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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流年】草腥味,罂粟花(小说)


作者:三叠弓 秀才,1141.70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2525发表时间:2015-03-28 08:39:43

【流年】草腥味,罂粟花(小说) 1
   黄昏的太阳像一颗熟透的白花桃,太阳一天的过程就是白花桃从毛茸茸的青涩走向白里透红吹弹即破的成熟的过程。此刻,太阳在西天低低地悬垂着,就像是白花桃从枝桠上低低地垂压下来一样,西天的霞彩正好是一床香软浓腻的锦被,在太阳的下面,捧出一窝有着无限魅惑的凹形。熟透的白花桃,香腻的凹形的锦被,它们的搭配正好构成某种暗示。莽老汉有一些燥热,他把前襟扯拉开,让整个胸膛露了出来。莽老汉虽然是六十多岁的人了,但是他的胸膛还很结实,皮肤是那种让人看了忍不住就想上去敲一敲的古铜色,肌肉还很硬扎,不用使力也能一疙瘩一疙瘩地鼓凸起来。莽老汉坐在屋子外面的那棵老桤木树下,斜靠着那虬曲盘结的树干,抽烟。他把脚伸出去,太阳的辉光正好均匀地涂在他的脚踝上,像涂了一层厚厚的油蜜。
   白花桃已经完全陷进去,被香软的锦被包裹起来了。连绵的青山像是胶片上的影像,渐渐地从幕后凸现出来,影像的边缘光滑而清晰,仿佛是幕后藏着一盏晕黄的床灯。一只赤裸曼妙的手臂在光晕中伸出来,轻轻解开扣结,沉重的幕布无声滑下,暮色顷刻间就弥漫了大地。莽老汉静悄悄地坐在暮色里,他大张着面孔,有一种窒息的感觉,青草浓重的腥味像是一群全身沾满露珠的小野兽,在老远的地方他就感觉到它们舌头的温热与寒凉;又像是一队从四面八方包抄过来的蒙面侠客,凛冽的刀光一瞬间就青蛇一样咝咝地窜上他的手臂、脊梁、面颊。莽老汉忍不住狠狠地打出一个喷嚏。一个喷嚏出来,就像是引炸了一窝喷嚏的蜂群一样,一连串的喷嚏便在莽老汉的四周此起彼落雷阵雨了。
   莽老汉把烟杆塞进黑污污的嘴里,腾出手来擦眼睛,擦鼻子。鼻涕和眼泪把他的手搞得湿漉漉的,他又把手拿到身上擦,结果把全身也都染湿透了。莽老汉只得站起来,提了衣服抖。抖一下,一场雨,又抖一下,又一场雨,而雨水的飞溅又搅得四周的草腥味更加波浪似的翻涌起来……
   2
   儿媳莲到镇上去接儿子庆还没有回来。昨天晚上庆把电话打到村长的家里,说今天要回来,让莲去接他。村里就只有村长一家有电话。村长接到庆的电话后,爬到他屋子后面的那座小山包上,高声武气地喊莲。当时莲一个人在家里看电视。电视放在莲自己的房间里,莲的房间很深,莲因此没有听见。莽老汉在菜园里浇粪,莽老汉听见了,但是莽老汉埋了头,装着没听见。他把粪从桶里舀出来,大瓢大瓢地往外泼,像一场一场地下的雨。直到后来他听到村长说是儿子庆打来的电话,才赶紧跑回去喊莲。
   今天早上莲一大晌午了才出门。莽老汉催了几次,她还磨蹭着。莽老汉就有些恶气,他在檐下走来走去,把一些家具弄得叮叮当当响。那只猫过来,贴着他的腿缠来缠去,小小的身子在他身上擦着,一边还抬了头,冲他喵喵直叫。他却不耐烦,甩了甩脚踝,要把猫抖开。但是猫显然会错了意,以为莽老汉是和它玩呢,就把背弓起来,递了胡子嘴里发出呜呜的声音,又还伸出爪子去掏莽老汉的裤管。莽老汉的脚在动呢,脚踝摆过来,猫的指甲来不及回收,尖尖的就挂在莽老汉的光肉上了。莽老汉一时怒从心底起,恶向胆边伸,拔起脚来就往前一踢。猫划出一道轻柔的弧线,远远地飞了出去,硬硬地撞在光光的石头上,惨叫一声,拖着尾巴躲树阴后面去了。
   莲终于出门了。莲打扮得很光鲜,头发一根一根理到脑后,高高地绾起一个髻,上面还涂了油。莲的脸上扑着粉,莲把嘴唇涂成了红色。莲穿着那件小红的袄,翠绿的裙,飘然地从莽老汉身边过去,像一朵妖艳的罂粟花。
