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来不知道要如何去表达一份深埋心底的感情，也无法平静地从口中说出那些纠结又疼痛的心情。只能，用白纸黑字，写尽千言万语，道尽万千思念。让心，在那些挣扎与狂乱中幸福又疼痛。
　　 生命无常，或长或短，都无法抹去他曾经美丽的存在。而有的存在，无关生死，早已扎根心灵深处，流淌于日夜奔涌的血脉，温暖相随。这温暖，是爱，是怨，是念，是憾，更是呼唤，是忏悔。
　　 你离去后的四千多个日夜，我将所有的心情默念成寂静的诗行，在幽深的暗夜，在午夜梦回，在似曾相识的场景里，慢慢地读，读给你听。纷飞的泪，由温热降至冰点，你可曾看到，我无力回天的痛苦表情？
　　 清明将近，住在心中的思念开始沸腾，我迫不及待地盼着那天，来到你的坟前，为你焚香祈福，陪你太久的孤独，恰如我小时候盼你下班回家的心情。你知道，女儿生性寡言。多年后的今日，我仍然只能以这样的方式，向你诉说。
　　 其实，我从来不曾忘记。而你，也从不曾离开。你一直都在提醒我，生命中那些命定的承受，即使苍白，亦要如花盛开。
　　 ——题记
　　
　　 我不知道该如何写你。你，如此普通，没有才华横溢，也无显赫家世，如空气一样平静地存在。可我知道，你是这个世界上最爱我的人。
　　 无数次问自己，什么时候最想你？难过的时候，疲倦的时候，无助的时候，或是触景生情的时候……其实一直都想你，只是不敢说。
　　 公园里，花样的女孩挽着父亲的胳膊散步，有说有笑，不时投以对方会心的眼神，不言而喻的幸福如春风般在空气中弥漫开来。眼前的一幕，明明是温暖的，却刺得心微微地疼。
　　 虽然，我不曾如此亲昵地陪着你散步，可也曾被你当成手心里的宝，也曾感觉到如此幸福。只是，你心甘情愿地给，当时少不经事的我也接受得心安理得，甚至以为这幸福会理所当然地一直都在。
　　 再回首，你已走远，而回忆还在。
　　
　　 【回不去的幸福】
　　
　　 如果时光可以倒回，我选择回到童年，依然生活在那片贫瘠却温情的土地。
　　 我出生的时候，瘦小得让你心疼。可你从没有当时乡下盛行的重男轻女的观念，依然把我深爱，为我日夜操劳。听妈妈说，被病痛折磨的我总是哭闹不休，你和她带着我四处求医，从村里到乡里，又从乡里到县里，最后又带到你工厂的职工医院。两岁以内，我三天两头地折磨着你们，不得消停。是你，用足够的耐心和爱，让我能健康地活了下来。
　　 永远记得那辆笨重的载重单车，载着你满满的爱，也载着我满满的快乐。清脆的“叮当”“叮当”，是我儿时记忆中最美的音乐。小小的我，每天依依目送着你骑着单车去上班，眼里满是不舍。你看着不忍，便会把我抱上车，带我在家门前兜上两圈，教我将车头上的铃铛按得叮当作响，看我开心地笑，你再放心离开。下班回家，还隔着两里地，你便故意按响了车铃，“叮当”，“叮当”，由远而近，我便欢喜地跑出来迎接，“爸爸回来了，爸爸回来了”。而你，会高兴地把我抱起，高高举过头顶转上两圈，变戏法般从口袋里掏出我喜欢的糖果、玩具。久而久之，我迷恋上了这辆单车，更喜欢这单车发出的“叮当”声。
　　 到了上学的年纪，而我们村所在的学校条件实在太差，于是安排我寄住在姑妈家。因为担心我不习惯，你三两天就过来姑妈家看我，有时是上班顺路，有时是专程给我送穿的吃的，你生怕我受丁点的委屈。其实现在想想，在姑妈家能有什么委屈，那只是你作为父亲心中那份本能的担忧，还有些许的歉疚。其实，你一直在努力让我过得好，给我添置最漂亮的衣服，买可口的点心，不时给我塞零花钱。你做这些，只是为了尽力弥补不能陪在我身边的遗憾。多年后明白，你是在以自己尽可能的方式表达着你的爱，无助又真切。
　　 都说望子成龙、望女成凤。在我每每拿回奖状时，我能清楚地看到你眼中闪烁着的幸福光芒，是骄傲，更是欣慰。每次开家长会，你总是满脸笑容，更透着当时身为半边户的你从未有过的自信。无意中听到老师或家长对我的称赞与表扬，你心里如同喝了蜜一般。那时的我渐渐明白，你是为谁辛苦为谁忙。你所有的辛劳与付出，在这点小小荣耀面前都成了值得。
