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小梅在脸蛋上掐了一把，我这是不是做梦呀。
　　 小梅带着单子给母亲去药店拣药，没想到会在村口黄土路上意外遇到一群鸭子。打娘肚出世长这么大，小梅从没见过这么多鸭子。简直多得数也数不清。它们就像一队远征的兵士，密密麻麻，顺着弯曲的黄土路朝空旷的田野走来。
　　 小梅怔怔的让在路边，看着鸭子蹒跚着步伐，一摇一摆从身边过着。
　　 不知这些鸭子从哪个角落钻出来的，这么突兀地出现在小梅的视野里，就像是从天上空降下来的一般。它们不急不忙蛇一样往深秋的荒田而去。田园间，淡淡的山岚如轻烟游荡。小梅踮起脚跟都看不到鸭群的尽头。在这个长长的鸭群末尾，小梅见到了赶鸭子的人，那个叫阿远的年轻人。
　　 黄土路的拐角处，阿远手里举着一根乌黑锃亮的竹竿。竹竿就像魔术师手中的魔棒一样，指到哪儿，鸭子就走到哪儿。这个赶鸭子的人准不一般，能让鸭子这么服服帖帖。小梅天真地发想。
　　 阿远的身板很结实，看上去脸色跟鸭毛一样，麻灰。他动不动就喜欢匍匐在鸭群里，观看鸭子屁眼下坠的幅度。鸭子屁股垂在地上，禁不住要下蛋的样子，好像还害羞。鸭子纷纷欢畅叫着高扬着头走拢来，团团围住他，就如都有什么好事争相对他倾诉。阿远整个身子淹没在鸭群里，脸上身上沾了泥巴，还有鸭屎，真难以分辨出他的人身来。
　　 小梅好奇地看着阿远和那一群鸭子。
　　 秋阳下，远看去她就像地里刚长出来的一棵小白菜，紧紧地，欲生发的样子，一掐就能出水。在这样长而空闲的季节，她原本可以跟父亲出去打工。正在要动身的时候，没料母亲病了。她只好陪居在家护理母亲。
　　 原野里，旱田水田相间毗连，显出收割后深浅不一的禾根，稻草垛子随处可见。三几只山地黄牛正埋头啃嚼旱田里新长出的浅草，尾巴悠闲快乐地展动，暖暖的阳光抚摸着它们。
　　 只见阿远憨憨地笑着，把玩那根长长的竹竿。竹竿顶端用铝丝牢固着一个三角形的小铁铲。他发现一处干田中央遗落有一些稻穗，便挥起竹竿，轻轻铲起一小撮泥，往那地方一抛，泥巴便画了一道弧线准确落在那里。鸭群就一窝蜂扑过去，把那地方粮食觅得一颗不剩。这一切深深吸引小梅眼睛的方向，追出很远，她还舍不得把目光收回来。
　　 这是怎么回事呢？小梅问。
　　 就这么回事啊。阿远笑着说。他脸上写着青草般的俏皮。
　　 太阳快要下山的时候，阿远把竹竿往田埂上一插，鸭子就安分地在水田里觅食，不越田埂半步。有的一时兴起，还亮开翅膀扑腾腾飞几下，动作十分优美地先滑翔一段距离，再慢慢降落在水面上欢畅嘎叫几声。但它们的飞从不出田埂，是不会飞远的。鸭子不是鹰，纵使有翅膀，也注定它们不能像鹰一样在高远的天空飞翔。
　　 不一会，不知阿远从哪里扛来了一只鸭棚。棚呈半圆筒形，顶是用粗篾晒簟绷的，遮荫蔽雨，内里的直径恰巧够搭一张简易的床，被子炊具一应俱全。这便是阿远的全部家当，蛮轻便的。
　　 阿远扛着家行走，鸭群到哪儿，他家便安顿到哪儿。
　　 二
