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文学网-原创小说-优秀文学
当前位置:江山文学网首页 >> 逝水流年 >> 短篇 >> 江山散文 >> 【流年】时光之水(散文)

精品 【流年】时光之水(散文)


作者:李新立 秀才,1607.70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2001发表时间:2015-03-26 09:16:13

【流年】时光之水(散文) 我所说的一切,都与水有关。现在,我们看到村子四围的山头,仿佛六盘山逶迤而去时甩下的残渣,缺石少树,土质疏松。若说没有树木,是有些过分。宜于西北生长的杏树和桃树,还有皮肤粗糙的柳树,东一棵西一棵的,把根伸进松软的土壤,紧张地寻找水分。
   春秋时节的雨,使村庄到处变得泥泞,加上枯草和驴粪的气息,一切腐烂一般。但这大概是土壤积蓄水分的最佳机会,所有的植物,拼足了劲,把根向下,向下。雷雨多发的夏天,暴雨在闪电的鼓动下,铺天盖地而来,虽然可能只有几分钟,但山洪如千军万马怒吼,浑浊的流水四处弥漫,其中裹着泥土、草木以及麻雀的尸体。村子里的一些人们,躲在屋子里,但人不得安闲,担心洪水冲垮了什么地方。而更多的人们,头顶一只塑料编织袋,提着锨,赤着脚,钻进雨幕,把恣意漫流的混水引进田地。我家的屋檐下,摆放了两只木桶、几只脸盆,顺瓦沟流下的浊水,落在这些容器里时,发出的乱七八糟的声响,令人心烦。雨过天晴,这些盛在容器里的雨水,经过沉淀,清水可用来洗衣,浊水则浇到树下去。
   这些迹象不是证明少雨,而是说明村庄真的缺水。
   不难发现,废弃了的养猪场的墙壁上,至今还残留着“工业学大庆,农业学大寨”和“水利是农业的命脉”的标语字样。那个时期,引水是村庄的最基本任务之一。谁也没有注意,是什么时候、是什么人完成了对水渠的勘察。春季的某一天,水利专业队开进村庄,沉寂多年的东山下热闹了起来,他们把红旗插遍了山梁,把架子车摆满了山下,一派战天斗地的景象。水利专业队要沿着起伏的山腰,修建几十公里长的水渠,把远在十公里外的王湾水库的水引进村庄,灌溉几百亩粮田。村子里的一些精壮劳力也投入了劳动。两年后,水渠修成了,人们亲眼看着第一股水夹杂着草叶、树枝从水渠中通过,田地里不时传来人们的兴奋地喊叫声。同时,许多居住在水渠下面的人家也体味到了水渠带来的害处——没有用水泥浇铸的水渠,水从土中渗透,从老鼠的洞中穿过,院落、房屋内,浊水横流。并且水渠经不住长期使用,一些地方开始塌陷。时间不长,被雨水冲涮下来的泥土淤积了水渠,平地一般。它似乎只是一个时代的摆设,便被一些人占为己有,或栽树,或种菜。
   远水解不了近渴。在村子里找水,乡亲们努力了好多年。
   几位额头刻满皱纹的长者,心思几乎全用在了找水上。他们运用了山脉和水流走向的勘察方法,断言村东的一处土埂下,一定能打成一眼水井。晚上,他们偷偷摸摸地凑到一起,焚香烧裱,祈求龙王的保佑,并在选中的地方,倒下了一碗寓意成功的凉水。天刚亮,心照不宣的队长派出几个劳力,在年长者的指点下破土动工。井越打越深,吊上来的黄土、黑土、砂土被尽数运走,用于铺垫被洪水冲毁的路面。大约快四十米时,还不见出水,就再没有坚持打下去。很快,枯井被村庄的烂菜叶子、石头瓦块填满,一年还没有下来,枯井和水渠的命运一样,已了无痕迹。
   乡亲们打不出水来,并不等于别人打不出水。几年后的春天,一辆东风牌大卡车驶进村庄,把一台柴油机和许多钻杆扔在了位于西北一块平地里。很快,平地上架起了钻塔和一顶帐篷,县上的水利工程队的四个帅气的小伙子,每天在帐篷里休息、做饭。那台柴油机白天坚持不懈地“突突突突”响着,冒出的青烟消融在从山口吹进来的风中。好几天里,伸进地下深处的钻杆,提上来的全是黄土,最后深入到三十多米时,土润湿了起来,并且有了沙砾。这让乡亲们看到了希望。终于,先是浊水、后是清水喷涌而出。几个小时后,人们还没有从兴奋中缓过神来,水流量慢慢减小。看来,用这口井浇灌几百亩土地不会成为现实,仅能填补村庄生活用水所需。我经常在这口井上吊水,三十多米长的井绳的重量,可想而知。虽然深,却是村庄里的一口水井!
