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水】托孤(友谊小说)
(一)
这是一个愉快的夏季,风吹得人神清气爽,连犬吠声也仿佛洋溢着喜庆。
穷旮旯小河村出大事了,天大的喜事,寡妇娴兰的儿子夏俊波勇摘全县高考状元桂冠,成为全村乃至全县历史上第一位考取清华大学的人。录取通知书还没到,县委书记、县教育局长就亲自来到小河村看望慰问这名为家乡争光的学子。小河村穷乡僻壤,村民们见过最大的官就是乡里那位上身穿皱巴巴西装,脚上穿黄球鞋的副乡长,一下子来了“县太爷”,村民们争相围观,又不敢靠得太近,全村上下充满了兴奋与忐忑。
日子,在等待中逐渐平静。那天大早,骑破自行车的邮差老远就扯开嗓子大吼:“夏俊波,清华大学录取通知书到,快来取喽!”如果给他一面铜锣,与古时飞马报喜的官差绝无异样,家乡人中举,连邮差也带着几分骄傲。全村人蜂拥而出。娴兰笑容满面,拿着新买的“大钱门”,喜孜孜地见人就发一根。
全县高考状元、娴兰的儿子夏俊波,看上去就是一个憨憨的青年,方方的脸黝黑的皮肤敦实的身材全然不似弱不禁风的白面书生,唯有一双发亮的眼睛闪烁着无尽的智慧。俊波从邮差手里接过录取通知书,没顾得上拆开,一溜烟向村外跑去,留下一堆诧异的乡亲。娴兰望着儿子飞跑的背影,笑了笑,泪在眼眶里打转,她知道儿子急着赶去乡卫生院向柱子叔报喜。
俊波捏着通知书一路飞奔,十几里山路丝毫不觉累,晶亮的汗珠在阳光下如珍珠洒落。俊波马不停蹄跑到乡卫生院,推开一间病房,扑通跪倒在地,把病床上的病人吓得一跳。
病床上躺着一名双腿打石膏绑绷带的中年男子,胡子拉碴面色憔悴。中年男子见俊波下跪,忙问:“波仔,你这是干啥?”
“柱子叔,我拿到清华大学录取通知书了,你看!”俊波兴奋地扬了扬手中的信封,激动得说话带着颤音。
中年男子松了口气,欣慰地笑了,连黑红脸庞上沧桑的皱纹都舒展开来:“好啊,老天爷开眼呐,波仔好样的!”随即脸色一沉说:“你跪着干嘛?男子汉跪天跪地跪父母,怎能拜旁人,快起来!”
俊波丝毫没有起身的意思,紧紧握住病人的手,泪水夺眶而出,抖动着嘴唇,好似憋了很久似的脱口而出:“爸!”
中年男子身体颤抖了一下,双腿的疼痛牵扯得他呲牙咧嘴,他深深凝视着跪在病床前的俊波,凝视这个全县的传奇学子。俊波那一声“爸”,他不知是激动还是震惊,只觉得心跳得特别厉害。半晌,他缓缓说:“波仔,不可乱喊。记住,叫我柱子叔。刚才如果你妈在这,你让她以后怎么做人?”