　　 尽管梅山这地方是丘陵山地，但那山势蜿蜒到小梅所在的村落时，却成了一脉阔大的田垅，且浸冬田居多。放眼望去，秋收遗落下来的谷粒穗子时时可见。往些年，一到秋天收获季节，就不断有人背着篓子捡谷粒穗子。现如今农村的劳力大多出去打工了，剩余在家的人地里活都忙不过来，没人稀罕捡那东西了，反正粮食也不是很值价。于是，田地上遗落的那些粮食就任由日晒雨淋，以致腐烂化成了黑黑的泥土。
　　 阿远选择这个时间把湖鸭赶到梅山这偏远僻静的山地田垅里来放牧，似乎是经过精心策划的，他算准田野里遗落的那些粮食正好利用来做饲料喂鸭。
　　 那群鸭子一字形排开去，从这块田到那块田，就像梳子依次把那些遗落的粮食篦得一粒不剩。水田里的泥鳅虫子之类还来不及冬眠，也便悉数做了鸭子的美食。鸭子吃了这些活食，自是体格健壮毛色油亮，更见精神，下蛋率特别高。阿远每晚能收捡一担鸭蛋。
　　 湖鸭下的蛋枚数肥大，晃着滋润的亮光。鸭子吃食丰富且运动量大，那蛋营养也就特别丰富，挑到市面上，就是不买的人也凑热闹选上几个回家做咸鸭蛋，或蒸上少许石灰，味道均是透鲜得很。所以，阿远的鸭蛋从不用发愁卖不出去。
　　 甚至有那疲沓的湖鸭一边觅食一边等不及把蛋下在水沟边旱田里，或者浅浅的簑草丛中，白白的一团，极耀眼。第二天，小梅顺着鸭群路过的地方寻找，居然也能捡到一些鸭蛋。更高兴的是她妈妈吃了这些鸭蛋，气色上竟出乎意外地转好起来。
　　 阿远把鸭棚安置在一块背风开阔的旱田里，随便弄两片石块架起来就成了灶，接着他便生火做饭，炊烟便恣意在野外升腾。
　　 鸭棚距小梅家并不远，推开窗户就可以看得见。逆风的时候，那歪歪扭扭的炊烟飘进了她家的窗户，渺渺地，闻得着呛人的气味。
　　 阿远的饭菜挺简单，菜一般就鸭蛋，或煎或炒，要不干脆打荷包蛋，都是百吃不厌。当然，闲得恁是没事时，他也抽空去湿田里抓些泥鳅黄鳝之类的水族改善伙食。只要鸭群听招呼，日子又这么悠长，他想做什么就可以随意做什么。
　　 小梅亲眼看着阿远津津有味的生活，神往不已，天底下竟还有如此这般的活法，她是不曾想到的。她趁阿远没注意，偷偷操起他的竹竿，学他样子赶那些鸭子。她一挥竹竿，鸭群就像受到了极大惊吓，纷纷乱跑乱飞，不成章法。有几只掉进地穴去了。地穴里是一条地下阴河。在梅山，这样的地下溶洞到处都是。掉进去的鸭子显见是找不回了。小梅局促不安，连忙说：对不起，对不起。
　　 没事啦，往后再不要轻意去碰我的竹竿啦，赶鸭不是你想象得容易。阿远安慰说。
　　 见阿远这么大气，小梅愈加惭愧。她看着自己日渐隆起的胸脯，不敢挺起胸膛走路，怕别人拿眼睃她，特别是一些不安分的男人，动辄就直勾勾盯她胸脯，似乎硬要瞧出她的胸脯到底长出了什么才收眼。母亲看着她勾着背含胸走路的样子，开始以为她哪里不舒服，就关心地问她缘由。她回话说没哪里不舒服。母亲后来毕竟不安心，想了想又追问，是怕羞么？她就不做声了。母亲就知是怎么回事了，开导她，犯怕什么，女人的胸脯是要隆起来的，你看哪个女人没有胸脯的啊。不用犯怕。
　　 梅山的村庄虽然大，但也经不起这么宠大的鸭群折腾，那些遗落荒野的谷物一个星期就被鸭群逐个梳理完了。没食可觅了。该到别处觅食去了。阿远的鸭棚不知道什么时候撤离了。那天，小梅起床，和往常一样习惯性朝窗外一望，发现不见了鸭棚，心里猛地一空，像拔出了一只萝卜，一时生满了无边的怅惘。她一口气跑到一个高坡上瞭望，四周都没有看到鸭群的影子。
