谁得你的济。在我们北方,所谓“得济”,就是在你最后咽气的时候,谁能在你身边。你最相信邻村的陈瞎子,他说将来儿子孙子会得济,你听了比啥都高兴,比啥都满足。可即使儿孙马不停蹄地从远远的地方赶过来,你的眼一下也没有睁开。奶奶,你走的一定很不甘。
你走的时候,妹妹正在做月子,我守着妹妹,躲着她哭,我是你的长孙女,没有回去看你一眼,是我一辈子的憾事,你疼我,疼的不值。
你走后,在你蓝布衫的口袋里,还摸出近百元钱。你总是舍不得花钱,妈妈说,你那用塑料袋子装着的块票和毛票,还带着余温,看着都心疼。
王奶奶是你在村子里最要好的老姐妹,你在世时说:“我和王秀荣俩人,都命苦,都是寡妇熬儿,只不过,她家是雇农,阶级斗争那会儿,她家成分好,没我受罪大。”说这话时,你虽然说的是轻描淡写,但我知道,在那个特殊的时期,你总是干最脏最累的活,人前人后,你总是缩着身子,你觉得自己比不上贫下中农,可回到家,看到四个聪颖的子女,你又有了生活的勇气。
后来,你的孙子孙女背上了花书包上学,你比啥都高兴,你一辈子最看重读书人,你劝我和弟妹好好念书,只有读好书,把知识装进肚子里,谁也拿不走,将来一定会有出息。看到满墙贴的都是孙子孙女的奖状,你心里比吃蜜还甜。
奶奶,你要是活着,九十八岁了,咱们四世同堂的一家人,该有多好呀。奶奶,你离开的这十五年里,这漫长的十五年,我的心痛,无人能懂。
冬天,老家一落雪花,我的心就隐隐地疼了起来,我怕你受冻了。每逢忌日,我心情沉重地提着钱纸,拿着香烛,来到空旷的地方,面向北方,开始和你唠叨着悄悄话,一只只黑色的纸蝴蝶在空中回旋,我流着泪,希望这些钱纸能一日千里,一路风雨兼程,完完整整地交给天堂里的你,让你有一世都花不完的钱。
有一日,爱人问我:“你这么实诚,像谁呢。”那时,我正躺在床上,看一本厚厚的散文集,听到这话,连忙放下书,大声说:“我像我奶奶,我是她的衣钵,我是她的正宗嫡传,你别看我奶奶是大家闺秀,她的心可善良了,就是对待门口讨饭的,她也总是热馍热汤的送给人家,她知书达理,她最疼我。”絮絮叨叨地说完这些话,我流泪了,把头埋在枕头下面,满脑子都是你的影子:
你穿着蓝布衣衫,挎着小竹篮拾柴火的影子……
你颤巍巍地到学校给我送棉衣的影子……
你打扫庭院、烧火做饭的影子……
你喂鸡喂鸭、浇菜锄荷的影子……
你轻轻扯起长长的面条,催我多吃一口的影子……
你站在长街上,掐着腰,扯着嗓子,唤我乳名的影子……
你坐在高高的柴垛下,就着月亮的清辉,给我们讲一串又一串老掉牙的故事……
从我懂事起,你就是一个老妇人模样,尽管你那时才五十出头。经历了中年丧夫之痛,你总认为自己的命不好。我爷爷死时,你才三十六岁,气自己的命里克夫,你总觉得比我爷爷年龄大,不吉利,把一个好端端的人给克死了。你把头撞在墙壁上,责怪老天的不公平,让有一肚子学问的男人走了。你曾遗憾地对我说:“你爷爷的学问大得很,小楷写得可以当字帖,在两百多个教授里面排行第一呢!还不如让我替他死了呢!”一个能替丈夫去死的女人,是怎样的刚烈和坚贞。
爷爷走后,为了孩子,你把泪水咽到肚子里,你学着坚强,学着胆大,也学着自立。从前,你是娇恬的大小姐,是令人敬佩的教授太太,可接下来,你却是一个命运不济的寡妇,好日子嘎然而止,真的有点措手不及,你带着四个年幼孩子,伤心地离开爷爷执教的大学,从湖北武汉回到了老家河南,这一路吃的苦,受的罪,何止是风尘仆仆呀。
你曾经说过,谁不想呆在大城市呀,可呆不下去呀,遇到爷爷生前的好友和学生,看到爷爷每天教学走过的卵石小路,听着沉重的下课铃声,摸着爷爷每天坐过的藤椅,你满脑子都是爷爷的影子,选择离开,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生活的重担压得你喘不过气,回到了老家,你学着种地施肥,你试着和老家的亲戚和邻里沟通,你闷着头过着伤心的苦日子。
