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个清明节，年复一年，已经十八载，五千多个日夜串起来的岁月细而漫长。时光在流逝，记忆却在悄悄地渐渐地凝聚，于是，时间的扉页上写满怀念。怀念那个已经离家人、朋友、学生远去的人。
　　 我只能看到你的背影，离我越来越远，由大变小，小到像天上的星星一样时隐时现。你——我心目中的好丈夫，女儿的好父亲，同事的好朋友，学生的好老师。怎不教人怀念，就如墓碑上镌刻的字样：我们永远怀念你。
　　 年轻的你怀着亲人的嘱托，从苏北的乡村走来，就读于武汉大学。学业优秀的你毕业后留校任教，由于“文化大革命”，当年给予知识分子的界定有一顶特殊的帽子：“臭老九”，因此你也被归于“臭老九＂之列。于是，你的恋爱生活姗姗来迟，“臭老九”的你直到近30岁才开始恋爱。一个大城市的姑娘心仪知识分子，结果认识了“臭老九”的你，彼此真情相爱，上个世纪七十年代中期，彼此牵手步入婚姻的殿堂，33岁的你才喜得千金，由此便开始了一家三口温馨的幸福生活。
　　 那时，最平常的事是每天下班回家，一进门就能听到你热情的声音：你回来了！微笑着迎上来及时地接过我手中的包或蔬菜什么的，有如暖暖的春风扑面而来。每当自己在厨房里忙活时，你总会适时地进来帮上一把，不是淘米就是洗菜，从来不需要我大呼小叫的指使你。即使事情不多，你坐在沙发上看报纸时，总会轻轻地叫一声我的名字问：“要我帮忙吗？有事你就叫我。”虽是一句平常话却温暖入心，总能让我感动。有时你担心我犯低血糖，偶尔会乐颠颠地递给我小点心，若见我两手不闲，干脆送到我嘴里，我老感动你的体贴。想想自己一直乐得承担很多家务活，乐得为你们父女俩付出。也是因为你平常一直把我放在你的心里。作为女人，我常常因为你给予的许许多多点点滴滴的温暖，因此感到幸福感到知足。
　　 有一年，你开始著书，日日夜夜伏在书桌上。斜月清照的夜晚，你只专注于你的事，我心生嫉妒，嫉妒你桌上的书稿。你怎么不给一点时间予我呢？虽说心里有些失落，可自己还是怀揣一颗惟恐打搅了你的心，不敢与你说话，不敢在家里弄出一点声响，生怕打断了你的思维，不愿打搅了你的写作。我还会每次泡好热茶，轻手轻脚地端到你的书桌前。你会抬起头，用温柔的眼光看我一眼，再点点头，以示谢意。我，唇不露齿，嘴角微微向上一翘，俏皮地眨个眼，点个头以示回应，又悄无声息的离开你的书房。一年多的每个夜晚，这情景仿似某个电影里的情景重复上演。
　　 其实，我是多么想你有更多的时间陪陪我，说说话，散散步。每次看着一心著书的你，我却有一种被冷落的惆怅，时时在心中鼓涨，没少想：作大学教师的妻子很苦。于是只好把自己的时间交给家中不多的藏书，夜夜与书为伴，也寂寞。女儿也是需要父亲讲故事的呀，你哪来的时间陪伴你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人？为了成就你的事业与梦想，我们母女两也在默默承受你不愿如此怠慢而不得已的怠慢。我脑海里常常闪现这样的念头，有时还忍不住开玩笑对你说：以后，等你女儿长大了，我一定不让她嫁给教书的“臭老九”。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中期，你的书正式出版了。在同龄人中你是第一个出版教学用书的主编。那时，学生的求知欲极强，适合教学的书极少，因此，全国各大专院校在校生以及希望报考研究生的学生求购此书的信函像雪片一样飞来，你无不一一认真回复。那时，我和你有同样的感受，一种苦尽甘来的快乐感。感到付出后的收获是直达心里的愉快，因为付出而收获，加倍了我们的幸福感，真值。
　　 还记得，晚饭后，我们经常穿过武汉大学珞珈山茂密的树林，漫步在通往东湖边的小径。高大笔直的水杉夹道，微风轻拂树叶沙沙轻响，小溪流水潺潺。左手牵着爸爸、右手牵着妈妈的女儿像只快乐的小鸟，三步两步地跳着。开心的一家三口，被夕阳把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到了湖边，宽阔的湖面映夕阳，微风吹皱了湖面上金灿灿的霞光，湖面上像是飘动着一条长长的柔滑的缎面。紧张工作后的傍晚，散步在湖边，欣赏晚霞的美景，是我们享受自然而又平常的时光，三口之家在迷人的景色里与时光一同浪漫。