　　 母亲稍微运动便气喘，虚汗如雨。眼看着她的病情一天胜似一天，往后，还到哪里去找到这么好的鸭蛋呢。那鸭蛋简直就是治病的神药啊。小梅眼里渐渐浮起一层迷茫的薄雾。
　　 三
　　 没了鸭蛋，母亲又想吃，无奈，小梅只好用鸡蛋代替。不料，母亲一吃就吃出了鸡蛋的鸡屎味，说这不是鸭蛋，鸡蛋提火，于病效用不大，她不想吃。还说，小梅，你不要糊弄母亲。久病的人，难侍候，稍有不如意的地方就怨言满腹。小梅从没想过要去糊弄母亲，她找不到鸭蛋也是没法，母亲的话让她眼里噙满委屈的泪水。但她理会母亲，谁都不愿意成天躺在床上，足不出户。外面的世界无论阴晴，总归是看不厌的。她期望母亲早日康复，她也好早脱了羁绊出去打工。
　　 秋天就在这期盼中远了。听说小梅妈身体还没有康复，小梅父亲留在城里继续打工赚钱，毕竟看病是要花钱的。小梅只能和病在床上的母亲一起度日，枯燥乏味。小梅不禁抱怨：死阿远，躲到哪里去了，这么多天都不露面。
　　 这一天晌午，太阳很大，大得世界每一个阴暗的角落都温暖起来。趁着这暖和的天气，小梅帮母亲洗了一个澡，然后，她自己也想舒畅地洗一个通透的大澡。
　　 她正惬意地洗澡，忽听得屋外竟突然传来几声吆喝：卖鸭蛋——拖长的声音有些耳熟，纯粹外乡人的口音。她急忙打开窗户探出头张望，只见阿远挑着一担鸭蛋，正一边吆喝一边走远。阳光下他挑着的两筐鸭蛋就像两座金山，忽闪忽闪着光芒。
　　 这个阿远，真是神出鬼没。小梅很惊喜，冲口就喊：阿远，是你啊，等一下，我要买鸭蛋。
　　 听到喊声，阿远停足循声看去，看到小梅头发精湿在窗口一闪就不见了。小梅顾不及洗澡了，若是阿远又走丢了，还到哪里去为母亲买鸭蛋呢。她匆忙得来不及擦干身上的水滴，套上一条碎花连衣裙就下楼了。
　　 下去的时候，阿远早已坐定在路边一块砖头上等她，那满满的一担鸭蛋就摆放在阿远身前。他用手掌煸着脸上的汗珠，以期让那些汗水风干。
　　 小梅是一个粗心的姑娘。她特意下楼去买鸭蛋，竟然连盛装鸭蛋的任何器具袋子也忘记带，看上去倒像是一个瞧热闹的人。在阿远的鸭蛋担边，小梅窘迫极了。
　　 阿远打量着小梅，这个小姑娘几天不见，似乎越见漂亮了，湿得掉水的长发抚过脸颊，别有一番妩媚的韵味，大眼睛水汪汪地招人疼爱。长长的碎花连衣裙因为身上未擦干水而轻轻地粘在身上，包裹着她那姣好的身材，曲线玲珑的，煞是好看。阿远提醒她，就用连衣裙兜啊，这么长无妨的。
　　 没别法，只好这样子了。小梅就撩起裙裾下摆，蹲在阿远对面认真地选鸭蛋。选鸭蛋要看壳，壳有白壳的，有绿壳的。绿壳鸭蛋是鸭子活食吃得多才生下的，营养最丰富，照小梅读书时学到的知识是微量元素含量高。小梅选取的全是青一色的绿壳鸭蛋，她择了满满的一裙兜。
　　 她怕难于找到阿远，所以想多贮备一些，尽量能让母亲吃到病愈。那些鸭蛋压得裙子沉沉的，小梅用力往上提，随着鸭蛋的不断增加，裙裾也越提越高。坐在对面的阿远不经意就欣赏到了这样一副图画，两根白藕越剥越深，直到根部，满目凝脂似的肌肤，丰腴肥硕，恰到好处。阿远有些看得呆了。
