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送行(散文)
清晨,风有些凉。
起床铃刚响,我正准备去操场看学生早操,放在床头的手机就召呼我。拿起来一看,是刘成。
“啥事啊?这么早就打电话?”
“大哥!你回来趟吧——老三自杀了……”
“什么什么?那个老三?”
“赵钱周那混蛋!”
我吃了一惊,忙问:
“咋回事?”
“你回来再说吧。”电话挂了。
赵钱周是我的干兄弟,刘成也是。我们三家是连环干亲。过去关系很密切,现在也没断了来往,尤其跟刘成。
尽管赵钱周在村子里口碑不好,但有这层关系,尤其是刘成那命令的口吻,我不得不请假了。急急忙忙交代了一个老师给我代课,然后跟校长打了个招呼,架起摩托车就往家赶。校距离家的村子不过百里,快赶一个小时多一点。
我三年级时,跟随父亲去了县城上学,县城在海边,我便学会了游泳。五年级暑假时,我回家休假。自恃在海边会了两手,吃过午饭便跑到东河去洗澡,差点被淹死,是刘成和赵钱周两人合伙救了我。严格地说,是刘成救了我和赵钱周俩人。我用的是蛙泳,家乡河边小孩子却是狗爬,就是双脚轮替一下一下打扑腾,两手小狗那样前蹄扒。当时河水很急,洗澡那个湾里有回水漩涡,蛙泳根本施展不开,我一下水就慌了手脚,身子直向下沉,赵钱周发现来救我,却被我抓住了手臂,两人纠缠在一起呛了水;那时刘成已经比我们两人要高大,显然也有些水性,他一个猛子扎下去,用头顶着我俩的屁股,双手把住我们乱蹬歪的腿,脚踩着河底,猛地几下就把我们顶向了岸边浅水处。从那以后,我叫刘成的妈妈和赵钱周的妈妈是干妈,刘成叫我的妈妈和赵钱周的妈妈是干妈,赵钱周叫我的妈妈和刘成的妈妈是干妈。年龄排序,同龄,我生日大,就是大哥,刘成是老二,赵钱周是老三。平时,三家走动是很频繁的。再后来,我在县城读书读到师范毕业,留在县城当了孩子王,他们俩初中毕业便留在庄稼地里干。
摩托车进了村没来得及回家,直直地去了赵钱周家。老远就听到长一声短一声长长短短的妇女哭嚎。在院子里停下车子,便有老会的人出来跟我打招呼,并分配给我任务——写包袱。
我大体问了一下情况。
最近一段,赵钱周情绪不好,经常跟人说:
“你说,这人为什么要生下来呢?”
还问别人:
“你说,这人怎么死可以不遭罪?”
人们没在意,有的跟他开玩笑:
“不生下来留在里边憋死?”
“你吃饱撑的!吃好饭撑死不遭罪。”
他对人说他经常睡不好,做恶梦,便经常不和他媳妇一起睡。昨天晚上还好好的,今天早上却发现他僵在里屋的炕上,桌子上有一个甲胺磷的空瓶子。
所谓写包袱就是用白纸给亲朋街邻有关系的人家送来的烧钱纸写包皮,那文字不过是一些带有迷信色彩的套话,我以前见人写过。
农村庄户日子,谁家都有三亲六故礼尚往来,那烧钱纸又便宜,多少有点关系的街坊邻居也来送,院子里便有了一大堆。我根据老会的人给我的单子,写了一张又一张,一直写到半头晌才写完。
死者就挺在堂屋北边灵床上,头西脚东,蒙着白色殓布,前边和旁边是孝子、近门晚辈,坐着,跪着,来了吊孝的就哭一阵,没人来就歇着。我则在里间屋一张炕桌上伏案。用毛笔。
写完后,我趁乱跟老会的牵头人打了个招呼便回家去。
所谓家并不是自己的家,是老婶子家;她和儿子住在一起,也就是我叔兄弟的家。打母亲若干年前奶奶去世被父亲接到县城以后,我在村子里便没有了家,老房子交给侄子照看,一直空着。每年大年后、清明节、农历十月一上坟,我回去都是到婶子也就是侄子家落脚。
婶子正坐在炕头上剥花生,见我回去,问了一声:
“吃早饭了没有?”我说:
“哪儿来得及啊!还没。”她便安排侄子媳妇给我打荷包蛋。
我坐在婶子对面,问她:
“赵钱周怎么回事啊?”
老婶子竟然去揩拭眼睛。我问:
“您哭他吗?”