   莽老汉的心里猛地撞了一下,像是被辣椒水呛住了一样,有些缓不过气来。那一次他扛一捆柴回来,走到屋外的那株老桤木树下,刚把柴倚在树脖子上想要休息一会儿,突然就发现了屋角有一团灼灼跳荡的火焰,如同一朵骤然炸开的罂粟花。那眩目的花儿不但含了蕊,带了露,还在风中招摇着她绰约的姿影。莽老汉看得有些痴了。已是黄昏时分,浓重的草腥味开始从四面八方包裹过来,熏得他又想打喷嚏。但是他忍住了,他使劲地揉搓鼻子,就像喷嚏是包裹在一颗圆圆的气球中一样,他要努力把气球揉出一个破口,使气流能够顺畅地从破口里泄露出来,而不至于爆裂出声响。
   突然他一个激灵醒悟过来,他隐隐感到心中有一丝不安慢慢升起。他揉了揉眼睛,顺着罂粟花枝叶招摇的方向望过去,在路的一头,他发现了村长的背影。那个有着一副燕尾的上衣,直桶到地的裤脚,以及裤脚下面一双每前走一步就闪闪发光的皮鞋的人,不可能是别人,在村里就只有村长。
   莽老汉从此就感觉到黄昏时候的草腥味浓得有些怪异,渐渐地像是喉头里沾了一团粘痰一样,吞也吞不进去,吐也吐不出来,他常常忍不住就一阵一阵地恶心,腔里窝着的那个喷嚏再也打不出来了。
   3
   庆出去打工已经有一年多了。为了给庆操办婚事,莽老汉拖下了一屁股的债。庆和莲蜜月未过,莽老汉就把儿子喊到跟前,很严肃地对他说,媳妇呢,已经给你接过来了,作为人生的一个重要任务,我已经完成了。但是这并不表明我就可以清闲,你是知道的,为了给你接媳妇,家里欠下了一背篼的债,这个债老背在背上会把我们一家人累死的!以后你就和莲在家里好好过日子,把这个家理料好,我呢就出去打工,我去挣钱来还这个债。
   庆瞟了他父亲一眼,说,还是我去吧……
   莽老汉压低了声音说,你还刚结婚呢,热刺刺的怎么分开?还是我去吧,你也大了,都成家了,我把这个家丢给你们我也放心。我无牵无挂地出去,我会挣到足够的钱回来的。
   你去?挣到足够的钱?庆呵呵一声,你六十多岁的老头了,出去谁要啊!
   莽老汉望了庆一眼,庆足足高出了莽老汉一个头,莽老汉望庆的时候需要微微地仰起脸来。
   莲听说庆要出去打工,就有些不高兴,她是舍不得庆走啊。但是看看家里的境遇,也只得长叹一声,放了庆去。庆离开的那天晚上,小两口躲在房间里,有一种生离死别的感觉。莽老汉由了他们闹去,一个人走出门外,抬了一把靠椅靠在屋外的老桤木树下,浸凉的草腥味从地里钻出,透过脚板心,像水一样漫上来,把他整个儿地淹没了。那天晚上,莽老汉靠在老桤木树上竟然就睡着了,一夜无梦。天亮当他伸着懒腰醒来时,庆已经消失在路的尽头。而莲正好就站在那屋角,一朵带雨的罂粟花,招摇着,空气中有一股湿漉漉的味道……
   庆马上就要回来了。庆离开家在外面打工已经有一年多的时间,现在马上就可以看见他,莽老汉的心里翻搅着,竟是小时候盼望去镇上赶场的娘能够马上回来的那种感觉。但是,又像是在娘离开的时候,他因为忘性地疯玩摔坏了一样家具,他一边在盼着娘回来,心里面又有着隐隐的恐忧。
   一朵燃烧的罂粟花,她怒放的枝叶穿过了篱墙,伸到了外面。篱墙有一个破洞,这个破洞是什么时候破出来的,他竟然一点感觉也没有。他悔恨得直拍自己的脑袋,怎么这么粗心,没有能够及早地发现,及早地修补,现在罂粟的花叶都穿过破洞伸到外面去了!儿子去外面打工,儿子郑重地把家交到他手里,把篱笆交到他手里,放放心心出去,一去就是一年多的时间。儿子出去打工,是为了偿还家里欠下的那压死人的债。儿子在外面受的是什么苦啊?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他的衣服由谁洗?破了由谁补?他每顿吃饱没有?他出去是到南方修地铁,南方热得像一个大火炉,南方地下还不正是一只烘箱么?一个人有多少水分啊,多少油脂啊,怎经受得住这个烘箱长年累月的烘烤?儿子在家的时候原本就黑,就瘦,现在还不变成一块碳团?儿子的黑和瘦还不是因为自己没有把他养好!儿子从小就没了母亲,一个没娘儿,他虽然没有再娶,没有给他找那种“万恶的后妈”,但是自己粗枝大叶,把一个好好的孩子给养成这样,连给他讨个媳妇也要带一屁股的帐!要不是带帐,儿子会出去打工么……
