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不知今年交了哪门子好运，没有什么文化的老刘一家却有两个“文曲星”下凡：儿子刘冬考上了市里面一所中专学校；女儿刘红考上了县里面的重点初中。这好消息给他们一家带来了欢乐，但同时也带来忧愁。因为这是个没有什么经济来源的家庭。儿子读中专要四年才能毕业，女儿读三年初中，之后还要考其它的学校，接着又要个三四年。像他们这样的世代农民，单靠种粮食，哪里供得了两个儿女上学啊。老刘夫妇没有办法，只有唉声叹气。这一切，女儿刘红看在眼里，想在心里。她知道，爸爸才四十多岁，可额上已布满了不少皱纹，头上也星星点点地有了一些白发，背微微地有点驼下；妈妈也一样，为了这个家，勤苦劳作，把一切心思都放在了儿女身上。
　　 突然一个想法升上了刘红的脑际：“难道我不可以自学，在家里学习也是一样的。这样一边帮轻爸妈，一边还可以读书。农闲时可以去上山砍柴卖，或寻找名贵药材，也许能卖个好价钱……那样的话，哥哥就可以安心地读书了。”刘红为自己的想法感到高兴，觉得家人一定会同意和支持自己的。于是，就在他们一家人吃晚饭的时候，刘红说了这样一番话：“爸，妈，哥，我不想去读书了！”
　　 “为什么？”
　　 他们三个人几乎是异口同声，目光关切地望着她。于是，她就把那个想法讲了一遍。听她说完后，他们都沉默了。他们于心不忍，因为这样就会断送了她的前程。但是，除些之外，还有更好的办法吗？借钱？现在农村里谁家富裕？谁会有钱借给别人？老刘想到了他的妹妹，但他妹妹家也有几个孩子要上学；他又想到了大侄子，大侄子虽开着一间店，但总是在人前哭穷，说没有钱进货。这事，还是得自己！
　　 老刘夫妇依然是唉声叹气。
　　 刘冬望着妹妹，泪水朦胧，鼻子发酸。他拉过妹妹的手，用力地握着，颤着声说了一句：“小妹，你一定不要忘了学习，毕业之后，我一定要好好帮助你！”
　　 刘红用力地点了一下头。
　　
　　 二
　　
　　 出船偏遇顶头风，积劳成疾，昔日可爱活泼的刘红，如今竟病恹恹地躺在床上。这个样子已经有四五天了。她明显地瘦得多了，还咳嗽。做父母的看着心痛。老刘不住地抽烟，他的妻子则不停地抹眼泪。
　　 “这样下去可不行。还是叫刘星来看一下吧？我怕时间一长，孩子她……”做妈的瞅着身旁的男人，出了一个主意。
　　 “看来也只好如此了。”老刘一边叹息，一边就走出门去。
　　 那个唤做“刘星”的，原是大队卫生站的赤脚医生，现在虽然私人可以挂牌开诊所，但他家境不怎样，无法跟别的旧同事那样神气活现。他的好些医学书尘封在箱底下，许久都不去翻了；有的呢，则放在厕所里，当手纸用了。生活压得他抬不起头来，每天都要头痛地想些办法，如何养活老婆和孩子。他麻木的神经，也许只有钱才能激起他的兴奋，振作他的精神。
　　 离刘星家越来越近，老刘的希望就更迫切了。他的心突突地跳了，似乎女儿的病能否治好，就在于这一趟的成败了。
　　 “这么差的成绩还想去读书！不要把钱浪费了！”这是刘星的声音。接着便传出一阵孩子的哭声。这应该是刘星的那个淘气儿子了。老刘觉得有点扫兴，但为了女儿，他不得不走上前去。
　　 “阿星，孩子是不是太小了点，才十来岁……”老刘一边说话，一边就进了这家人的破旧房子里。
　　 “你来了？——唉，家穷，有什么办法？！孩子又吵着要读书。哪个不想自己的孩子多识几个字呢？”
　　 “是啊，我家阿红也一样，考上县重点初中都没有去，”提起女儿，老刘的心一阵酸痛，他强装笑脸，甚至有点奉承地说，“你有钱的话，还不跟他们那样，开间卫生站什么的。”
　　 “那是当然。——你找我有什么事？”
　　 “你得闲不得闲，麻烦你去看看我家阿红，已病了几天了，那天砍柴回来，感觉头晕，就躺下休息，谁知……”
　　 “该不会有什么要紧吧？”刘星一边说，一边拿眼瞟着老刘的手。
　　 “麻烦你……”老刘不知道刘星是什么心思，由于走得匆忙，心中了也急，结果连个红包也忘记包了。因为现在时兴这个！
　　 磨蹭了一阵，刘星才不大情愿地挎着药箱跟着老刘去了。
　　 刘星给刘红把脉，听诊，然后开了一个药方，叫老刘如此这般地嘱咐一番，说过几天就会好的。老刘夫妇十分感激，一定要刘星吃了饭再走。这回他们没有忘记给他一个红包。
　　 可是，刘红的病并未见好转。
　　
　　 三
　　
　　 村中来了个问仙婆。听人说，这人说话灵验，还说不灵不收钱，而且还会治病。老刘妻征求老刘的意见，无奈之下，只好由着她的主张了。