　　 时间一晃，十年过去了。
　　 华中科技大学的前身是华中工学院，当时正处在发展阶段，需要大量引进人才。就是在那个时机，你带着全家离开武汉大学，被引进到华中工学院。我们便安居在喻家山脚下的校园里。这里也是风景独好，依山傍水，绿树成荫，是中外学子们求学的胜地。今天的华中科技大学，它已经是全国大学排名前十位左右的综合性大学了。
　　 在这里，你站在三尺讲台上，一站就是整整十二年。你用苏北乡音夹着生硬的普通话给学生讲课。刚开始，来自全国各地的学生不容易听懂你的乡音，想听懂你的课，确实有些费劲，甚至有些北方的学生说，不大听得懂你的口音。于是，你每天让读小学的女儿教你说普通话。女儿一边教，还一边笑话你，总有很多的字，你始终发音不准。经过女儿对你耐心的培训，一段时间后，你的语言老师，也就是女儿啦，她说，你终于有了很大进步！后来学生们也能听懂你的口音了，还有趣地说，我们喜欢听你用南腔北调讲的“有机化学”、“有机合成”等课程，还说你的语调无人能模仿，唯你独有的苏北韵味的普通话叫人难忘。
　　 在传授理科知识的课堂上，为了激发学生的学习兴趣，你把理科的理论知识与人文知识及很多精彩的典故与化学反应有机的结合进行讲授。你还不忘点拨学生，点亮心灯。你常引用圣经里讲的：“眼睛就是身上的灯。你的眼睛若亮了，全身就明亮；你的眼睛若昏花，全身就黑暗。你里头的光若黑暗了，那黑暗是何等大呢！”（路11：34－36），这是在你的讲稿里看到的，印象很深。生动的课堂颇受学生们的欢迎。
　　 我知道，你是真心喜欢教书育人这一行的。课堂上你是敬业的老师，课堂下你能与学生打成一片，成为他们的知心朋友。他们在毕业前，总会找你咨询，在人生即将开始新的一页时，做什么选择更好。当时的毕业生是由国家分配的，当然也尊重一些学生的志向。由于平时你用心了解他们，知道他们的长处是什么，往往能给予适当的指点，学生非常受益。因此历届很多学生与你走得很近。因此，我们也收获了很多当老师的欣慰。
　　 你的教学一贯优秀，年年获得学校教学优秀质量奖，深受历届学生的欢迎与爱戴。在同龄人中，你又最先晋升为副教授。正因为你的学识、你的能力、你的敬业精神而成就了你是最优秀的教师。每次打开抽屉看到那些荣誉证书，就像看到你的身影，总能引起一些回忆，那是你留给我的精神财富。我怀念，并且珍惜。
　　 我身边的老同事，至今还有人会时时提起你，说你是乐于帮助他人的好人。我的弟弟妹妹与妹夫还时常说，你是他们的楷模。我感激你，陪伴我22个春秋，留下了如此美好的印象。
　　 有很多的往事陪伴我走过你不在我身边的日子，每次回忆总是那么的鲜活，难忘。
　　 缺失了你，是一种刻骨铭心的痛，是把心掏空的痛，你离我们远去，去了我无法知道有多远的地方，人都说，那里是天堂。而留给我的是寂寞与孤独。
　　 1997年，一个非常寒冷冬天的清晨，人们都沉睡在梦乡中，而我和家人彻夜守护在你的病床前，直至黎明，你昏睡在死亡的边缘，紊乱的心电图谱，突然变成一条直线。我本能地使尽全身的力气叫着你的名字：你不能走，我不要你走！你快睁开眼看看我，再看看我！……女儿哭喊着：爸爸，你答应过，要给我过二十岁的生日，可我还没满二十岁呀！爸爸，我不要你走……
　　 亲人的呼唤，你感应到了，你在死亡线上奋力挣扎，终于睁开了你无神的双眼，而且，用了最后一点力气抬起头，还向我们点了点头。然后，你的脑袋朝着我们家人的一边倒下，无论我们怎么拼命呼唤，抢救，你再也没有任何的回应。从此再也没有醒过来。
　　 你走了，经过垂死挣扎和我们道别后，静静地走了，走得很有尊严。
　　 一刹那间，生死两离别，还来不及感到痛，却实实在在觉得自己的心被掏空了，空荡荡的心是透彻的寒冷，悲伤至极而刻骨。
　　 生前，我们彼此相依相伴，用不寻常的坚强一同与病魔抗争，企望能战胜病魔。我面对你时，为了不影响你的情绪，从来就没有流过一滴泪。可是一转身，我就会泪流满面。你面对病魔，面对治疗时还和平常一样坦然。你一直对我说：做最坏的打算，作最充分的准备面对未知的未来。你的坚强感染了同房的病友，你还鼓励同样得了癌症的病人不要放弃生的每一天。你为他们树立了不放弃生存权利的榜样，深受病友的尊敬。
