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联合鼓足了勇气要去村长家找，就是二傻不去，他也要去找。敬老院都盖起来了，为什么不叫我们去？
　　 那天，他抿着脸上的汗对二傻说时，声音都是那么冲，那么亢奋：“你，你去不去找——他们不要我们啦？！”
　　 二傻死了九十高龄的老娘有段时间了，他正在灶台上忙活。“你……等着，我和你一块去。”
　　 大联合转念一想，这辈子他和跟屁虫一样，还是甩了他，自己捞个清静，说，“这么晚了，我明天来喊你。”
　　 二傻答应着。他不知道大联合这一次骗了他。二傻的娘也傻，脏兮兮的，到二傻的屋里就闻到一股臭味。当年，发放救济的领导说：“是那股上了年纪的老人味。就是长时间不浆洗的衣服味儿。”大联合和他臭味相投，融汇在一起，当然闻不出什么特殊的味道。一直以来，领导发放救济款救济物资，都是组长领着，很少进他们的屋里。
　　 二傻有时嫌弃娘脏。他看到铁锅里翘起来很久的干粮锅巴有一指厚，黑黑的，就拿着铲子刮。那次他放羊回来竟然用力大了点，把锅刮出了一个窟窿眼儿。妈妈拄着拐，笨笨咔咔地找组长，她像老牛反咀一样，搓着豁牙子说：“不好了，二傻——把锅铲瓣了！”
　　 组长说，“拿钱买一个安上不就得了？屁事也找我？”
　　 “钱——钱——没钱。”她知道没钱找组长要。二傻妈就是因为傻，曾经被一个土匪祸害，土匪问，“你家人呢？”二傻妈说，“我没家人。”土匪说：“我就是你家人，我养你。”土匪动她她竟然打土匪，说土匪往她身上插刀子。土匪害怕了，就跑到山里。她追出来就报告工作组的人了。她后来就憋着屋里，老想着那难受的滋味，越想越一种傻样。后来，工作组的人奖励她一颗大红花。她抱过来搂过去的睡一个夏天。不到一年她便生下了大傻。大傻弱智，傻妈就把他掐死了。她结结巴巴地在高级社的治安人员面前说：“大傻子，大傻子——差点要我命！”治安的拿傻人有啥办法？踢她一脚：“真是傻子！”就放了她。那年成立互助组，一个外乡人领着一个弱智儿子来到他们村。大家一撮合，就让那孩子娶了二傻妈。那人教育有方，二傻妈生下二傻便知道好好伺候儿子了。
　　 冬日虽然冷了许多，村在年根就派了人来，说：“联合，这数九寒冬的，就不要去山里打柴了，森林绿化还管不过来呢，一会，三轮车拉两顿煤来，找个地方盛。”
　　 大联合嘿嘿一笑，用手摩挲一下黑皴皴的脸，他的脸是小时候看炒炮药的让炮药呼的。问领导：“我们——我们不去打柴，不去放羊，哪有零花钱啊？那个二傻，你们也给送煤了？”
　　 领导说：“组长去办啦——以后，村敬老院盖起来，你们就享福吧。”
　　 “啊啊——是吗？”大联合挓挲着手丫子，下意识地瞅瞅，那个黑皴啊，不好意思地放下了。
　　 大联合想到了老搭档一辈子了，继续问：“那——二傻也去吗？谁伺候我们？”
　　 “当然了，都一样的。”
　　 “比如——”大联合挠挠光头，顺着头皮上掉下一些黑屑，掉进油腻的领口里，和里面肉皮上的湿混合着，说：“夜里有人拿尿壶吗？”
　　 当然有了，清一色的服务员。大学生！
　　 “嘿嘿——嘿嘿——”大联合转圈圈，“我——我——”他的脸憋红了，“我可不去——”
　　 “你——死老头子，想啥呢？”领导擂他一拳。“一会来煤了，找地方放！”
