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短文三则(散文)
一、聋者
闻有幼而失聪者,呼之不应,问而不答,夸之不喜,骂之不惊,呆兮兮非关乎世事,静默默无识于天音。纵惊雷无以可骇,虽山崩不知其响。
人怜其无知于人语也,状若痴愚,行如提偶,言必山呼,以聋称之。
夫失聪者,人难通之而鄙弃,亦怜其无知而哀也。天夺其一官,地闭其一能,人弃其一隅,不亦悲哉?
然岂独聋者有此一悲也?恃其聪以采顺言而屏逆言,任其性闻所好而避所恶者,讵非失半聪乎?以其聪自倨,不以其失为病者,何异于天聋者也。
人之闻者,喜乐有几何?入耳辄忘者几何?动心而益者几何?约而要之,屈指可数也。日塞于耳者,皆废言、恶语污淖之声尔,虽心厌之,亦刮噪不绝于耳,欲求片刻之清静而不可得。日闻此不益之声,劳宜静之神,而损天善之心,不亦聪之过欤?
至于闻之不辩而信,听之不详而语,得之不真而传,谣讹遍行天下者,岂非聪之不清之大过欤?而或闻异说行大恶,污行指责于世,臭名传扬千古者,宁不生而为聋也!
天而失聪者,无闻乎恶声,不污其洁心至性,不亦福也?
二、天道不与善人
“天道无亲,常与善人”。天道无亲可验,与善人不见也。
太史公司马迁借伯夷、叔齐而为善人怨,列颜回、盗跖为之证。天之与善人如此,为善何为?
文人欲立身,必先修德,为名而争,为名舍生,气节可钦,此类有德者,可为善人,却“名湮灭而不称”,比之伯夷、叔齐饿死,又在其下。二人经孔子而名扬千古,可蓬蒿之辈的凡人,欲立德行,树风范,没有权高名盛者提携,也只是终老荒野,欲得冯唐之叹也不能。如此,为善修身何用?
善不赏,恶不罚,天之道“无亲”即如此吗?劝善、劝忍者为谁?以善之则量人,以恶之行纵己,善不能善。为善不善终,为恶无恶报,天道无道,天何为尊?
如此,守文人之德,履善行者,必穷矣!偶或幸运得以提携,也必失初衰,曲德信,是为不善。
三、再读《伯夷列传》
三年前,初读《伯夷列传》,颇为司马迁“非附青云之士,恶能施于后世哉!”之论而动容,曾如此感慨:
良马不逢伯乐而欲为驽马不可得,璞玉不遇慧眼而与石无异,锥不入囊中,安能脱其颖?闾巷之贤,言不出巷,行止于田畴,太史公怜其无名堙灭,亦悯人惜才也。荀子曰“登高而招,臂非加长也,而见者远;顺风而呼,声非加疾也,而闻者彰。假舆马者,非利足也,而致千里;假舟楫者,非能水也,而绝江河。君子生非异也,善假于物也。”非特付青云之士也,假之可远播也。
今日再读,深感前非。
此篇虽为伯夷作传,但真正写他的文字并不多。起始一句“夫学者载藉极博,犹考信于六艺”,与最后的感叹倒是相合。学者那么博学了,为什么还要考信于六艺呢?怕是要借孔子为自己撑腰,合了圣人意,也算是附了青云骥尾,入了大道正宗。可司马迁好象并不以孔子为然。孔子曰:“伯夷、叔齐,不念旧恶,怨是用希。”“求仁得仁,又何怨乎?”司马迁在引用一段伯夷、叔齐之死的“轶诗”后,反诘道“由此观之,怨邪非邪?”如此看来,权威人士也不是那么可信。
不独如此,接下来更是对老子的“天道无亲,常与善人”大批一通,反问“傥所谓天道,是邪非邪?”。对儒、道两教教主敢持如此不敬之论,司马迁太大胆!
司马迁所处的时代已经不是百家争鸣的平等辩论时期,敢如此唱反调,恐怕是知识分子的敏锐洞察力使他知道了所谓教化的虚伪性,还有现实与理论的矛盾不可调和。因此,深感做一个“贤”人的可怜与无奈——无论怎么贤能厚德,还不是要靠人家提携才能发挥才能?知识分子(士)们的命运只是在被动的可怜地位上,不需要时可随意丢弃,需要时才可能用你,而且还需要有“同明相照,同类相求”的青云之士赏识才行。如此说来,冯唐不遇,本无可叹;管乐显名,只因有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