　　 而此刻你走了。我的坚强，蓦然全部丧失，极其脆弱的心灵从此与我相伴。悲痛深深隐埋在心的深处，不愿自己亲人与的朋友担心我，同情我。唯有独处时，才释放自己的悲伤。
　　 是的，我心里明白，培养女儿成人的重任，落在了我一个人的肩上，今后，无论有什么样的风风雨雨，人生的路上再也不能牵你的手同行，有的只是那漫长的寂寞与孤独，是谁也不能替代自己去体验的。我若不坚强，一路如何走来？因此，一定要与自己抗争，摆脱脆弱的心灵，坚强地去面对自己必须面对的一切。我别无选择。
　　 学会面对，谈何容易。
　　 每个黑夜总是如期而至，我时常独自一人抱着双膝，坐在沙发上发呆，可是脑海里那些过往的生活情景悄悄地一幕又一幕地展现在眼前，挥之不去……
　　 但是我必须面对自己不得不面对的一切。
　　 于是，我试着把精力全都投入到工作中，把我的母爱加倍地给缺少了父爱的女儿。只要风起雨落，我就会提心吊胆，怕女儿受了风寒，不顾自己有多累，也要赶往她的大学送去衣衫。使得孩子认为我的爱让她承受不起。我除了自己的本职工作以外，把自己的业余时间都投入到班主任的工作中，学生的学习、生活、生病、住院，我样样都关心，样样都付出，我甚至煲粥熬汤亲自送往医院，医院的医生还以为我是学生的母亲。我把更多的关爱给予自己的学生，特别是对边穷地区来的学生，更是呵护有加，对身边的人有了更多的同情。我企图把所有时间空档填得满满的，不让心灵在痛苦的深渊里挣扎。
　　 还真有些不明白，失去亲人有切肤之痛的人，为何心里有那么多的爱可以给予。我身边的学生都深切地感受到了，一位老师像母亲一样地关心着他们，爱着他们。
　　 也许，正因为知道自己缺少爱，需要爱，才懂得给予别人更多的爱吧。
　　 在同事朋友的眼里，都称我是坚强的。又有谁曾知道，我把坚强的一面展示给了他们，而把脆弱的一面留给了自己。
　　 我也是常人，生活给我的重创，哪能不脆弱。不敢相信自己脆弱到连一声普通的问候：你还好吗？都会被感动得流泪。每当翻看往日学生送的贺卡，几十个纯朴的心凝聚成的真诚话语：老师，我们大家都爱您！这些都让我忍不住泪眼模糊。孤独时常常以泪洗面。蓦然发现，自己久久不曾笑过，对身边兴奋高兴的事非常麻木，而对伤感的事却特别敏感。别人的痛，我会感同身受；别人伤心，我会落泪，包括书中，电视里的点滴伤情，也会被触动而泣不成声。
　　 悲伤在我心里隐居了七、八年。
　　 有一天。我偶尔打开了摆满藏书的五开门的书柜，这些书虽然盖的是同一藏书章，但这些书并不全是我的，有很多的书是女儿收藏的。我在书柜里看到一本《外面的世界》，法国的玛格丽特．杜拉斯写的书。无疑，此书是女儿的藏书。作者的名字有些眼熟，似乎记得早几年，在南方周末报上曾读过有关她的文字，于是便取出来翻阅。
　　 书里夹着一叠崭新的老板的人民币，面值是贰元，壹元，五角。书中另夹有一张对折的薄薄的材料纸，正反两面写满了密密麻麻小如蚂蚁的字。我知道这是女儿写的。
　　 本来，我们母女之间保持一种习惯，个人的信件及文字放在各自的抽屉里，从不上锁，但是，我们谁也不会去翻看谁的东西。可是今天，自己都觉得有些怪怪的，总觉得这密密麻麻的字里有吸引我的秘密，突生了涉猎的好奇心，于是在书桌前展开，眯缝着老花眼，看这些已是经年的文字。
　　 原来这是女儿在上大学时的心情记录，有快乐或不快乐的时光，大学生生活中的点滴，都倾诉在文字中。原来这是女儿自我成长的点滴记录。（大约估计这是上个世纪末以前的文字）密密麻麻的文字中，有段文字是这么写的：“有时望着妈妈，我突然变得很担心，原来我最亲爱的人早已是走了一个，只是我一直拒绝承认。妈妈双份的爱里，满含了辛酸与痛苦，却让我隐秘地承受着，一旦失去了会怎样？我害怕想象那黑暗的未来。妈妈其实很脆弱，情感的折磨她不胜负荷，我抱住她，像抱住剩下岁月温馨的一个源头，即安慰她，也安慰我自己。”我含着泪读完这段文字。
　　 深情的文字无不令我感动，女儿复杂的心情无不令我疼惜，我深感自己的责任更重，独立承担起他爸爸未完成的任务，把她培养成人。我记住了：她抱住我，像抱住剩下岁月温馨的一个源头。“偷看”她的文字，让我懂得女儿更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