　　 大联合想起人们经常和他开玩笑，哪家有个寡妇，哪家的女人离婚了，问他要不要？他脸憋得如紫猪肝，就是嘿嘿笑。在生产队那会，总是没有机会接触队里的女孩子，还有那些叽叽喳喳的知青。队长安排活，总是安排他和二傻在一起，给生产队放牛，放驴。花哨沟里就他们两个五保户。
　　 当时的山坡上，草长莺啼。由于雨水多，青石上时常就流下潺潺的发光体。大青牛和灰毛驴们在石洼里饮够了泉水，顶着炎阳，用尾巴抽着屁蛋上的苍蝇上山了。山野里，荆条肥沃，浓浓的拔着窜子疯长，挺着一朵朵紫色的小花。驴们牛们专往深荆条里钻，它们被燥热的太阳和蚊蝇们弄得身上太痒，它们要用深柴草解痒，并且俯下头，啃苔藓上长出来的嫩嫩的羊胡子草、鸡爪子草，还有一些弱小的老牛筋草。
　　 它们吃得带劲不说，二傻和大联合坐在凸起的山石上，嘿嘿笑着，光着膀子，各自抓着青布单衣里的虱子，咯吱吱咬衣服的褶皱。二傻猛一抬头，发现山冈上的牛不见了。
　　 吓得二傻跳起来：“花牛……花牛……哪去了？”
　　 大联合也站起来，把衣服扔在石头上，四处撒目。然后，就憨憨地说：“二傻，去找，走。”
　　 二傻正瞅着驴们牛们，伸着两个大黑手掰手指头，差数。他不识数，他不知道牛几条大腿。他只知道牛的颜色。
　　 这时大联合已经光着膀子钻到了荆条林里，原来，花牛钻到柴草最深处，伪装了起来。“找到了——找到了——”大联合高兴得抹黑炭头的汗，忽然，“嗡——”的一声，他知道不好，掉头就跑。让一群马蜂把他好一顿蛰。大联合就三天没上工。
　　 二傻也不去了。队长问二傻：“人家让马蜂蛰了管你屁事？”二傻说：“放牛，我……没伴……”
　　 二傻去山里采一种叫塔松的植物，给大联合后背和脖子抹，大联合疼得嗷嗷叫。大联合说，“你快去放牛吧。”二傻说：“我等你……我没伴。”
　　 秋后，收割完了后，大联合拿着镐头铁锹就去山地挖老鼠洞。二傻走过来，“大联合，怎么……挖粮食……不喊我——你等我……”
　　 一会，二傻扛着镐头来了。大联合说：“你和我凑得什么热闹？”
　　 二傻说，“谁让我们是朋友，我要个伴。”
　　 大联合说：“老鼠洞里的粮食太少了，自己挖自己的。”
　　 二傻挠挠头皮，“不……我和你作伴挖。”
　　 大联合说，“好吧。你使劲挖，我歇会。”就坐在后面的田埂上。
　　 过了年，种地。他们还是被队长分在一起。他们有的是力气，但只有干笨重、笨拙的活。生产队照顾他们，他们两个在扶犁铧的后面拉簸穑，盖土。刚刚下过雨，土很黏的。二傻还假装明白地，让大联合甩甩农具上的土。
　　 大联合说：“二傻，我比你明白，粘多了土，沉。”
　　 田地包到各户了，该出去打工的打工，闲下了二傻和大联合。村里让他们两个人去敬老院。大联合笑了：“村长啊，我……我忒小吧，还不到五十啊——”
　　 二傻也随声附和：“我……我也忒小。”
　　 大联合说：“我们还有一块五保户的地呢。”
　　 二傻说：“是……组长把我们的地分在了一起。大联合不种，我还得种。”
　　 大联合说：“谁说我不种？”
　　 二傻说：“是，是，我们一起种地。”
　　 没几天，村里便鸡鸭成群，绵羊“咩咩……”地叫。
　　 大联合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现在和二傻合种那点地，肯定是打不了几斗米了。年年吃村里给的也不得劲，再说，自己手头也缺少零花钱了。他突然想到了养羊户身上，他们不需要羊倌吗？第二天，太阳还在懒散地睡觉，大联合就敲开了养羊户的门。