　　 有一种味道，是爸爸的味道，是幸福的味道。妈妈在外摆摊的日子，洗衣做饭的活都落在了你身上。虽然日子过得艰难，但你从不曾让我们姐妹三受一丁点苦。辣椒炒肉、水煮鱼、青椒炒蛋……总是变着花样让我们胃口大开。吃饭时，你总是要我们先吃，等到你帮妈妈送饭回来，碗里剩下的精华也所剩无几，你索性将饭装到菜碗里拌匀，大口大口地吃，将锅里碗里一扫而空。你从来都这样，把最好的留给我们，对自己毫无要求。多年以后，女儿经常会怀念你做的青椒炒肉的味道。但是，再也吃不到，再也找不回。
　　 女儿长大了，终于要去到外地求学。你送我，一路上肩挑手提，不让我有半点的劳累，也没有说太多的话，你害怕在女儿面前泄露了你的脆弱。到了学校，你帮我安排好寝室、铺好床位、买好饭票，打点好一切，千叮咛，万嘱咐，好象我来上学是来吃苦一样。那一次，是我见过你少有的絮叨。这絮叨，却让我感觉到甜蜜，柔柔地渗至心底。
　　 你走的时候，我不敢说再见，躲在操场上的大榕树后面半遮着脸，看你缓缓地上车，看你东张西望的表情。那一刻，我一第一次发现你鬓角生了白发，第一次看到你眼中的复杂，是岁月让你平添了沧桑，是女儿牵惹了你的担忧。那一刻，我才真正意识到自己已不再是那个被父亲陪伴和呵护的小女孩，我在渐渐地走出你的世界。
　　 时光在走，人在长大，幸福却已定格。
　　 其实，不想长大，很想将那些小小幸福守成永恒。
　　
　　 【不堪回首的辛苦】
　　
　　 我不明白，世间怎会有如此多的苦难，命运又为何如此不公？
　　 但是，苦难却让你变得更宽容、更勇敢。
　　 从小，奶奶抛弃了你、姑妈和爷爷，让你少了母爱，尝尽人情冷暖。小小的你，只看到爷爷的麻木与辛苦，只看到姑妈的少年老成，还要干着与年龄、体格不相称的活。为了能上学，你每天天没亮就得赶去二十里地以外的煤矿挑上百斤重的煤，换学费和口粮，完了才能匆匆赶去学校。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中，你度过了你的童年与少年，苦难充满了所有，也遮掩了所有。可你从不曾有恨。逢年过节、奶奶生日，你总是要带着我们亲自上门，为她拜年做寿。旁人不理解你的举动，可你年年如此，从不间断。即使在奶奶去世后，你还每年来到她的坟前培土扫墓、行礼祭拜。后来，我懂了，你是多么渴望这份母爱的存在，也是真的很想在有生之年尽好一个儿子的孝道。
　　 农转非之前，我们一家人住在乡下。每天上班，你得骑着那辆破旧的“老爷车”四十多里地，披星戴月，风雨兼程。回到家，还得帮爷爷照顾地里，育秧、插秧、种菜、收割、打鱼……一刻也不歇着。计划生育抓得紧的那几年，妈妈被开除了工作，你的车被没收，工资一降再降，只能坚持步行上班，如此来来回回，一走就是两年。我无法想象那样的奔走，每天重复着同样漫长的行程，没有人陪，无处诉说，忍受的不只是身体的劳累，更是心里的失落。爸爸，很想问问你，当时重复那样一段路是怎样的心情？是沉重，或是无奈。
　　 农转非，一家人终于赶上了那一趟末班车，可更深的苦难也在等着你。摇身一变，乡下人变成了城里人，高兴之余，面对的是艰难的现实。举家搬迁至工厂，没有了田地，没有了住房，租房要钱，买米买菜要钱，我们三姐妹上学要钱，还要忍受那些自许优越感十足的双职工们异样的眼光，让当时才十二岁的我深感厌倦，何况是要为一家生计操劳的你。
　　 生活，就是生生是活。而又是什么，让你如此坚强又坚定？为了生存，妈妈在菜市场摆了个水果摊。从此，你又开始了新的忙碌。每天，除了上班，也当起了妈妈的助手和采购，有时一天两趟，在拥挤的车厢内上上下下，成了干劲十足的挑夫。有时候，货品积压太多，为了减少损失，你便挑着担子四处叫卖，早出晚归，一日三餐草草应付。那段日子，你为了不耽误工作，经常和同事调换夜班，为了腾出时间帮妈妈打理生意，24小时不得休息。冰冷的现实，调动起你所有拼命的可能，无关苦累。
　　 沉默与隐忍，正是你的责任与担当。工厂不紧气，你没了工作，干脆和妈妈做起了生意，放弃了以前的小摊位，搞起了批发。从此，你真的开始了风里雨里的奔波，天南地北地闯。到每一个地方，你得适应那里的饮食习惯不说，更得小心使得万年船。面对陌生的人、陌生的环境，没入行的你只能摸着石头过河，看货、收货、装货、跟车，有时难免会遇到扒手、车子抛锚的意外。一次外出进货，你二十天音讯全无。回来时，头上裹着厚厚的白色崩带，脸色苍白。妈妈问你，你只是淡淡地说出了车祸，然后在当地的乡镇医院住了一个星期。当时我们姐妹三都在外边，你和妈妈只字不提，在你离世多年之后我才从小妹口中得知。爸爸，你怎么可以这样，自己流着泪，忍着痛，受着委屈，流浪在人生地不熟的异乡，甚至对造成车祸的司机没有任何要求？你知不知道，你的沉默和宽容，让女儿的心撕心裂肺地疼，更让我恨透我自己，恨自己多么无能？你知不知道，那次车祸也许才是你生病的真正根源？