屋漏偏逢连阴雨,几年后,眼看快要大学毕业的大伯在遥远的新疆溺水身亡。从父亲口中,我知道聪明过人的大伯,以全县第二名的成绩考上的大学,因为新疆八一农学院读书不要费用,并且还有补贴,他才选择了离家千里之遥的大学。二十二岁的大伯,永远地留在了那个叫做“乌鲁木齐”的地方。奶奶,当你收到学校寄来的三十元抚恤金和一件大伯生前穿的蓝色棉大衣,你傻了,呆了,心死了。邻里都说,这一次,你怕是挺不过来了,你在床上躺了半年,人瘦的像张纸,为了剩下的三个孩子,你又活了过来。你哭红的眼睛,已经没有了眼泪,你头上的白发,已经枯萎脱落得只剩下一小撮,你不敢到人堆里站,你怕自己的命赖,怕人家也跟着粘了霉气。你不敢回娘家,怕后娘看不起你,不敢看旁人的眼睛。走路,你也不愿意走大路,总是贴着墙跟走。你更不敢再去算命了,原先,算命先生的一句“你命里克夫克子”,多准呀,你是彻彻底底地相信了,要不然,两个活生生的人,怎么说走就走了。
可是,日子再难也要过呀,三个年幼的孩子要抚养,残酷的阶级斗争要扛住,无数的苦山难海要你去面对,你没有理由不坚强。
等到我的母亲嫁过来时,你才有了笑容,看着聪慧又有文化的儿媳妇,你觉得自己活得像个人了。再以后,我们家分了宅基地,你非常高兴,看着那四丈见方的小院,你说:“这是龙凤宅,将来呀,我的孙子孙女,非龙即凤。”新房子建好了,在劈劈啪啪的鞭炮声中,你幸福地哭了。第二天,你挎着篮子回了趟娘家,九年了,你都不敢也不愿回娘家,今天,你的世界,终于有了朗日。
弟弟一落地就被你誉为是“天庭饱满,地阁方圆”。弟弟是家里的正宗根苗,你寸步不舍地跟着他,生怕再有什么闪失。为了孙子,你不辞辛苦,向一百家有织布机的人家寻布头,给弟弟做了件“百岁衣”。你喜滋滋地在上面缀上叮当作响的铜钱,你的心里有说不出的高兴,觉得这么多年的苦和累,全值了。
你烧火做饭的时候,是我最高兴的时候,我爱围在你身边,听你讲故事。你讲的“小三分家”、“老猴精”、“卷席筒”、“包公铡美”、“诸葛亮吊孝”等故事,我至今未忘。在我的精神世界里,奶奶,你是最高统帅。从你那里,我知道了“人过留名,雁过留声”的做人准则,知道了“积德行善”的为人道理,知道了“宁要心宽,不要屋宽”的人生哲学,知道了“人到难处帮一把,胜似吃斋一万年”的高尚品格……十岁时,我崇拜你,二十岁时,我理解你,三十岁时,我感激你,四十岁时,我的奶奶,我只能追忆你了。
忘不了,为了能让我长胖一点,你剪下自己的头发,为我换来的一筐子鸡蛋;忘不了,你冬天缝制的棉衣、夏天摇曳的大蒲扇;忘不了,为了能让我吃完你擀的韭菜面条,又不耽误上课,你高高地扯着筷子,想让面条尽快冷凉;忘不了,你给我讲爷爷在大汉口送给你的天蓝色菊花图案的旗袍……关于“菊花旗袍”,你讲了不下二十遍,每次你讲到这个节骨眼上,我立马会俏皮地说出“菊花旗袍”,你夸我聪明,夸我好记性。如今,你不能夸我,已经十五年了,我长大了,也长出了白发和皱纹,但我发誓,奶奶,如果你再给我讲“菊花旗袍”的故事,我绝对不插嘴,让你高高兴兴地讲完,讲上一百遍,一千遍,一万遍……
如今,你的坟墓在遥远而冰冷的北方,我们在春暖花开的南方。咱们家的日子一天天地好过了,家里添了大彩电,我会想到你,家里买了小汽车,我会想到你,家里搬了大房子,我会想到你。越是过上好日子,我越是想念你,岁月多不公平呀,我有许多话要对你讲,可你在天堂的那一端,我们祖孙俩,只能在梦里相见。
棠梨花映白杨树,尽是死生别离处。今天,就着清明的雨丝,借着片片梨花,我把寸寸哀思都一股脑地倾注在键盘上,敲击着这些文字,我已经没有了太多的悲伤,与你拉着家常,说着话,我心里是安稳的,幸福的。
清明节了,愿你在天堂安好,安好。
其实,我也想过了,我们的文字,其实就是对他们最好的祭奠——心祭啊,因为,在我们亲切的文字里,他们都复活了,依然像生前那样善良、敦厚、慈祥、博爱......让我们永远也爱不够!
多希望人走后真的可以进入另一个世界啊,我们还会在那个世界里相拥,依然做他们的女儿、媳妇、孙女......
遥祝咱奶奶安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