　　 无论用什么方法，只要能把阿红的病治好就行。
　　 这天，老刘妻终于把那个问仙婆请到了家里。老刘的脸上竟然露出了一丝欣喜，仿佛又见到了女儿天真活泼的模样。
　　 “取一筒米，两根香，一只鸡蛋，一根黑线。”问仙婆吩咐。老刘他们自然一一照办。
　　 “你们俩出去一下，不能偷看，否则不灵。”
　　 老刘他们两个出去以后，问仙婆把门关上了，而且从里面闩住。老刘他们只听到里面面有一些响动。他俩虔诚地背向着门，他俩把一线希望寄托在这个问仙婆身上了。
　　 门开了，问仙婆给了他们一包东西，说：“这是上天赐给你们的，连鸡蛋一起煮了吃，过几天就会好起来的。”
　　 老刘两个千恩万谢地塞给她一个红包。
　　 “很快就会好起来的。”问仙婆走时又说了一句。
　　 可是，刘红的病情依然不见好转。
　　
　　 四
　　
　　 有一天，刘星来到老刘家，对老刘说：“看来，不送大医院恐怕不行。”
　　 是啊，再拖下去可不是办法。病延误久了难治，这谁都知道。大医院里医疗设备齐全，医生医术也高明。但是进大医院，就意味着要花一大笔钱，最起码都要一、两千块钱吧。可是这钱从哪里来呢？除了借之外，别无他法。
　　 老刘又想到了他的妹妹。上回读书没有找她，这回是人命关天，想必能借到吧。他的妹妹，平时老在人前夸耀她的丈夫在广州开饭店，如何如何赚大钱。相信借个五、六百应该不成问题吧？当老刘向她说明来意后，她面露难色，说她丈夫已有一、两个月没寄钱回家了，现在家里买化肥都成问题。若在平时，老刘早就要转身走人了。但想到阿红躺在床上的情景，只能低声下气地哀求，也许就差没有跪下去了。磨蹭了一阵，妹妹才不情愿地从抽屉里取了100元给他。100元，能成什么气候？但总比没有的强。是多是少都只好收下。出了这家的门，老刘悲哀地摇了摇头。
　　 他转而想到了大侄子。大侄子开了间杂货店，生意不错，但他人前总说没有钱进货。平日里见他开部摩托车，飞来飞去，甚是威风。当老刘开口说时，大侄子没好气地说，你上次借的阿冬交学费的50元都还没有还呢。老刘说，这钱不是不还你，而是暂时没能力还，得过一段时间。只听他的大侄子咕哝地说，我到韶关进货，还是向别人借的钱，哪有钱来借给你？看来没有通融的余地，这一趟算是白跑了。唉，求人真是难啊！这种人，平日里说得比蜜都甜，一到紧要关头，便紧箍钱袋，一毛不拔。
　　 到信用社去借吧，利息高也不管它。还是救人要紧。不料，信用社的人说，现在用房屋做抵押已经不行了，信用社担心老刘无力偿还，不肯贷给他，一定要他找个人来担保。可找谁来做这个担保呢？哪个又肯来担这个保呢？亲戚一个两个都是那个样子，找旁人就不用说了。老刘挪动沉重的脚步，失望地离开了信用社。
　　 怎么办？卖猪卖鸡，甚至连备的棺材木料也卖了去，尽管如此，离那个数目还差天远。现在的医院，没有钱是进不了大门的。
　　 为着借钱，老刘几乎连腿都跑断了。为了女儿，操这点心又算得了什么？
　　 怪不得人们都说，有钱的钱抵当，没钱的命抵当。女儿在死亡线上挣扎，做父母的心都要碎了。
　　 尽管如此，刘红还是请求父母不要把自己病重的消息告诉哥哥。因为哥哥知道了也无用，他也不能借到钱，倘若回家来探望她，一来一去，也要花费不少，而且会耽误学业，划不来。
　　
　　 五
　　
　　 自从入学中专之后，刘冬就很认真地读书。他常想起妹妹。她给了他多少支持，多少鼓励！每次信上，她都说家中一切良好，只希望哥哥努力读书。这样他就放心了。可是近来的信都写得很短，写也写得不那么有力。他似乎感觉到了一点什么。也许这报平安的信后隐藏着什么？这种不安的感觉越来越强烈。
　　 无论如何他都觉得要回家去看一看。
　　 回到家后，见到此情此景，刘冬黯然泪下。
　　 刘红见到了哥哥，甚是欣慰。她艰难地告诉哥哥，在家不要耽搁太久，延误了学业。不管她说什么，他都点头答应。
　　 就在这一天夜里，刘红再没有醒过来。
　　 一家人自是呼天抢地，肝肠欲断。
　　
　　 六
　　
　　 刘星正在吃饭，忽然听见不远处传来凄惨的锣鼓声和钹声。这是村里表示哀悼的一种特殊声乐：“咚恰恰，锵锵！”
　　 “哪人死了？”他漠然地问身旁的妻子。
　　 “老刘家的阿红。”
　　 “原来是她。”依然是淡淡的语气。
　　 “听说你医过她，还收过她家的红包？”刘星的妻子像不认识他似的瞪着他，下意识地坐得离他远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