   村南自然形成的沟,是村庄的主要水源地。牲畜的饮水泉和人们的生活用水泉各居左右。一条窄而陡的土路直插沟底,中午和傍晚,队里的牲畜们去饮水时,沟坡上浩浩荡荡,尘土飞扬。若是雨天,沟坡上铺了油似的,寸步难行,曾经有生产队的牛摔倒沟底,折断了腿和肋骨。这么一眼泉水,是上天对村庄的恩惠,如果不是亲眼所见,外人或许不会相信,每缝节日,决会有人起个大早,到水泉边焚香——这是乡亲们感恩的仪式。但并不是随时可以盛上水的,去得迟了,清冽的水已被早到的人们舀光,只有慢慢等待了。这条沟,与我厮混几十年。二十多年前,我不喜欢课堂,守在家里,有两年时间里,专门从事挑水、压粪这些活计。我几乎每天赶在天明鸟之前起来,揣黑穿上衣服,摸进因烟熏火燎变得更加黑暗的厨房,挑起两只铁桶,悄悄出门。星冷露寒,两只桶子在扁担钩子上晃荡,发出“咯吱咯吱咯吱”的声响,唤起第一批狗叫,但很快又悄无声息。路边的老鼠、兔子、野猫肯定见过我黑糊糊的身影,或许还吓它们一跳。
   还是缺少生活之水。
   大自然的造化往往是这样不公平。有几个夏天,严重干旱,泉水枯竭。说来也怪,一样的地理环境,距离不过三五里的邻村的泉水,却始终保持着清盈旺盛的势头,丝毫不见衰减。这让乡亲羡慕不已。许多人家开始去那个村子去挑水,时而久之,致使这个村庄的生活用水也紧张了起来,人家就开始不太愿意了,当看到外村人来挑水时,就站在崖边反对:“这不是明抢吗?”“抢”,多少有些土匪行径,对一贯不越雷池的乡亲来说,不免多了份尴尬。于是,不再公开去那里挑水,而是借着星光去“偷”,起得大早的人,可以看到乡村土路上,挑水的人因回程仓促而洒下的点点水渍。
   一九八六年离开老家时,是一个挂满星斗的凌晨。煤油灯下,我的影子映照在墙壁上,半个脸部忽明忽暗,和心情一样摇晃不定。吃了半个糜面馍,喝了一搪瓷缸子开水,然后悄然出门去赶镇上的早班车。村庄的沟,是通向村外的必由之路,谁都不可避免。沿着村庄的沟畔而过,不由自主放慢了脚步,我看见,沟里的泉水旁,有人搅动着映在水里的星星。不知道为什么,眼泪模糊了双眼。多少年后,在小城的一隅,我喝着不费力气就可以享用到的自来水时,忽然想到:那天凌晨离家时的一杯水,不正是与老家的告别仪式?也理解了流传百年的“一碗油换不来一碗水”的乡村谣语。
   生活中,我并不是故意靠近河水,其实是无法躲避。
   一九八六年夏天,一辆油漆斑驳的公共汽车朝县城驶去。我正坐在这辆车上。一路上,我靠着车窗,一语不发,什么也没有想,但看上去是一副沉思的样子。有人问县城快到了没有时,我稍微扭了一下头,知道那人和我一样,是初次进城的人。开车的师傅,一直在我的记忆中形象模糊,但他回答的话却记忆犹新:过了南河桥,就是县城。很长时间里,我觉得南河桥是一个区域的地理标志。时间长了,我算是多少明白,紧临城市的河与水,和村庄的河与水根本不同:一个是风景的点缀,是人间自由乐园,一个是物质的基本构成,是百姓的生活必须。