   4
   庆走进家门的时候,莽老汉再一次愕然了。庆并没有他想象中的那般黑瘦,不但不是黑瘦,似乎还有些神采飞扬的感觉。衣服也有着村长那样的燕尾,而且那个剪口平平地贴在屁股上,比村长的更加流畅而俊俏;裤管同样地直桶到底,两根线条从腰身的地方出发,像吊的两根墨线;最下面的皮鞋虽然沾满了泥巴,但是那不沾泥巴的地方却是灼人的,像一只藏在帽檐后面的锐利的眼睛。在庆没有回来之前,莽老汉的心里原本像发酵的酒曲一样贮藏了满腔的柔情,但是看到他竟然打扮得和村长一样,莽老汉就有些不悦。并且庆还蓄了一头阿飞似的长发,顶上有一小撮给染红了,像是他的头顶着了火,烧焦了一样,莽老汉几乎能闻到一股浓烈的毛焦臭!
   但是莲似乎并不讨厌。不但不讨厌,还有些喜欢。她的脸总是经常地朝着庆的方向,笑容如初绽的花朵,嘴里叽喳叽喳地说话,像一只花喜鹊。莽老汉想搭上来说两句,却总是接不上嘴;好不容易抢到一个话题,莲却已经溜过,到另外的事情上去了。庆在一旁嘿嘿地笑着,两个眼睛一直就在莲的身上流转,像一个洒水壶,那些水流细密地轻柔地在花的枝叶间摸索着,流淌着。莲的话语是一串串连珠炮,庆有一种被打中的痛快,并且像能够互相引爆一样,他把话叠在莲的话上,成了一队越攀越高的叠罗汉的杂技演员。莽老汉叉拉着两手,站在一旁,成看客了。就觉得有些无趣,转过头去自个儿默默地收拾东西。
   吃过晚饭,庆把碗往桌上一推,就对莽老汉说,爸,你还不去睡啊?我赶路太累了,想要去睡了。莲在一边默默地洗脸,漱口,没有开腔。
   莽老汉说,你们去睡吧,我来洗碗收拾,我还不困。
   儿子儿媳不再说话,两人很快就进了房间。
   莽老汉突然有一些紧张,他觉得他的耳朵变得像是一只歪脖子的听筒,总是要扭向儿子儿媳房间的方向。他感到他几乎能听到儿子儿媳房间里任何细小的声音,他们走路的声音,他们坐在床上的声音,他们脱鞋的声音,脱衣服的声音,他们接吻的声音……莽老汉狠狠地把脖子扭了扭,似乎是要把那个歪脖子的话筒用力扭过来。他加大了手上的动作,他把锅里的碗拨得哗哗响……
   爸,你还在干吗?这么深的夜了,你还不去睡啊?把碗就那样泡在锅里,明天早上再起来洗吧!庆的声音有些不悦。
   这么深的夜?哪里夜深?不是刚吃过晚饭么?这孩子,猴急什么?他在心里觉得儿子有些好笑,同时又有些很扭捏很堵的感觉。不过他什么也没说,他拿起抹布,轻轻地擦拭灶台。手上的声音变小了,儿子儿媳房间里的声音就大起来。他的耳朵忍不住又歪扭起来。不过钻进耳朵来的声音却多少有些让他失望,却只是电流的声音,嚓嚓嚓嚓,嚓嚓嚓嚓,像是在放录像?这孩子,不是很困么,还看录像?莽老汉觉得他的心咚一声就落到了地上。但紧接着他的脸就红起来了,这样就放心了,放什么心啊?为什么这样就放心啊?莽老汉在脸上抹了一把,急切地把烟杆往嘴里塞,但是慌乱中,烟嘴碰到牙齿上去了……
   5
   每天晚上吃过晚饭以后,莽老汉总要到屋外纳一会儿凉。撮一把椅子靠在那棵老桤木树下,支起长长的烟杆抽烟,这是他一天中的幸福时光。当第一口浓浓的烟雾喷出去,就感觉到周围的一切都安定下来了。夜色凉得像一杯澄清的砂糖水,几颗光脖子的星星在桤木树的枝叶间显得光洁生香,肌肤匀净。地面的草腥味浮起来,均匀地细致地浮起来,像一个纱帐,轻轻地把他笼住。莽老汉仰面躺在靠椅上,长长地舒一口气,渐渐就闭上了眼睛。有时候他会这样,一直睡到第二天大亮,当清晨第一缕新鲜的毛茸茸的阳光从桤木树的枝叶间漏到他脸上的时候,他伸一个懒腰醒过来。
   但是这个晚上他却不能平静。他坐到椅子上,又站起来,又坐下去,又站起来,站起来坐下去都让他不得安宁。夜色浑浊得像一场泥石流,他的身子深陷在里面,他爬不起来,落不到底,他手脚抓挠着,没有着落。腥臊的气息像是粘在他鼻子上的一块废旧膏药,不管他怎样拼命摇头,那让人作呕的味道还就一直不能消失。