俊波撇了撇嘴,心道:“我妈在这才好呢,我爸妈一起叫。”
柱子叔名叫强柱,说起强柱与俊波一家渊源,还得回到多年以前……
(二)
小小的小河村有两个孤儿,一个是夏铁汉,一个是强柱,两家的父母在同一年间,先后被肆虐流行的伤寒病夺走了性命。那年铁汉刚满十岁,强柱才八岁,几乎不懂得太过矫情,两个孩子很快学会了自立,山里孩子,骨子里写满了坚强。
也许是同病相怜,自从父母去世后,铁汉与强柱就结成同盟,一起砍柴一起挖野菜甚至一起打架。邻居给一块薄饼,铁汉揣在怀里,必定要与强柱一起享用。强柱在路边捡到一只野梨,舍不得独吞,必带回来和铁汉一起分吃。两个孤儿在艰难的日子里相依为命,建立了生死情谊。
在善良村民们微薄的施舍下,在自已力所能及的劳动中,两个孤儿一天天长大。铁汉十七岁时,强柱十五岁,村支书把两人介绍到乡办砖瓦厂打工,毕竟一个村俩孤儿,支书是要担点心事的。
进了砖厂,两个童工干着成年人的活。通红滚烫的砖头出窑,铁汉在前面拉,强柱在后面推,一滴滴汗水,硬把两个稚嫩的孩子浸泡成壮实小伙子。波澜不惊的日子,唯他们体会其中艰辛,同龄人在学校里读书,他俩数着砖头度岁月。干了几年,两人都二十几岁,铁汉当上了生产组长,与做土坯的姑娘娴兰好上了。娴兰父母老实巴交,不敢违背姑娘,也看铁汉为人不错,同意两人成亲。
铁汉与娴兰结婚那天,强柱也破天荒穿了一身新衣,屁颠屁颠忙里忙外,比自己结婚还兴奋。为了铁汉的婚事,强柱把这些年积攒下来的两千元积蓄义无反顾“捐”了出来,这种雪中送炭把铁汉感动得什么似的。
“柱子,哥记着你这份情,咱俩没爹娘,以后你的婚事哥给你操办。这钱,哥一定还你。”
“咱哥俩讲什么还不还的,俺那钱不是借你的,算是出礼。如果真有那么一天俺强柱也能娶上媳妇,铁汉哥你也出一份大礼哦。”
“必须的,必须的,哈哈,好兄弟!”两只粗大的手紧紧相握。
(三)
铁汉结婚后,强柱好一阵子失落,不再像从前三天两头往铁汉家跑。但强柱也替铁汉高兴,孤儿成家不容易啊!铁汉并没有因为有了娇妻忘了朋友,但凡家里炒两个小菜,必叫上强柱来吃饭,他们兄弟感情,棒打不散。第二年,娴兰生了个大小子,取名夏俊波,小家伙白白胖胖,除了爹妈就跟强柱亲。强柱经常打趣:“铁汉哥,嫂子,波仔以后得认俺做干爹。”
铁汉笑骂:“你小子想得美,想捡个便宜干儿子,没门!”
强柱脸红脖子粗,胸脯拍得当当响:“谁说俺捡便宜了,只要波仔叫俺干爹,以后上学的学费俺全包了!”
“哈哈哈,那我们可尽赚喽!”铁汉与娴兰一起大笑。
俗语说天有不测风云,小俊波即将过周岁的时候,那段日子铁汉感到身子特别疲劳,腹部经常隐隐地痛,他谁也没告诉,坚持每天出窑拉砖,壮实的身体一天天消瘦,肚子却渐渐鼓了起来,脸色腊黄腊黄。强柱与娴兰都看出了不对劲,让铁汉去医院检查,铁汉不肯,说哪那么娇气,不过干活累了而已,歇一两天就行。嘴上说歇歇就行,其实铁汉可舍不得歇,得挣钱养家,再苦再累,看到爱妻娇儿,好像浑身就有使不完的力气。直至有一天,他刚拉完一车砖,还没来得及卸,一口紫色血块从喉间涌出,晕了过去。强柱把铁汉送去乡卫生院,乡里不敢接受,又送到县医院,检查结果如晴天霹雳:腹水,肝癌晚期。
铁汉住院期间,强柱放下工作全程护理,态度十分强硬地把娴兰撵回家照顾孩子。娴兰是哭着回家的,她理解强柱的好意,肝病传染性强,万一传给孩子后果不堪设想。
铁汉的病情越来越严重,每天都吐出几口血,铁打的汉子被折磨得奄奄一息。短短一周时间,病情更加严重,经济又告急,铁汉不肯再住院,这病挨不了多久,不能再给强柱、娴兰徒增负担。
强柱掩饰内心焦躁,安慰铁汉:“哥,你放心,听医生说这病能治好,钱的事你不用愁,俺还有。”其实强柱早就花光自己所有的钱,已与砖厂老板预支一千元,再也支不到了。
铁汉吐了口黑血,伸出瘦得皮包骨的手拉着强柱:“柱子,你别安慰哥了,哥……哥死不打紧,只是放心不下你侄子波仔,你得……得……答应哥,波仔就交给你了,你得答应,不然哥死不瞑目……”
强柱强忍着夺眶欲出的泪,大男人笑得比哭还难看:“哥你胡说啥呢?波仔是俺干儿子,俺有饭吃绝不让他喝粥!等你病好了,咱一起赚钱让波仔上学,日子长呢。”
“呵呵,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真是好兄弟。”铁汉欣慰地闭上沉重的眼皮,两行清泪悄悄滑落。
铁汉死了,丢下撕心裂肺的娴兰与不满周岁的俊波。在强柱的主持下,简单地办了丧事。强柱看着寡嫂与幼侄,心如刀绞,他没有哭。他不能哭,为了铁汉哥临终托付,为了患难与共的兄弟情义,他必须替铁汉哥把这个家撑下去。但,这个家有那么容易撑么?