婶子说:
“我哭你干妈……这一辈子……”
这些年,尽管我不常回家,但村里的情况我还是了解的,更何况刘成断不断去城里办事常到我那里去。他现在开了个苹果纸箱厂,挺富的了。所以我对赵庄周的情况大体都知道。
我这个老三干兄弟的亲儿子不孝顺。当初儿子娶媳妇的时候,他给小两口盖了四间大瓦房,但儿子娶了媳妇忘了娘,三天两头跟亲娘老子闹别扭。说不清具体原因,也可能是新媳妇来了以后听到了什么闲言碎语吧?反正儿媳妇生了孩子以后高低不让做奶奶的带,宁可把娘家亲妈接来伺候月子,也不用婆婆沾边。小孩子会说话了,奶奶有时遇见孙子要拉回家去亲亲,小孩子竟然说,妈妈不让我去奶奶家!
老两口伤心,渐渐和儿子一家形同外人。
街里街坊是什么话都传的,有的人就说:
“有什么根就有什么种,现世现报啊!”
赵钱周两口子硬撑,对外没什么表现,背地里是否流泪不得而知。
我听母亲讲过赵钱周的事,但鉴于他也算是我的救命恩人,所以我在他面前什么也不提,兄弟,照常来往。
赵钱周不是他妈妈生的,是两岁的时候要来的。至于赵钱周的亲生父母是哪里,是谁,除了我赵家干妈谁也不知道。不过风言风语说,赵钱周是从挺远的地方要来的,他亲爹好像犯了什么死罪,被毙了,他妈另走一步不要他了,于是他来到赵家。这些,谁也不敢肯定,都是瞎传传的。
听母亲说,小东西刚来的时候,直是一个瘦猴儿,皮包骨头。是干妈给他鸡蛋吃,给他肥肉吃,才慢慢长了肉。
慢慢长大了,懂事了,竟然被他知道了自己不是赵家的种,问过他妈妈,他妈妈当然不会告诉他。后来就编了一套瞎话,说是自己出门遇到一个不认识的人丢给她的。赵钱周半信半疑。娘儿俩就隔心离皮,捏合不到一起。
其实,我赵家干妈是有女儿的,也就是赵钱周的姐姐,大赵钱周两岁。
赵家干爹去世得早,赵钱周没来以前就去世了,如果没去世,赵钱周可能就不会来了,顶门头接续日子,还是得男孩——这是我自己瞎猜。赵钱周和他姐姐基本上是干妈一手带大的。
后来赵钱周长大了,干妈给他娶了媳妇。那时家里穷,媳妇是娶在他家偏屋厢房里的。
赵钱周媳妇不是善茬子,过门一年就跟婆婆闹翻了。
那一年她怀孕了,同时怀孕的还有她已经出嫁的大姑姐。
几乎同时两个孩子降生,赵家干妈作难了:给谁伺候月子呢?闺女那边婆婆有病,儿媳这边亲家是健康的,最后她选择了去给闺女侍候月子。儿媳呢?只好把娘家妈接来了。
闺女过了月子,赵家干妈又在那边多住了俩月,回来后进院子一看,傻眼了,雀占鸠巢,儿子和媳妇住进了堂屋,她的东西扔在厢屋。
和儿子以及媳妇干了一架,村政调解的结果是老人独身一人,住厢房吧!
从此,娘俩不答腔,一个街门进出,两个人家。
赵家干妈性子也挺刚烈,有时气急了就骂街,扇自己的耳光:
“是我当初瞎了眼呀,领进门这么一个白眼狼!老天在上边看着哪,小骚b也不会得好死!”天哪地啊地坐在街上,也有时去老头子坟上哭。
赵钱周两口子也开骂:
“野驴屌x的,千人耕万人耧不出苗,把爷爷(奶奶)请来家借种……老不死的!”
据说赵家干妈在干爹去世以后在村子里有过一些闲话,无凭无据,传过拉倒。
脸,彻底撕破了。
刘成在村里算是个能人,挺有威望,人也长得五大三粗。全村人只有刘成能镇住赵钱周。每逢赵钱周骂街骂他妈妈时,没人敢管,也不屑于去理他,有时看热闹的小孩子围过去,大人都是赶忙把他们拉回家去;所以赵钱周一开骂,基本上是净街。有一次,我这不成器的干兄弟又站在院子里撒野,娘俩一个屋里一个屋外对骂,恰巧刘成在家听说了,拉上一根棍子踢开了街门,指着赵钱周吆喝:
“老三!别以为天王老子不肯管你你就无法无天,你那些破事全村人谁不背后骂,快被唾沫星子淹死了!今天你当着我的面继续骂给我看看!那不是你亲妈,但可是我干妈!我砸断你的腿大不了扔猪圈里养活你一辈子,你再駡!”