　　 养羊户主人说，“大联合，事情是个好事情。只是你一辈子都和二傻形影不离的，我怕这个活交给你，他也来争啊？”
　　 “他怎么会呢？”
　　 “那好，他要来争，你就和他合伙。你们分工钱。”
　　 远处，晨起的麻雀叽叽喳喳地在林梢叫着，扑棱棱飞走时，二傻抱着膀，嘿嘿地笑着凑了过来。他一边迈着大步一边问：“大联合，又想啥……好事啊……”
　　 大联合嗨一声，这个二傻。
　　 二傻瞪着眼：“大联合……有好事，不，不想着我……那年——”
　　 他又要说那年，大联合堵住他的嘴对养羊的主人说，“你看看他，还傻子呢，就记得那瓶子酒了。”
　　 是那年，队长让他们二人掏井，井下水凉需要喝酒，二傻一口没舍得喝，都给大联合了。
　　 养羊的主人说：“我就知道你会来。大联合，你算躲不了，这辈子二傻跟定你了。好，我再给你们每月加二十元钱，以后，羊下羔子多了，我再给你们加钱。”
　　 大联合和二傻一早一晚侍弄土地，余下时间放羊。两个单身汉配合得一直很默契。
　　 各家各户的牛马都圈养了。只有羊一直在山上放。羊把山里的植被破坏得一片狼藉。很多绿油油的青山几年光景就光秃秃的毫发全无。国家林业部门下令禁止在山中放羊，从此，大联合和二傻失业了。
　　 二傻和大联合坐在院外的大树根上互相对着傻眼，看了好几天。人们过来问他们，他们只是傻笑。最后，村长说：“大联合，二傻，这样的政策好啊，你抬头看看山，才几天啊，就新鲜了？要不然，都让羊啃完了。”
　　 大联合听到村长夸，他不好意思地挠头。
　　 大联合又在想辙。那天，整个一夜的大风都没有停。他早晨一醒，大风就把他的一扇大门刮得框框响。他以为二傻来了，穿着衣服说，二傻啊，你不能消停吗？
　　 打开那扇黑铁门探头往外一看，什么也没有。白茫茫的风沙，差点把他的眼睛迷了。他无意间瞅到天空上，远处村里规划盖的二层洋楼上，有个白色的东西飞来，像个大飞碟，他刚要躲，正好砸在他的脸上。那个白色东西很轻，在亲密接触他的脸之后，打了一个旋又飘走了。那东西是泡沫的，是装修二层楼用的苯板材料。
　　 大联合“哐当”一下，关上大门回转，院落里又随风飞进来一块塑料和一张纸壳。在墙旮旯打着转。
　　 大联合还没有进屋，眼望着风吹到院落的垃圾，一下子就想到了，我闲着也是闲着，去捡破烂。
　　 他就吃口饭，推着他的两个小胶皮骨碌的破推车，来到那片新建设的楼区。
　　 刚刚到街上，二傻迎面跑过来。“大联合，有啥……好事……”
　　 大联合白了二傻一眼，哪都有你？虽然大联合那么说，半辈子了哪次事情都没离过二傻，和他分开觉得心里不得劲，浑身不自在，就像衣服里招了虱子一样抓耳挠腮地痒呢。大联合嘿嘿一笑，“走吧，跟我去捡破烂，换钱。”
　　 二傻没说什么，跟着他去楼区。村规划的楼房已经近尾声了，装修下来的破烂多，都是个人家的。大风一起，刮得到处是碎泡沫，纸壳。泡沫轻，装满满一推车，也卖不了几块钱。走到楼下，村民一看是他们捡破烂，就喊他们，把该自己卖的，扔给了他们。
　　 有人一指：“大联合，二傻，你们看看那片空地——”
　　 大联合说，“那是啥？”
　　 二傻傻笑：“什么也没有啊，是大风……”此时，刮黄了天的风在那里肆虐！
　　 那人说，“你们明年的家。”