(四)
铁汉走了,娴兰与俊波孤儿寡母过着艰苦的日子。强柱重回砖厂干活,为了给铁汉治病,他欠厂里一千元,强柱跟老板商量好,每月从工资里扣一半。剩下的一半,强柱几乎全额交到娴兰手里。娴兰过意不去,强柱便说:“嫂子,跟俺客气啥?孩子需要营养,你也要养好身子骨干庄稼带孩子,没钱哪行?俺是波仔他干爹,咱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娴兰有些脸红,干爹这称呼可有点别扭,如果铁汉在也无所谓,如今铁汉不在了,怎能让孩子叫强柱干爹?因为这个想法,俊波在以后成长的岁月,一直叫强柱柱子叔,也怪不得娴兰,唾沫星子淹死人哩。强柱平时虽然大大咧咧,但也知道寡妇门前是非多,与娴兰过于接近难免有人嚼舌根,为了避嫌,更为了维护娴兰名节,他搬进了砖厂里住,光棍一条,到哪都是家。
秋收季节,那天清晨强柱来找娴兰:“嫂子,今天砖厂较忙,我干完活明天帮你下地掰苞谷,你一个人千万别下地,山旮旯路不平,别把波仔摔坏。”
强柱去了砖厂,娴兰思量着强柱够辛苦的了,不能总拖累人家,人家可也得挣钱娶媳妇。娴兰带上干粮,背着小俊波去了地里。娴兰只顾着掰苞谷,没注意到天气变化,等她感觉腰酸胳膊疼得受不了,抬头时,只见天空乌云密布,不由大惊失色,连忙收拾掰好的苞谷欲往回赶,来不及了,豆大的雨点哗哗往下倒,俊波吓得大哭。苞谷地离家有两里地,地里没个避雨处,娴兰后面背着苞谷怀里抱着俊波,弯着腰深一脚浅一脚往家赶,脚下一滑,一屁股坐在地上,苞谷滚了一地,幸亏儿子没摔着。暴雨倾盆,暴雨中的女人和幼儿显得多么无助,娴兰欲哭无泪,此情此境,再坚强的女人也会感到绝望。放眼望去,无边无际的雨,娴兰透过雨帘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在暴雨中飞奔。
强柱匆匆干完厂里的活,发现天色有变,心里终究放不下娴兰母子,蹬着破自行车冒雨赶到村里,见娴兰家柴门紧锁,知道一定下地了,忙扔下自行车往山里奔。娴兰看到强柱,松了口气,心里升起一股暖流,泪水和雨水顺着面颊滚滚而下。
两人抱着孩子回到家,已浑身湿透,落汤鸡一般。娴兰找了件铁汉生前的衣服给强柱换上。强柱埋怨了娴兰几句,就逗俊波玩,硬胡须扎得小家伙咯咯地笑,不知情的见到了定会羡慕这个幸福的三口之家。娴兰看着强柱与儿子逗闹,心里甜甜的,忽又泛起一丝苦涩。直至天黑,雨丝毫没有停止的迹象,强柱只好冒雨摸黑回砖厂过夜。
强柱从娴兰家出来,恰巧被隔壁牛婶看到。在那个电视机都没有的穷山村,人们唯一的精神娱乐就是飞短流长,何况男女之事更是人类恒古不变津津乐道的话题。于是,第二天村里就传开了娴兰与强柱的桃色新闻,越传越赤裸裸,绘声绘色好似有人亲眼所见捉奸在床一般。
牛婶:作孽啊,以为下雨天神不知鬼不觉,哪晓得被我瞧见,临出门时柱子还穿着死鬼铁汉的褂子哩!