赵钱周竟然噎回了粗野,气哼哼地闭嘴回了堂屋关上了门。
后来赵家干妈实在没法在村里住下去了,便去了女儿家。最后老死在女儿家。
女婿把老人的骨灰送来归茔的时候,赵钱周没露面,是赵家近门本家去挖了个坑埋在她老头旁边。
我妈妈和婶子多次对我说:
“赵家你干妈刚强一辈子做了糊涂事,明明有闺女,作甚还非要去领个儿子呢!前世的冤孽啊!”这类话也只能在自己家里说。
……
“大哥,那边叫你去吃饭。”是刘成来叫我了。
“我不去了,我在家吃。”
“那不行,不管怎么说,你应当是那边的贵客。”
我只好答应随他去应付一下。
来到街上,他停住脚对我说:
“大哥,赵钱周不像东西,死了活该,但毕竟是个干兄弟。我没商议你,给他请了一个送路先生,钱上的事与他们赵家无关。先生已经被我派车接来了,吃过午饭送灵火化,火化回来就出殡,你能不能出殡完了再回学校?”
我想了一下,答应了。只问了一句:
“那唱词?可得注意,好坏唱过了哪一头都不成。”
“没事!我交代了,只唱中性的,”
饭后起灵去火葬场,赵钱周的老婆和儿媳妇撞头舍命地哭,尤其是那个儿媳妇,比谁哭得都凶,声嘶力竭,如果是外来人不知道的,会评价:真是好媳妇。
我在灵车的旁边和刘成一起默立了三分钟。
半过晌,骨灰回来了。
赵钱周的儿子捧骨灰盒,后边是送葬的队伍,人倒是不少。通常那些孝服、灵幡、手里拖拉的孝棍全免了,其实正真送葬的不过也就赵家近门那几个人,另外的人都是听说刘成给他干兄弟请了导路先生,才跟来看热闹的,还有一些是被锣声临时敲出来的。
我和刘成跟在后边。我为刘成的义气感动,不过也有那么一丝狭隘的念头闪过:这家伙挺懂广告效应!
送路先生六十岁左右,左手提一面铜锣,右手执锤,一路不紧不慢地敲锣,走到关键处所就唱。没伴奏,却有板有眼:
【起行】
八月时节大雁飞,
声声告别声声悲,
大雁自有归来时,
西方一去不再归。
——起灵喽!
这不是郭德纲的送葬歌吗?禁不住想笑,但送葬的人群却一下子静了下来,除了赵钱周儿子拖着长腔的哼哼和赵家婆媳二人的干嚎,只有杂沓杂乱的脚步声。小孩子跑前跑后。
【出村】
告别亲人阴阳隔,
从此挣破是非锁,
前去净土无烦恼,
西方世界享安乐。
——一路走好!
【过河】
奈河那边是阴坡,
大鬼小鬼别来磨,
丢开尘世恩怨事,
金鸡高唱好言多。
——过河了!
……
送路这玩意儿本身就是迷信,不过归于民俗也可以,和丧事烧纸钱一样。关键是那唱词,有迷信,也有劝善,另外是对死者的评价。为取悦丧主,大多是歌颂,跟悼词差不多,唱喜歌总比说坏话中听;但喜歌唱过了头也不好,舆论会撇嘴。
还好,这个送行先生掌握了一些分寸,确是中性。
先生的唱词不知有没有稿子,反正张口就来。有时根据一路的情况,也插一些风趣幽默的唱段调节情绪或传达哲理。送葬的队伍上了岗(jiang)顶又下坡,三下锣声后又唱起来:
沟沟坎坎不十全,
上坡容易下坡难,
上坡只需一把劲,
下坡滑脚心胆寒。
看脚下,莫望天,
一步一步过难关。
——走好喽!
这显然是过去唱给抬棺木的杠夫听的。
进了茔盘,来到挖好的那个坑前,送路先生唱道:
【下葬】
是是非非一抷土,
而今撒手不再苦,
放心安卧吉详地,
来生绵绵富贵福。
——入土为安吧!
回校的路上,我心底竟出奇地平静轻松,仿佛心头卸下了一副什么担子。
摩托车不断卷起秋风扫下来的落叶。柏油路一溜平。
本文故事虽简单,寓意却深刻。
第一次按江楼老师的文章,不当之处,还望海涵。
人世间总会有些因果轮回与之狭路相逢,临了临了,才能最终彻悟。
文字铿锵有力,教化人以善为本,懂得感恩,才能有个坦荡的人生。
问好江楼老师!
