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日，我有幸参加了作家协会的“走遍榆州”采风活动。生于此，长于此，却并不熟悉这里，尤其是那些即将要消失的村庄。我们寻访的第一站是社城镇的维垴、磨石两个小村庄，我们一行17人，分3辆车，驱车40多公里才到达。
　　 进村子的路都没有硬化，泥泞不堪、颠簸不平，车子几度要碰到底盘。一进村子，很少见到人，满眼的羊、牛和鸡，仿佛动物世界一般，满耳鸡叫狗吠，好一个原生态的乡村！
　　 也许大自然是最公平的，在关闭一扇门的同时一定会打开一扇窗户，物质财富的匮乏必然要赋予最美的自然风光作为补偿，这里有最蓝的天空、最清的河水、最厚重的土地、最天然的食物、最清新的空气……站在高处，一览无余的村庄全貌展现在我们目前，无限风景尽收眼底。深深呼吸，空气都是甜美的。
　　 如果可以抛弃世俗的一切，此刻即安好。不用着急上班，不用担心拥堵，更不用为了别人强颜欢笑，烦杂的事物统统放到一边。太阳就是时间，端一大碗饭一村围坐大槐树下，家长里短、评书笑话、国家大事、村里新闻旧事娓娓道来，鸡儿在人们的面前摇头摆尾，悠闲找寻着偶尔掉落的饭粒，大黄狗安静地躺在远处，一边站岗，一边静听人们的故事，不紧不慢摇着它的尾巴……好一个慢节奏的乡村！
　　 往日的繁华都已经远去，年轻人大多外出打工或上学，好多的房屋成为空房，任岁月打磨成残垣断壁，矗立在那里静看人来人往。
　　 在中国日益加快的城镇化步伐下，每天都有着无数的村庄在消失。传统的小农经济已经无法适应时代的发展，年轻人背井离乡被迫卷入城市，由于城乡之间的不衔接、社会生活和行动层面的不融合以及在社会认同上的疏离化，不论是土地城镇化，还是劳动力城镇化，都不是完整意义上的城镇化。这种被学者称为“半城市化”的表现就是农民已经离开乡村到城市就业和生活，却几乎享受不到城市市民的社会福利待遇和各种政治权利，他们在劳动报酬、子女教育、社会保障、住房等许多方面并不能与城市居民享有同等待遇，也被称为“灰色人口”。他们是被边缘化的人群，他们的梦在城镇，在远方，根却在农村，那些带着根寻梦的路上该有多少坎坷？多少不舍？但是，那故乡永远是他们疲惫一天梦乡中最甜美的回忆，是他们刻在心灵上的胎记。可惜，现在只留老人和狗守望着村庄的昔日梦境。
　　 村子里只有3户人家，令我印象深刻的是一对老夫妻。妻子拄着拐杖向我们讲述着她的家庭，她的5个子女，以及她患股骨头坏死的经过，动了2次大手术，花去了12万，医疗保险报销了1万多。丈夫催促妻子去把照片拿来，我们以为是一家的全家福，等拿来才见是她做手术拍的X光片。因为疾病，他们又一次陷入到贫困的边缘。院子里有十几只鸡在欢快地跑着，那是他们最大的财富。丈夫憨厚地笑着，始终保持微笑，待我们要离开了，他疾走几步回家用一个破勺子舀来半勺子米，递给妻子笑着说：“你给咱们的鸡宝宝喂食吧，让城里人给你拍几张照片”。妻子腼腆地照做了，照片定格了她最幸福的笑容。
