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该死！乐乐说。
　　 她觉得奇怪，一个五岁的小女孩儿，怎么会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话。她正出神，乐乐又跟着说了一句，该死。她蹲下来，望着孩子的眼睛，孩子将手含在嘴里，眉眼笑得像弯月，说该死呢。
　　 显然，乐乐还不知这“该死”是什么意思，可能听大人说过，觉得好玩儿，才这么说出口的。但这“该死”到底是谁先说得呢？她不敢猜。乐乐是她的曾孙女，孙子和孙媳都在县城工作，不可能是他们教孩子这样说的，那除了他们就是儿子和儿媳，难道是他们？再说了，儿子是她的心头肉，儿媳也不是外人，绝不能这样乱猜。
　　 她牵着乐乐的手，往回走，在心里咂摸着这句话，回想着自老头子死后儿女们的表现：儿女们都忙，挣钱的挣钱，养家的养家，如今社会发展这么快，不拼命赶是会被社会甩掉的！这个道理她懂，也接受他们以忙碌为藉口，给她的冷漠和疏离。但别人对自己再冷漠，自己是一个八十多岁将要入土的人了，还计较什么呢？况且这“别人”又不是外人，是自己的儿女，唉，什么也别说了，打起精神来，露出笑脸来，为减轻儿女们的负担，她采取两月一轮流的方式在他们家居住，当然住也不白住，她会在他们外出劳作时，替他们看看家，也会替他们收拾收拾房间做做饭之类的，遇到她兴致好精神好时，她还会给他们养上几只家鸡，让他们尝尝早已消失不见的笨鸡蛋的味道。
　　 但每次当她卷起铺盖卷儿，从这家赶往那家的时候，心里就会觉得一阵难受，她倒不是对某一个家产生了不舍，而是她总自觉不自觉地将自己想成“负担”，特别是当看到儿子和儿媳在她走出门槛上，脸上露出的如释重负的表情时，她不得不这样想。她进家和离家的时间，是儿女们之间协调好的精确到一天都不能差的。但奇怪的是，即使这种精确到天的搬迁，也会引起儿女们的矛盾，——每当他们恶语相向，吵吵闹闹之时，她的心里就会升起一种悲凉，怎么真成了“老不死”啦？记得有一年好像就是二儿媳与三儿媳吵架，就是因她在二儿媳家呆得时间长，且在这期间还招待过远亲，二儿媳就不干了，与三儿媳理论，让三儿媳拿钱补偿她家的损失；还有一次是她病在了大儿媳家，大儿给她看了病拿了药，但大儿媳突然不干了，非闹着三家一起平分药钱……想想这都是些什么事啊，她摇摇头，都是自己这老不死的惹出来的！但自己还就是不死，摇摇晃晃地从六十活到八十，这不都89岁了，仍然活得像“老不死”，老头子归西都30多年了，这老天愣是要你屈辱地活，你也没有一点儿办法。
　　 不知怎么，乐乐今天高兴得不行，一路上悠搭着她的臂膀，冲她呵呵地笑。只一会儿，她就和乐乐到了三儿媳妇的家。三儿媳妇站在庭院里，看她进来，先就恶了一眼，别过头去，对着脚下的一个蜂窝儿煤炉子发呆。也不知三儿媳说得是不是她，但她不顾她的感受，兀自就说开了：就知道往外跑，就知道拿孩子当藉口，没看见大冷的天，炉子一直没点吗？我看这破炉子早就该换了，点也点不着，不如当废品卖了好！