   南河桥连接连接着县乡公路与县城,它的上游,有成百亩土地,那是郊区农民的粮田,凭借着河流的滋润,辽阔而肥沃。这是玉米成长的好地方。初春,栽瓜点豆时节,平展展的土地里晃动着忙碌的人影,初夏,一尺左右高的玉米,把宽大的叶子铺了一地。玉米成熟时,便吸引了一些约会的男女。我去这里的时候,已经是玉米归仓,大地清爽,深秋的天气使大地少有绿色的影子。玉米地里,能看见的,是风干了的玉米杆,它们捆扎成小捆,互相靠立成人字形,像一个不错的小屋。农历十月二十日前后,城里喜欢举办物资交流交流大会,大约持续半个月时间,盛大的聚会,除了物资,还有杂耍,当地的秦腔和陕西的秦剧团也来助兴。晚上,我和厂里的师傅们不喜欢看秦腔,踩一小三轮城在城外晃荡,就来到了那片玉米地。我们有三节五号电池装的手电筒,光柱在黑暗的地里扫过,总能看见男女从那人字形玉米杆棚里跑出来,在光柱里一闪,消失在黑暗中。
   一般是在天气暖和的时候,同事们报告给我的关于南河桥的消息,总让我觉得紧张而又刺激。有次,我们跑去看打架,第一次看到三二十人摆在河滩里,他们中间隔着几米远,互相谩骂,互相鼓动,互相挥动着手中的木棍,空气紧张,一触即发。没有人告诉我,他们是为了什么才这样对垒,只知道他们有中学生,有社会混子。这一次,我终于发现南河上游,河岸地势宽敞、开阔,砂石地面上挣扎着绿色的植物,灰暗中确有些生机。战斗还没有开始,或者马上就要开始,我看到了一缕寒光闪过,那是一把砍刀划过天际,当时正值傍晚,晚霞洒在河滩,血色一般。我生性胆小怕事,更没有见过刀光剑影,便逃之夭夭。大约有那么几年,少年们的决战基本都在南河展开,好像流行一样。
   河对面的小树林,也是要去的地方。我立志学习时,大约有三五年时光,除了写些无聊的文字,还参加汉语言专业的考试,偶尔看看师傅们眼中毫无用处的书籍。去小树林里看书,事实证明那是纯粹属于一种娇情,表面上看去是去找到了一处清静的好地方,可心思并不能完全用在读书上。草地上蚂蚁排队前进,倘若是人,一定有惊天动地的气势。水里的蝌蚪,和小鱼苗一样,摆来摆去,只是没有鱼的机敏,傻里傻气的,和它的祖先别无二致。小鱼很少能捞在手上,蝌蚪却很容易,手伸到水里,看它摆进手心了,抬起手就行。城里少鸟雀,林子也就多了些冷清。只有夕阳和晚风,在林子里弄些声响,在水里涂抹些淡红,人在其中,突然心生冷凄的感觉。
   南河是渭水的支流,没有传说也没有典故。那些年月,河水虽然算不上“川流不息”,但也是细水长流,清而浅的水边,偶尔可见郊区的妇女浣衣,凡个小孩儿嬉水,搭配上蓝天白云,江南一般。她的不竭缘于远在上游的东峡水库。峡区广阔辽远,约有三五百亩,蓄水或碧绿或深蓝,周围山峦的倒影在水波中晃动,宛若海市蜃楼。这里建有三座水塔,是小城数万人的生活水源地。城区有水龙头的地方,只要轻拧一下,略带有漂白粉味道的清水便喷流而出。这都是以前的事情。这些年,城区拓展、环境污染、人口增长等多种因素,已经使库区水量锐减。路过南河桥时,路边的繁华已经能够证明玉米地日渐消失,城市需要土地,短暂的商业价值比粮食更重要。河水继续干涸,河床上的砂石正好能被不费力气地利用,用以推进城镇建设步伐。现在看南河上的桥,它仅仅是路的另一个说法而已,桥的意义并不明显了。小城进入夏天,总有那么些日子为节水而停水,居民的厨房缺水,厕所气味难闻。水若供上,又是毫不吝啬的浪费,谁都没有为用水紧张去考虑——小城在甘渭河里又找到了新水源。某个黄昏,我站在东峡库区边上张望,夕阳里,那几座废弃的水塔,就像破碎的残堡,孤独、无助,似乎张嘴说着什么。