　　 村子里还有一对光棍弟兄，一扇栅栏即是大门，两间土坯房，家里没有任何家具，墙都是黑色的，像是天然的黑色壁纸，铺盖卷就是他们唯一的家当，却也浑然黑色，最醒目3个字是用编织袋做成的褥子上赫然写着的“颗粒粉”。弟兄两面如黑炭，衣服肮脏到看不出底色，尤其是聋哑弟弟，52岁了，戴着一个女式头巾，穿着肥大的脏成黑色的大衣，上衣的扣子旁挂着一个塑料袋，裤子是女式的，裤边上绣着一朵朵小红花，寂静而夸张。醒目的女式红拖鞋穿在脚上。活脱脱一副小丑演员的装饰，他始终张着嘴憨厚地笑着，观察着闯入他世界中的人们，就这么一直憨厚地笑着。也许在他的眼睛里，我们才是最可笑的，世俗之人有忙不完的工作，应酬不完的局面，说不完的谎言……而他的世界里全是快乐。哥哥则一脸愁容坐在门槛上，向我们讲述着他的不易：“冬天很冷，没穿的。留下弟弟没人管，有什么好吃的也先给他吃”。这样凄苦的日子，弟兄两人相依为命。
　　 我们都有些后悔此次出行准备不足，没有带些衣服和食物给他们，可是那又能解决什么呢？贫穷固然可怜，连自己的脸和手都洗不干净的人，心灵也一定是贫穷的。这样的贫穷远远超出了我的想象，让我震撼。我也在乡村长大，我的邻居就是贫穷的典范，4个儿子带来的负担让一家吃饭都成了问题，就连玉米面做成的煮疙瘩都需要限量分配，干活晚归的男主人常常就只剩下汤了。一年中他们只有在过年时才会吃饺子，就是这一顿饺子也是他们家唯一能吃饱的佳肴。
　　 贫穷带来的效应是循环反复的贫穷，和我年龄仿佛的老大老二早早就辍学打工，长大后很大年纪才勉强讨到老婆。老三和老四比较小，每到饭时就会拿个碗，哼哼唧唧站在人们的面前，一定要分给些吃食才肯离开。
　　 我记忆中，他们夫妻两常常吵架，女主人用急速的语调骂着，男主人一声不答，只微笑着听，等骂够了他再以幽默的话语回应，他们的吵架没有一丝火药味，却是一种美的交流，就连旁观者都是一种乐的享受。吵完该干嘛干嘛，从不记仇，反倒是快乐的一种调剂，在大人们的一阵憨笑之后日子一样过着，虽然贫苦，他们挂在脸上的却常常是笑容。
　　 邻居，时间久了就成了亲人。我家的邻居除了晚上睡觉在家，一天大多时间是在我家呆着，吃饭、看电视、喝水、聊天，哪怕是做饭的空挡也会跑我家呆着，记得有一次，做饭的柴火掉出来居然引发了火灾，人们都赶来救火，嬉笑着这就是不着家的代价。借东西那是最常态化的事，借钱自然是必须的，借杂物，有时候炒上菜了会跑来借盐，出门参加宴会也得借我母亲的衣服。到后来常用的工具经常放在她家，我们用时再去取来。到我家搬走时，好多东西都送给了他们。到如今，分开几十年了，我们两家人成了最牵挂亲人，逢年过节都会互相问候。
　　 我以为，那就是贫穷，是略带几分快乐的贫穷。可今天看来，那还远远不是。“富润屋，德润身”，贫穷导致的不仅仅是身体和房屋的贫苦，更多是心灵上的贫瘠，是他们刻在脸上憨厚的笑。
　　 返回的路上，我的心是沉痛的。我一直以为贫穷是一个量词，却不知道它的分量如此沉重。那些笑，那些挂在贫苦人脸上憨厚的笑成了一种讽刺。该笑什么？该笑谁？谁又能体会其中的酸甜苦辣？谁又能关注他们的悲欢离合，他们只用一脸憨笑稀释着代代的苦难，把自己的悲欢笑着一脸沧桑，把自己的身躯刻进岁月，推动历史大车滚滚前行。
　　 在中国几千年文明演进的过程中有多少张这样的脸在笑着？那憨厚的笑，仿佛定格成中国农民几千年历史岁月雕刻下成的沧桑而古朴的模板，压缩成中国贫苦农民的一张名片。他们吃苦耐劳、他们憨厚朴实、他们任劳任怨、他们默默无闻……他们是我们的衣食父母，他们是我们的父老乡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