　　 这种搬迁生活，早就锻炼出她察言观色的能力，尽管年轻时，她高傲得不行，并不擅长这项技能，但现在不同往日，还得要活在当下。她的脸上立刻堆满了笑，有些不自在，讪讪地说：秋兰（三儿媳妇的名），忙了大半天了，快歇歇吧，我来点炉子，快，让乐乐陪你玩玩儿去！
　　 三儿媳妇连看都不看她，一把扯过乐乐，步子迈得咚咚的，风一样朝堂屋里走，而乐乐好像被扯疼了，水汪汪的眼睛里似有眼泪，但就是不敢掉下来，——她回头朝她看了一眼，习惯性地将右手一根手指含在嘴里，愣头愣脑地说了一句：该死。三儿媳妇赶紧腾出一只手，捂住了乐乐的嘴，训斥她：小孩子家的，你知道什么啊，竟瞎说！
　　 她拿起炉筷子往炉子里一捅，之前燃烧的灰烬就顺着炉箅子漏了下去，而灰烬在下落的过程，腾起了一阵焦干的烟，烟熏得她连咳了好几下。她突然觉出乐乐并不是凭空要说那句话的，在那句话的背后，或许隐藏着一个秘密。
　　 但那是什么秘密呢？
　　 暂且不管了。她想，自己现在吃人家的白食，就得给人家干活，给人家生炉子。
　　 二
　　 等她将炉子生好，着欢，搬到客厅里的时候，大儿子和二儿子突然推门进来。他们的到来，让客厅突然变小，但也变得热闹。大儿子、二儿子和三儿子，齐声喊她一声娘，让她有点儿受宠若惊。她为这声“娘”掉下了眼泪，感觉到一种孩子们小时老头子在时的团圆。那感觉漾在心里，让她满脸憨笑，不知做什么好了。儿子们喊完了娘，又齐声让她回自己的屋歇息。你看看，孩子们多孝顺，我就想嘛，我的孩子哪有不好的。她想。但就在她走出门槛儿的时候，却隐隐听到了一句含糊的“胰腺癌”。她为这三个字轻轻地回了一下头，想确认一下这是说的谁，但他们突然又都闭了嘴，她尴尬地朝他们一笑，还是不好意思张口问，——抬脚她就出了门，消失在初冬的风里。
　　 胰腺癌是癌症，不治之症，谁要死了？这是谁，又到了该死的时刻？不会是某个老姊妹吧？她想。
　　 三
　　 让她觉出不对头的是，三儿媳突然不让她看乐乐了。
　　 谁都知道她喜欢孩子，特别是曾孙女乐乐。乐乐的降生，没有给三儿媳妇带来惊喜，——据说三儿媳一家盼着孙媳小荷生一大孙子的，但小荷却生下了羸弱的曾孙女乐乐。自小荷坐月子以来，三儿媳妇就在村办塑编厂忙，挣那一月1500元的工资，舍不得时间照看一下小荷和刚刚降生的孙女。倒是她乐得喜欢孩子，喜欢乐乐，对三儿媳说，你就在塑编厂忙吧，反正我没事，让我来照顾小荷和乐乐。
　　 三儿媳倒乐得自在清闲，而她通过照顾小荷和乐乐，一来让自己更喜欢小孩子，二来则让自己发挥了那么一点点儿的余热，解了自己的寂寞。其实，她打心眼儿里喜欢小荷，自打小荷被孙子娶进门，她就觉得这孩子比她婆婆还通情达理，且重感情，能体谅人，也不那么财黑，想到这里，她在伺候她月子和乐乐的时候，就更上心了。大到给孩子冲奶粉，小到给孩子换尿布，再就是对付小孩子头疼脑热的小伎俩，都是她手把手地教给小荷，而乐乐也怪了，见了她就呵呵地笑，没人引也笑，好像这孩子生来就是笑给她看的。她将孩子抱进怀里，孩子的笑脸，贴着她的胸口，像胸口上突然开出一朵纯净的莲花，连心都变美了。