　　 小梅选完了蛋，询问阿远多少钱。阿远却沉浸在想象之中一时半会没醒转过来。小梅循着阿远的目光看到了自己的形象，脸腾一下像玻璃掉落在地，如烈火般燃烧了起来。她双手捧住脸，鸭蛋全部像她的脸子一样砸到地上。鸭蛋一着地就碎了，哗哗地糊了一地。小梅发疯了一样跑回家，嘴里咒骂着：阿远，死阿远，你看什么？你看什么呀！
　　 阿远恍过神来，慌忙应着：我没看到，我什么也没看到。
　　 四
　　 门是“啪”地一声被小梅冲开的。小梅跑回家扑倒在床上嚎啕大哭，眼泪把被单洇湿了一大块。
　　 她母亲不知女儿遭遇了什么样的灾祸，刚出去时还好好的，怎么一下子就变成了这般场面啊！她神惶神恐，在床上急声惊问：小梅，怎么了？是谁欺负了你？
　　 无论母亲怎么样催促，小梅都难于启口，磨蹭半天，才泣不成声说：是那个赶鸭子卖鸭蛋的人。
　　 母亲知道小梅这些天为了买到好鸭蛋伤透了神。母亲喜欢吃鸭蛋，没想前不久听到一种说法，说市面上出现了一种人工蛋，不是鸭肚子下出来的，是机器做出来的，形态和鸭蛋一模一样，真假难分。现代社会真是发达了啊，竟然连鸭蛋也可以仿真。母亲是断不敢买市场上的鸭蛋了。及至小梅把那些在溪涧田埂边捡到的鸭蛋带回家，她还以为是假的，险些扔掉，后来经小梅一说才放心吃了，没想一吃竟收到了意外的效果。
　　 真难得小梅一片孝心。一个卖鸭蛋的外地佬，竟然敢欺负她的女儿，她气愤不过。虽然全身虚弱乏力，但她还是强打精神拄着拐杖下了楼。她缓缓穿过楼梯上的阳光，楼梯转角处久久可见她慢慢转过的身影。她艰难的咳嗽声在楼梯间不时回荡。
　　 母亲下楼的时候，阿远还没走。他还在他的鸭蛋担子旁边走来走去，无所适从。他隐隐觉得如果不向小梅说明白点什么就此离去，就会心有不安，所以他一直老实地等在那里。树影斜斜地附在他身上，把他的影子拉得很瘦，很长。
　　 不知是怎么了。一大早他就把鸭群安顿在一个大大的田垅里，然后挑着先天的鸭蛋乘车去赶场，没想到半途那小三轮车陷入了路边的一块水田里。那小三轮车陷在田里推不动又退不了，与人怄气似的，像钉子一样嵌在那里。司机只好把货物卸掉，再花钱请来附近的农民，好不容易用扛杠将车抬了出来，可是那田老板却说车把他的田损坏了，要赔偿。司机说是空水田又没长庄稼，要赔的是什么，就这样两人扯上皮了。并且，看情况也不是一下子就完事的事了。
　　 这时太阳渐渐西斜，场是肯定赶不上了，赶场的人这时分早已散了。阿远只好挑着鸭蛋担子沿途叫卖回家，不期摊上这档子事。
　　 母亲老远见到阿远，就声讨：小伙子，你一个远乡人凭什么欺负我家小梅？
　　 没有，没有啊……阿远嗫嚅着说。
　　 其实，母亲也弄不清阿远究竟是怎么样欺负了她家小梅，她说如果你还有良心就与我上楼和小梅当面说清楚，现在她正要死要活地哭。
　　 阿远跟着母亲上得楼来，果真看到小梅哭疯的样子，大生怜惜，不知说什么好，但他对母亲说：伯母，我刚才见你上楼那么吃力咳嗽，细观又现脸色潮红，可能是肾虚所致，症状是咳嗽，腰痛，大便燥结，体弱无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