　　 缘于那次车祸，你的身体每况愈下，视线模糊，腿脚无力。你病倒了。一夜之间，曾经年轻帅气的你就白了头，面容憔悴，步履蹒跚。曾经，那个在我眼中如大山般坚韧的父亲，变成了需要人照顾的小老头。我知道，你还不曾感受过生活轻松自在的滋味，你多想能好好地活下去。所以，你自己也在拼命地寻找着求生的可能，不辞辛苦地去到各医院就诊，吃各种难吃的药丸。最后，你同意手术。可是，手术带给你的不是痊愈，而是躺在床上耗尽你为时不多的生命时限。
　　 堂堂七尺男儿，家中的顶梁柱，说倒就倒了。我无法想象，当时得知自己病重于你是怎样的晴天霹雳？而在求医的道路上，你又是怎样一次次感受到死神即将降临的绝望？手术回家后，你只能天天躺在床上，再也不能自如地下地行走，再也说不出你对生活的感受，只能偶尔断断续续地用我们听不懂的语言宣泄着你的不安与焦躁，眼角还流着泪。眼睁睁看着那个如此无助、可怜又孤独的你，我心好疼。多希望，我能替你病，替你疼。可我，无能为力。
　　 最终，没能留住你。你走了，带着不舍，带着怨恨，带着遗憾，带着牵挂，依然不得轻松。
　　
　　 【寄不出的忏悔】
　　
　　 时常会想，如果可以，我要为你重活一遍。可是，没有如果。
　　 曾经，你因我而骄傲，你也以为我会一直乖乖地守在你的身边，做那个永远依赖你的我，从不对你说不。
　　 可是，我长大了。为了一场不靠谱的恋爱，我们有了分歧。我坚持我的选择，而你担忧我的未来。我不顾你的阻挠，你恨我不管不顾。我们疏远了，被爱冲昏了头脑的我竟然忽略了你的生气是因为爱之深恨之切。你不愿意，自己曾经百般呵护的女儿在未来的日子里受委屈。你多希望，我能如小时候一般幸福快乐。而我的偏执与任性，让你失望透顶。即使在你生病的日子，也不曾有丝毫的退让，让你感受到丁点的宽慰。
　　 那些日子，明明看到了爱情的飘缈，明明过得很苦，明明熬不下去了，可还在垂死挣扎。可恨的是，面对这浓如水的亲情，倔强的我没有回头，坚持一条道走到黑，一步错，步步皆错，错到再也没有回头路。爸爸，原谅我，没有如愿还你幸福的模样。原谅我，从不曾懂得你的良苦用心。原谅我，那些没有说出口的悔恨。请接受我，这迟来的忏悔。
　　 永远记得，你临终前的样子，眼神变得柔和而平静，噙着泪，闪烁着无尽的悲伤。我坐在你的床沿，一遍遍地唤着你，泣不成声。而你，用依然宽大的手掌牵起我的手，用颤抖的声音唤着我的小名，再无言。千言万语，爱恨交织，你太多的话想说，但再也说不出。而我，除了流泪，除了唤着“爸爸”，心慌了，乱了：这个生我养我的男人，这个世界上最疼我爱我的男人，就要永远离开我了，他等不到我幸福的样子了，更无法再与我同享幸福。
　　 “子欲养而亲不待”，这是一种怎样深重的悲哀？你走得如此匆匆，在你的天命之年，来不及享受天伦。每每你生日，每每举家团圆的日子，不禁悲从中来。我知道，怎样都是不圆满，永远少了一个你——爸爸。很想，也能挽着你幸福地从人群中走过；很想，为你送上我用心挑选的新衣，看你穿上帅帅的模样；很想，跟你来一张幸福的合影，向全世界炫耀；很想，带你去完成一场快乐的旅行；很想，陪你面对面坐着喝上一杯；很想，能扑在你怀里痛快地哭一场；很想，能听你温柔地唤着我的小名……很想，跟你诉说，这些我的辛苦，我心中的悔恨，我对你的思念。
　　 时常，对着你的照片发呆。照片中的你，多年轻啊。穿着白衬衫，一张俊朗的脸，透着些许的稚气，有些文艺，虽然瘦瘦的，但是很精神。我，用微凉指尖，轻抚着你干净的眉眼、温柔的面容，泪水悄然滑落，那么烫，又那么凉。
　　 终究，你不能陪我到最后，我的人生只能自己走完。可是，没有你陪伴的日子，我的心只剩脆弱，虽努力不示于人，但它就这样冷冷地存在。
　　 你走后，“爸爸”这个称呼，只在梦里。只是，每唤一次，便痛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