　　 乐乐喜欢她，而她也喜欢乐乐。当然她也能抱得动，哄得了，这让小荷轻省了不少。小荷做完月子，就去县城工厂上班了，她乐得天天守着乐乐。白天她带着乐乐去村里的文化大院玩，夜晚她揽着乐乐钻一个被窝，而乐乐只要见到她，就笑得合不拢嘴，——有时小荷想乐乐了，将乐乐抱过去一夜两夜的，乐乐也是含含混混地喊“老奶奶”，小荷常常感叹，这亲妈怎么就赶不上隔辈的老奶奶啊！小荷说完就笑，三儿媳站在一旁也笑，而她却不会巧说，只沉默地向乐乐张开怀抱，眼巴巴地望着乐乐，——她渴望享受拥抱乐乐的那一刻，她觉得乐乐就是她的筋骨，就是她的魂魄，简直一刻都离不开小乐乐！
　　 但三儿媳说不让她看乐乐，就一刻也不能等地不让她看了。在大儿子和二儿子到来的那天中午，她隐隐地觉出一种灾难正在靠近她，但那是什么呢？什么样的灾难，能让她离开乐乐，离开众人呢？午饭之后她睡不着，走到北屋三儿与三儿媳的卧室，发现他们正在睡觉，——乐乐被他们挤在中间，玩着一只塑料的红蝴蝶，看到她进来，招手喊：老奶奶！
　　 她又牵起乐乐的手，将她领到文化大院玩。但她还没有站稳脚跟，三儿媳就从后面风风火火地追来。娘，你将乐乐放下，从此之后由我来照看她，你不能看了。三儿媳说。
　　 为什么？
　　 她问。但三儿媳显然没有回答她的耐性，从她的怀里一把夺过乐乐，——乐乐哭了起来。你看，你看，你将孩子都拽疼了！她说。你放开她，不是我不让你看，而是你不能看！三儿媳说。但她仍然死死地抓住乐乐，仿佛抓住一根救命的稻草。她又试着将为什么喊出，但三儿媳就是不回答。她的眼泪流了出来，三儿媳装作没看见，一把，只一把就将乐乐抢了过去，——乐乐扎挣着小手儿，回头哭喊老奶奶，她也朝孩子的方向伸着手，——她不愿意，真不愿意，将乐乐抱走，还不如将她的老心挖走！她向前伸着手，目光也向前，想起孩子那句“该死”，突然明白什么似的，朝前方大喊：你一定要对乐乐好，那是我的骨、我的肉、我的心！
　　 她无精打采地往回走，走到自己的卧室，将卧室的门反锁，痛痛快快地趴在床头哭了一大场。没有人来安慰她，没有人知道她的孤独，更没有人懂得失去乐乐对她意味着什么。只有乐乐懂她，只有乐乐看着她笑，想起那笑，她的心突然又活泛了。
　　 晚上的时候，小荷回来了。推开小荷的门，小荷正在收拾房间，看到她进来，小荷将她让到了沙发上。她开门见山地说，小荷，你说奶奶疼你吗？小荷说，疼。那你为什么不让我看乐乐？她问。
　　 小荷正在忙活的手，一下子停下来，望着她不知说什么好。
　　 小荷，你倒是跟我说句实话，我知道我是一个该死的人，但你一定要告诉我实话？她拍着胸脯说。
　　 小荷看看她，还是不敢说，因为之前家人商议过一定要对她保密。
　　 但扑通一声，——她竟然跪倒在孙媳妇小荷面前。小荷紧张地捂住嘴，说奶奶你这是做什么，你逼我吗？请你不要逼我！
　　 她压抑着哭声，说小荷啊，你一定要告诉我实话，即使老天判我明天死，我也会感谢你告诉我实话！
　　 小荷说：在上次的村民健康体检中，查出您得了胰腺癌，据说还传染，所以不让您看乐乐。
　　 胰腺癌？她想起来了，中午的时候，儿子们在一起议论的就是这三个字，难道真要死了，而乐乐口中说出的那句“该死”，也不是空穴来风，——该死之人，不是别人，正是自己！