　　 “什么啊？”大联合不懂也没多问，急忙和大风一齐抢着纸壳，矿泉水瓶子，往推车里装。有一个矿泉水瓶子刮得嗖嗖跑，二傻就迈着大步追。二傻长了两只大傻脚，步子迈出去足有一米二。他猫腰追，大风差点把他搡倒。抓在手后，嘿嘿笑，嘴里全是沙尘了。他们出了一身臭汗，拉到了废品站，卖了十七块二毛钱。大联合分给二傻九块钱，自己留一少部分。大联合和二傻相处，从来不把二傻当傻子，从来不亏待二傻。
　　 第二年那片空地果然耸立起了一座高楼，不在楼区内，和楼区外面的学校，锅炉房接壤。大联合听着村人说话，才想起捡破烂时听到的话，那里是他们的家啊。是村给孤寡老人盖的敬老院。大联合听说后，就整理衣服，浆浆洗洗地等着。完了，刚刚跑到二傻家报信，二傻听说了，也往他这里跑。很多年，二人相处得和一个人似的。想到那天组长说起大学生服务员时，大联合又不好意思地一笑。老了，老了，让陌生女孩子伺候，多难为情啊？
　　 可是，等了一冬一春，却没动静了。大联合着急了，他扒拉着沙棘林翻过那道山梁，要去村长家问问。
　　 村长说，“大联合，你不要急。敬老院里面还没装修好，我们现在还在招聘服务员，道德素质不好的大学生我们是不要的，对待老人嘛，一定得像样的，好样的！”
　　 大联合脸一红，“是，是啊。”
　　 夏初，大联合和二傻携手共赴敬老院。起初，没有把他们安排在一个屋，后来，二傻哭唧唧地说：“我……和大联合是老伙计……我睡不着……”
　　 “怎么睡不着？你们白天不是天天见面吗？”
　　 “没有他在身边……我睡不着……”
　　 就把他们调换一下。大联合和二傻住一个屋。
　　 当时，大联合没和二傻住一个屋，心里也很不是滋味很不爽呢。住在一个屋了，大联合突然觉得有种异样的感觉了，这要有一天，我们撒手了，不定谁就把谁坑了！
　　 服务员把崭新的床被给他们铺好，第二天，大联合就打小报告说：“服务员，二傻的被子又该换洗了，一股臭味？”
　　 “什么？”服务员说着，就趴到二傻的被子上闻，“没有啊？”
　　 “怎么没有！有！”大联合和服务员争吵起来。把服务员气得跑出去了。服务员一走，大联合仗着他个子高，砣子大。揪住二傻的耳朵就往外面拖。二傻“哎呀哎呀……”叫着，用一双洗得干净的手抱住头。服务员大喝一声，上去把他们扯开。
　　 二傻呆了，木了，闷着。眉头蹙了一个大疙瘩。
　　 后来，大联合接二连三地告状，和二傻找别扭。在外面晒太阳，看人家老头们下棋就欺负二傻。二傻实在忍不住了，就撅着嘴反抗。还是老伙计呢，这么欺负我？二傻不服，就告诉服务员。服务员劝着，大家要互相关心，要和谐。大联合不但拿服务员的话当耳边风，还对二傻变本加厉。人一到老年，都会这样？服务员万般无奈，就把二傻调出去了。
　　 二傻离开大联合又睡不着觉了，天天哭。
　　 一天，服务员慌慌张张地跑过来吼：“哭哭哭，二傻叔，让你哭个够！”
　　 二傻不哭了，抬起头。服务员一拉二傻，“走啊，联合叔快不行了，正要拉着去医院抢救！”
　　 二傻大步流星地跑到邻室，抱着正往外推的大联合就哭开了。
　　 大联合睁开眼，溢出一滴泪：“你真傻啊，我烦你，嫌弃你，你还想我啊！”
　　 大联合死后，二傻不吃不喝，不言不语。没过多久，他就找他的老搭档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