   似乎如传说一样。
   前年回家,又是一个夏天。天气姣好,没有雷雨,可铺垫了砂石的乡村公路上却到处泥泞,让人行走困难。我向路边的老乡打听,这位老乡的头发都难掩兴奋:村子里通上了自来水,这泥泞,是埋在地下的水管破裂所致致。水源就是距村庄十公里的王湾水库。这的确是一个好消息,我也高兴了起来,是啊,人们终于不再为饮水而发愁。路过村庄的沟畔时,我看见,沟里的那些水泉,因为不再饮用,上面布了层油垢一样的绿苔,并且,面积因淤积而缩小。通往泉水的道路,不再有牲畜和人们的足迹踏过,因失修而大面积塌陷。这条我多次走过的沟,从远处看上去,箭一样射向村庄的腹地,继续延伸,延伸。我担心,我的村庄,虽然有了自来水,但有一天她是否仍然会因为水而老去。
   在城市的一隅,我反复做着怪梦:沟里的洪水追赶着双脚,沟坡上的路直立了起来,土块石头一样掉落。随后,村庄消失,我站在一望无垠的旷野中。醒来,每次都是大汗淋漓。这个梦境多次出现,我一直把它作为我现在生活状态的隐喻,很少言说。现在明白,这些出现在梦境中的场景,或许是村庄之水的复制。

共 4666 字 1 页 首页1
转到
【编者按】这是一篇关于“水”的文章,文章的字字句句中,饱含着对水的渴望。在作者的童年时期,缺水,成为他最深刻的记忆。因着对水的渴望,村人一直坚持不懈地寻水,但不管是引水渠还是星光下他村的泉水,终究还是让这个村庄保有着缺水的标签。 直至作者离开家乡,对家乡最深的惦念就是水,身在城市,他可以轻松地用到水,但这水,却滋润不到家人的干渴。仿佛若传说一样,遥不可及。时至今日,再返乡,自来水的引入缓解了村庄的饥渴,但村庄却不改她匆匆老去的步伐。 这“水”仿佛是一种宿命,对于作者,对于村庄。水,是时光之水,亦是生命之水,都当珍惜。此文紧紧围绕“水”展开描写,片影被串联成流动的画面,带给人深深的思索。佳作,流年欣赏并倾情推荐!【编辑:平淡是真】 【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1503270006】

大家来说说

用户名:  密码:  
1 楼        文友:平淡是真        2015-03-26 09:17:39
  曾经跟一个矿工朋友聊天,他说,世间只有水和食物是不可或缺的。
   看到您的文章,不曾经历旱涝灾害的我,也被深深地感染。
   水,是时光之水,亦是生命之水。我们都应该珍惜,亦如珍惜时光。
2 楼        文友:逝水流年        2015-03-27 08:06:14
  品文品人、倾听倾诉,流动的日子多一丝牵挂和思念;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学社团精华典藏。
   感谢您赐稿流年,祝创作愉快 !
爱,是人世间最美好的相逢,用文字找寻红尘中相同的灵魂。
共 2 条 1 页 首页1
转到
分享按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