　　 她正想抽身而退，小荷一下子抱住了她。小荷哭着说：奶奶，您一定要好好活下去，现在我告诉了您实话，但我婆婆和公公，还有您孙子，不会饶了我的！如果他们将我赶出这个家，我将看不到您了，但乐乐却一直依恋您，喜欢您剪的窗花，您一定要好好地活……
　　 四
　　 她不知自己是怎么走回卧室的。小荷在她身后一再嘱咐她，让她好好活着，但她好像什么都没有听见。
　　 夜无眠。初冬的风，吹着她的窗棂刺啦啦地响，一弯细瘦的月亮挂在窗子上，像少女时她的眉，此时她与她的眉相对，眉凉薄细弯，弯弯似人的笑唇。她的手伸进抽屉，摸出一把锃亮的剪刀，她曾经用这把剪刀为乐乐剪过窗花，为七里八村举办婚礼的人家剪过鸳鸯戏水，为吉庆节日里的人们剪过喜鹊登梅，剪过观音送子……现在她要用这把剪刀结束自己的生命，只要她往心口上狠狠一扎，她就会走向另一个世界。她还有什么留恋呢，但明明她的脸上却挂着冷泪。老头子已去世30多年，在这30多年里，她完成了4个子女的嫁娶，修房子娶亲，一件事情都没有耽搁，现在儿女们混得都不错，有儿有女，有房有车。虽说他们让她像迁徙的候鸟一样，每两个月迁徙一回，但她仍然感激他们，毕竟他们也算赡养她吧，在农村还要多么好，只要有口饭吃，那些来自儿女们的鸡毛蒜皮的冷淡又算什么呢？但一个女人独撑一个家，特别是在30多年的岁月里，总有难过的坎儿。那些坎儿时至今日她都不愿意去想，但不想不等于不存在，那一年为了供三儿子读高中，她甚至卖过血，回家后不敢浪费时间养，又去了菜市场卖菜。她将泪咽进心里，在心口处变成最坚硬的石头，但那石头却发着玉一般硬冷的光。
　　 她抚摸着心口的光，想一剪子下去，这光也将烬灭不见。但明明在光的深处，她又望见了乐乐，——今天中午三儿媳将乐乐抱走时的样子，实在可怜，她又流下了不争气的眼泪。她用被子捂着脸，狠狠地哭了一把，是的，她必须离开乐乐，三儿媳做得对，而她从此也要知趣，不要再去照看乐乐，但她实在舍不得她，她愿意在她能看见她的时候看见她，她愿意为她剪出最美丽的窗花，只为换取她最萌的小孩儿的微笑。
　　 想到这里，她去看窗子上的那一弯瘦月，月亮忽然变成了一抹淡黄的眉，贴在了玻璃上。她睁大眼睛仔细看，这月的形状，真像她少女时的眉。她对她的眉说，你回去吧，放心吧，我不会死了，从明天开始我就搬到自己的老屋里去，关上门剪窗花，让人拿给乐乐看，只要乐乐笑，我也就笑，而我的死亡，无疑也会成为最热闹最喜庆的死！人这一辈子拥有这样最热闹最喜庆的死，也是上辈子修来的福啊！
　　
　　 五
　　 第二天，三儿子和三儿媳很痛快地答应了她搬回老屋的请求。但离开之前，她请求三儿子告知她另外的两个儿子，让他们一起承担买红纸的钱，三儿子满口应承下来，说不用告知他们了，我自己承担这项费用，事不宜迟，我这就去小卖部给你买去，让你捎着！
　　 她回到老屋，在老屋的炕上剪着窗花。阳光自屋外照到炕上，照到她的身上，照着她手上的那把剪刀，每剪一张，她就在心里祈祷，祈祷乐乐能够喜欢她的窗花。而且，为了迎合儿童心理，她又琢磨出许多以前未曾尝试过的剪法，剪出许多更立体更活泼的花型。