杨妈:这两人,自从铁汉死了以后就一直眉来眼去,死人尸骨未寒,活人倒打得热乎,唉……
朱嫂:话也不能这么说,娴兰一个寡妇带着孩子,家里没男人怎么过?柱子肯吃苦,如果与娴兰合起来过倒也不错。
杨妈:八成是小寡妇勾引柱子,小伙子年轻力壮,哪经得起她……
(五)
闲言传播,强柱权当放屁,对娴兰和俊波关心不减。身正不怕影子歪,他管不住别人的嘴,管得住自己的心。强柱没上过学,非礼勿视非礼勿言的大道理不会讲,但他死认一个理,大丈夫不欺暗室。自铁汉死后,他尽心尽力照顾这个家,但从未吃过一口娴兰做的饭,最多就是逗小俊波玩会儿就匆匆离开,留下欲言又止的娴兰和哇哇哭叫的俊波。
其实,就娴兰个人看法,强柱这个人真的不错,是条有情有义的汉子。为了铁汉临终前一句托付,小伙子把青春和金钱都消耗在这个残破的家,从无怨言从无悔意。听说有好几个大姑娘对他有意思都被拒绝了,娴兰心想,这不是误了柱子终身么?日子久了,娴兰甚至还想,如果柱子哪天对她……她可能会愿意,铁汉泉下有知也不能怪她,有男人的家才是完整的家。可她一个残花败柳,强柱凭啥看上她?强柱对她的好,完全出于道义罢了,娴兰心中有一丝失落。
日子,在偶尔泛点小波澜的闲言中度过,俊波到了入学年龄。那天,娴兰在家门口放了一串鞭炮,小俊波坐在强柱脖子上状元游街似的进了学堂。娴兰没好意思与强柱一起送俊波上学,心里甜甜的,强柱则高兴得想哭,铁汉哥的儿子终于读上书了。
聪明的俊波非常争气,上学第一年就考了全校第一,闻讯赶来的强柱捧着那张“三好学生”的奖状看了好久,嚅动着嘴唇半天说不出话来,兴奋地举起俊波转圈,叫着笑着:“咱波仔有出息喽,柱子叔以后可要沾光喽!”。不料俊波忽然哭闹起来,死活不让强柱碰。
“咋了?叔弄疼你了?”强柱吓了一跳,忙放下俊波。
“以后你别来我家,我不要看到你!”俊波小脸胀得通红,尖叫。
娴兰喝斥:“波仔,怎么跟你柱子叔说话呢?”
俊波又呜呜哭了:“石仔说、说他不是我叔,还说……还说你们偷偷觉觉,我不许他跟妈妈觉觉,呜呜……”石仔是牛婶孙子,小孩子以为所谓大人觉觉就会霸占他睡觉的地方,所以俊波不愿意。
娴兰的脸唰地红了,一巴掌掴在儿子面颊上,自己心疼得直掉泪。强柱沉默了片刻,轻声说别打孩子,就转身走了。从那以后,强柱就没当着俊波的面在娴兰家出现过。每月发工资,他把钱装信封里,乘俊波上学匆匆回村里送给娴兰,立马就走。地里有活,他直接下地帮忙干完活就回厂里。
我这是为凑征文热潮,没赶得上第一炮,咱这是“二炮”,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