   那一夜他突然醒过来了,醒过来他就发现和往些时候有所不同,全身酸疼,不知道是椅子的棱条硌在了他的背上,还是寒凉的夜气透进了他的骨缝里。他站起来,摇了摇胳膊,敲了敲肩膀,他准备进里屋睡了。当他走过儿媳莲房间门前的时候,突然听到莲的房间里似乎有些声响。莲没有开灯,那声音也不像是她在走动,倒像是耗子在偷吃东西,或者咬啮床柜。却又有些怪,紧密的连续的柔软的慌乱的着急的奔逃的跳跃的……莽老汉心里一懔,莫不是小偷?莽老汉闪身到一边提起一把锄头,猫了腰,蹑手蹑脚靠得前去,伸了手推门。可就在这时候,他突然听到莲一连串地叫了起来。起先他以为是莲发现了小偷,吓的。但是莲那显然又不是惊吓的感觉,有些压抑,有些痛苦,仿佛是有一只手蒙住了她的嘴,但又像是那手在离开的时候她张了嘴拼命地咬住不放,她的压抑和痛苦里迷荡着很优柔的尾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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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这是一篇令人心酸而又凄美的小说。作者是一个敏锐的人,一个懂人性的人,一个睿智的人,用自己的文字从人性深处深刻地挖掘,剖析,犹如剥蒜,层层开剥,把人性深处淋漓尽致地展示在读者面前。小说缓缓道来,前面做足了铺垫,后面蓄势待发,深入立体、成功地塑造了莽老汉这个人物形象。这样的人物在农村就是一个代表。时下农村丧偶一个人与家人在一起生活的很普遍。文中的儿子外出打工,只留下自己新婚不久的妻子,与自己的父亲在家。莽老汉无意之间发觉自己的儿媳与村长有染,他觉得儿媳就如罂粟花一样,打算开导儿媳,不料却被儿媳奚落一番,还告了儿子,由于儿子的不理解和责怪,老汉蒙羞气极而亡。小说深度揭示了农村留守老人尤其是丧偶老人的生活状况,他们缺乏儿女体贴入微的关心,尤其是身心的关心,生活是孤独的,缺乏情感交流。小说描写细腻,脉络情绪,引人入胜,发人深省,耐读耐品。什么是孝顺?什么是真正关心老人?这是一个不可忽视的问题,而本文,从另一个角度作了暴露,旨在唤起人们关注这一群体。主题深远饱满,佳作!推荐阅读!【编辑:山地731828829】 【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1503290005】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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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山地731828829        2015-03-28 08:45:00
  佳作,为文字的主题叫绝!
   谢谢作者赐稿流年,遥握!
   喜欢这样的好文!
2 楼        文友:山地731828829        2015-03-29 10:15:49
  很有社会意义的一篇文字,学习了!
3 楼        文友:山地731828829        2015-03-29 10:16:39
  祝作者佳作频现,谢谢赐稿流年,遥握,春安!
4 楼        文友:逝水流年        2015-03-29 21:00:34
  品文品人、倾听倾诉,流动的日子多一丝牵挂和思念;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学社团精华典藏。
   感谢您赐稿流年,祝创作愉快 !
爱,是人世间最美好的相逢,用文字找寻红尘中相同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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