贴近生活,走进民生,江楼先生总是善于从普普通通的小人物身上,揭露社会所存在的一系列问题。
这样的作品,厚重,深刻,经常在不经意间就感染读者,并引人深思。
红叶问候先生,安好。
自杀从来都不是什么新鲜事,每年每月每天都在发生。此文中的自杀者是作者的干兄弟,不仅增添作品的真实性,最重要是作者通过这一自杀案例,揭示大千世界中这一类人的生活状态,为人们追求真、善、美,作出相应的解答。
自杀的原因多种多样,有人失恋之后万念俱灰,有人生活困窘不堪重负,有人遭受冤屈无处伸诉,有人愤世嫉俗以死诀别,等等。人们常认为,自杀是一个人极端懦弱的表现,对于自杀者,或惋惜,或怜悯,或责备,或为其不值,觉得事情还有别的解决办法,何至于走上绝路?尤其中国人还喜欢说“上有高堂,下有妻小”,生命是父母给你的,你还没有好好孝敬双亲、抚育子女,还没有回报培养你成材的国家和社会,怎么能自作主张去死呢?这样来看,一个人的生命权变成了一种契约关系,所有权属于父母或者社会,自己则只有使用权,但使用权不包括处决权,就算山穷水尽也不能一死了之。
剑有双刃,硬币有两面,自杀的问题似乎也不应单极看待。生命诚可贵,人生万难莫过于死,只有死,才真正是一个人一生只能经历一次的事情。换言之,谁都想快乐太平地活在花花世界,除非觉得欲界中已无自己立足之地,才会万般皆抛下,身随大化去。自杀,看似不符合大众的品味,可这种方式告别苦难一了百了,甚至是一种奢侈。 譬如,陈布雷和川端康成等精英,也选择了这种方式离开。
人没有选择出生的权利,为什么连选择死亡的权利也没有?我曾过一篇《生死鸿沟》 叙述一位富商自杀过程和后世对他自杀行为的联想。自杀是一个需要魄力和智慧的风险项目,并非每个人都能够胜任。
世界上活得最痛苦的莫过于两种人,一是哲学家,二是艺术家(包括诗人、作家、音乐家、画家等)。哲学家总在思考“世界为什么是那样”,艺术家试图寻求“一个完美的世界”,当他们发觉世界其实不可救药时,他们就疯了。疯的时间长了,即使没有自杀,灵魂已经死亡。只有死,似乎只有死才能达到灵与肉的统一,只有死才能超脱庸俗现实的羁绊。哈哈!
世上最美的艺术常常是关于死亡的,耶酥、茶花女、安娜、虞姬、杜十娘、林黛玉,等等。艺术家们精心构筑自己的世界,将死亡描绘得美之又美,他们潜意识里对死亡充满幻想与渴望,一旦豁然洞悉,便会将夙愿付诸实施。人类本来就是从无到有,浴血而生,到最后踏血而去,回归虚无,正是圆满的一个轮回。
作者的干兄弟赵钱周的言行和生活情态,自杀是一件水到渠成之事(当然,这不是幸灾乐祸),当一个人行尸走肉的活在这个世界,失去了追求与生命的重量,这和死亡没有什么区别。作者抓住死亡是人生最美的艺术这条主线,使作品贴近生活。
“回校的路上,我心境竟出奇地平静轻松,仿佛心头卸下一副什么担子”,此境此意,使作品充满着独到的描写视角,让阅读者参悟,让世人领悟。
真人面前不说假话,这是一篇以散文形式组合的小说。最初定为“散文式小说”,后来在朋友的建议下,干脆做散文发了。其中的素材,是综合的,赵钱周,有原形,他的当初和后来基本真实;文中的“我”,是虚构的,为了串联情节。刘成,也有其人,当然和“我”不是什么干兄弟。另外,赵钱周骂他养母的话,最粗野的那一句是出自另一个“狼子”的口中,作者亲耳听到的,加到赵钱周身上去了。关于送路先生的习俗,作者所在的地区并没有,但我(作者)在几年前的一本《小说选刊》上看到过,印象很深。还记得那篇作品里有一个情节,是一个临终的高级干部,秘密召见那个送路先生到他床前唱了一通,安慰了自己将去的灵魂。,可惜那些极具哲理性的歌词一句也没记住,只好由作者自己编了;画虎不成必类犬,没办法,水平上不去。读者见笑了。这篇东西写得不成功,没得到个符号就是明证。至于散文是否可以这样虚构,以前和抬杠的好友辩论过,我(作者)坚持原来的观点,是可以虚构的——只要不违背艺术的真实。嘿嘿,谢谢您!
改正为:我曾写过一篇《生死鸿沟》,掉了一个“写”。
落下这一个“写”字,如一个不认真读书的学生,没有带笔和书本去学校。也如一个懒散的妇女,没有带钥匙出门,回来时进不了家,哈哈。
不过,那个盛茶的杯子太沉重,以后不用它。
至于是否“加精”,这是另外一个问题。系统编辑对这篇作品的欣赏,可能有他们审美的判断,有他们鉴赏层面的考量。
说句实话,对于你的这篇作品,阅历稍丰富一点的读者,更加欣赏。网络文学上一些故弄玄虚的作品多了,读者形成了一种畸形的口味。像你这类稍深刻点的作品,需要认真阅读,才能明白文中脱透出的厚重和深邃。
祝福江楼先生,创作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